皇上不悦地将银匙扔进了我手上还留有残粥的银盏里,保护性浓厚地搂紧了腿上的娘娘,习惯地抚摩着怀中人委地的黑发。
看见此刻本该在勤昭宫处理国事的皇上,居然在这里一口一口地喂香妃吃饭,皇后明显地露出了不满。但她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以不引人注目的嫌恶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正蜷在皇上怀里衣衫不整的娘娘。
「皇上,太后有书在此。」
转瞬间就恢复了一贯的温厚端庄,皇后恭敬地递上一折冷金笺。
皇上接过冷金便笺,看了两行,英挺的浓眉便紧紧地蹙了起来。他抿住线条分明的薄唇,分明是在平息胸中的困惑与怒气。「太后亲眼看见的?还有谁可左证?」
「皇上,当时太后在鸣凤台设宴,妾妃和侍宴的一干嫔妃都是亲眼目睹,那个人确实是香妃娘娘没错。」尽管皇上明显的偏袒让皇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她的语气却依旧温和谨慎:「皇上何不问问香妃娘娘,此事是否属实?」
一听提到自己,娘娘有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流动的黑发扑簌簌地滑过床沿,垂落青锦地衣,略微仰起的苍白脸上显出惶惑的神色。
「苏儿,昨天下午你是否去了浓露亭?」皇上将冷金笺捏成一团,低下头问怀中人。
娘娘有点犹豫,还是小声地回答了:「恩。」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难以置信地,皇上提高了声音。
娘娘迟疑了一下,轻声说:「我......我......没事......走走。」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
这分明不是实话。
「没事走走?没事走走有必要走到浓露亭去?你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了?」皇上的脸色极度难看,讽刺的口吻里隐藏着几乎按捺不住的怒气。「那么,苏儿,朕上次给你的碧玉九莲镯呢?现在在哪里?」
轻柔的口吻,却是风暴将至的沈窒冷意。
这始料不及的猝然发难,显然使娘娘完全慌乱无地:「我......我不知道......可能......弄丢了......」
「弄丢了?才给你两天,你就弄丢了?朕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不心上?」
皇上的手指铁钳般捉住了怀中人尖巧的下巴,怒吼一声:「苏儿!!你给朕说实话!!!」
被迫仰视着脸色铁青的皇上,娘娘的神情是明显地惊慌失措,细微的声调似乎也在颤抖:「煜儿,我......我......」
「不要再叫朕煜儿!!!」
狂怒地暴喝,皇上英俊的面容已近乎扭曲。仿佛要捏碎拿小巧下巴似的加重了五指的力道,皇上目不转睛地盯住怀中人颤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真的是去见了那个叫李朝季的人?!」
「你还把朕给你的碧玉镯也送给了他?!」
............
没有回答。只是在皇上怀里轻微哆嗦着的人,和那近乎恐惧的神色,说明了--这些,的确都是事实。
「苏儿,你太让朕失望了!」
「或者说,是朕太高估了你!」
「--贱人,终究还是贱人!!」
曾经被皇上那么地钟爱着的、长长如春云般的委地黑发,连同娘娘瘦削的身子,都在皇上的手臂扬起来时飞了出去!
顺着湖堤慢慢走向镜花宫,看那丝丝弄碧,拂水飘绵,阻碍了我投向隔岸结雪洲的视线。依旧含风鸭绿,四时粼粼;戏水青荷,尽日袅袅。柳花漠漠,流莺飞飞,湖畔风景依旧。
只是那金屋去来,早成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已作前度莓墙!
将香妃杖责三十,逐出居地,打入冷宫,已是一月前事。皇上又为什么要--连结雪洲也贴上了封条?难道皇上真的再也不准备让娘娘回到结雪洲了么?
--那个一度君恩似海,昭阳幸重的地方啊,难道从此就真的,只剩下、断肠院落、憔悴黄昏?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
柳影中突然闪出一抹倩影,阻断了我的沈思浮想。柳眉微蹙,杏脸生寒,原来是翥凤公主。
「奴婢参见公主。」
翥凤公主却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半晌。天外飞来一句地,她问:
「我想,那个和香妃娘娘见面的‘男人」应该就是你吧?那个所谓的‘李朝季'就是你!你就是‘李朝季'!是不是,化蝶?!」
我生生地朝后退了一步!
「公主!您怎可胡乱冤枉奴婢......」
「我冤枉你?!你、我、还有皇后娘娘,应该都很清楚这是事实!」
成竹在胸般的笃定娇音,让我抬起脸来,冷静地审视着面前这个心智似乎远要比外表成熟的西夏小公主。
看来,是低估了这小女孩了。
............
「公主您要去禀告皇上?」良久之后,我问。
出乎意料地,翥凤公主缓缓摇头。「禀告了他,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清亮的凤眼里浸润出的竟是,在她这个豆蔻年华完全不应该有的迷惘与哀伤!
又是良久。
「我要是爱一个人,我不会计较他的过去,不会,一定不会--我会连他的所有创伤与错误一起包容!「
「可惜......」
我不懂她这突如其来的感想。可惜什么?我亦同样不知。
「我不会去告诉皇上,因为我不想说。化蝶,你好自为之吧。--只是,不要再针对娘娘了!......」
仿佛哽住了,翥凤公主转身便走。
蓦然回头时,秀长的眸中已多了一层水光。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个可怜人!」
走进镜花宫,正看见半倚在榻上的娘娘。是因为今天温暖,才想到庭中晒晒太阳吗?似乎还没有自月前的杖责中痊愈过来的样子,疲弱地靠在夹纱软枕上。长长的春云般的黑发,半堆在了榻上,半垂落在了青砖地上。一向合身的秋香色小袄,今日看上去竟是意外地空虚。苍白的脸更尖了出来,好象是睡着了?若蹙的眉尖始终笼着薄烟般的愁意。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她只是个可怜人!」
我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评价一个曾经被皇上那样溺爱的宠妃!
虽然,我也知道,娘娘并不快乐。就算是被娇妻爱女一般地被皇上搂在怀中疼着,我也发现自己好象从来没有见过娘娘发自内心的笑容。有时候我捧茶进去,也会看见正在微笑着的娘娘,是因为皇上刻意逗自己开心的话语,而让那苍白的唇角微微地翘起。眼睛轻轻地眯成了月牙,长长的睫毛却遮不断清亮瞳仁里飘渺的愁思。
皇上是天天都过结雪洲来的。每当断霞散彩、斜阳倒影时候,结雪洲庭前一定会响起皇上爽朗的笑音。「苏儿!」一边大声叫着娘娘的小名,皇上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中庭。有几回可能是批阅奏章误了时刻,但即使已到深夜,皇上不也仍旧来了么?看着已蜷进锦被里沈睡的娘娘,抚摩着那堆积在枕畔的春云般黑发,轻轻地唤了一声「苏儿」,温柔的笑意就泛上了皇上线条分明的薄唇。
而赏赐,又何尝少过!三天两头就会派人送来、或是皇上亲自带来的,各处进贡的珍玩宝物,可也从来没让娘娘展开过一丝舒心的笑颜。除非是皇上亲自将碧玉九莲镯绾上她瘦白的手腕,否则那些明明价值连城的珠宝,娘娘甚至不会去看上一眼!
这样被皇上娇着宠着,该是多少绿鬓红颜一生梦寐以求的幸事!
这样被皇上娇着宠着,已是从古至今的后宫嫔妃们所能期待的极致!
我不知道娘娘到底想要些什么--那么沉默寡言的她,我难以了解她深藏的心事。
位处于皇宫偏僻西北角的镜花宫,即使是夏天,也似乎有森森的寒意。
门前是废置的小池塘,已近干涸,绿腻的水犹如铜腥。几点败柳残荷,在暮蔼中萧萧瑟瑟。四围并无花木,只有茂林修竹,遮天蔽日;庭中青石砖内,杂草丛生。西天绚烂的霞光,尚且无能为这里镀上些须的亮色,何况此时暮云煎迫,房中阴暗昏沈。
我点上了烛。却听偎在床上的娘娘突然咳了一声。
接着就剧烈地咳了起来,我和闻声赶来的冰蝶慌忙过去扶住她时,娘娘已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奴婢去禀请太医过来,可好?」
替偎在锦被里又是一阵猛咳的人轻轻拍抚着单薄的背,冰蝶是快哭出来了:「娘娘,是不是上次的刑责......」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也轻轻地替娘娘拍抚。生怕着了凉。冰蝶忙去取过方才才宽下的秋香色小袄替娘娘披上肩头。
我纤长的手指,轻轻贴上那素花的秋香色缎面时,便有微薄的热意,缓缓渡进手心。隔了这么几层衣服,我还是分明地感触到了小袄下、娘娘突出的脊骨。
「不用了......别......别去了......」
断断续续地好容易住了咳嗽的人,苍白的额头和鼻翼上都薄薄地渗出了细汗,腮际浮出病态的淡淡红晕。银檠上麝蜡影移,烛光香蓊,在娘娘茂盛的黑发上投下浅淡阴影。飘出若有若无暗香的委地黑发,跟主人的瘦削苍白形成那般鲜明的对比--仿佛是大半的生命力,一定都被这泻满半床的秀发夺了去了!
不可思议地,久违的内疚与怜悯,竟会徐徐自我长年冷锢的心田滋生。
就着冰蝶泪眼汪汪地捧上的旧窑小茶锺连喝了几口热茶,娘娘总算缓过气来。
「可是......」
冰蝶还想辩驳。片时的寂静中前院里突然鼓噪了起来!
我们都吓了一跳。正要准备出去看个究竟,便觉人声已拥进了中庭。无数的红纱帖金烛笼、红纱珠珞灯笼,明煌煌地直由银红软帘外映了进来。人声鼎沸之中,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南华一步抢了进来!叩头跪下。
「大喜!大喜!奴婢给娘娘道喜了!」
我们全懵住了。还没醒过神儿来,小宫女早吓得奔了进来:「娘娘!娘娘!长安手断了!好吓人......」
「这是喜讯?!」
娘娘的脸倏地沈了下来!让一直注意着她的我心头略微一惊。我从来不知道终日温柔沉默的娘娘也能有这般威慑人心的表情。
「不是的,不是的,容奴婢细禀:长安为护驾才断了右臂,今儿立了头功......」
原来今日皇上率众至后苑游猎,竟突遭刺客袭击。当时皇上猝不及防,众侍卫鞭长莫及,眼见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路过的长安奋不顾身,为皇上挡下了那一剑,而被生生削落了右臂......
「这又有何喜可言?」娘娘口吻冷淡。
「娘娘有所不知,当时皇上见长安忠心耿耿,龙颜大悦,金口玉言准了长安的心愿......」
当刺客的刀光蓦然劈向大金国君主完颜煜时,一定没有人知道--在亲眼目睹的尔雅心里,最初涌上心头的竟是,快意。
虽然那只是千万分之一的念头,但那稍纵即逝的感觉,的确是快意!
只是,下一瞬间占据脑海的,就满满的全成了那一抹暗香氤氲的苍白人影。
如果这个人死了......也许他会很伤心......
爱上了一朵花的话,是不是就一定该将它自枝头撷下?
爱上了一个人的话,是不是就一定不能容忍他的心里再有其它?
如果,我能够给你幸福,我想我一定也会这样霸道。
可是,残缺又卑微的我,没有自信能守护你苦难的一生!
我们之间注定是要成天涯陌路啊--尽管彼此无时无刻不是咫尺相近。
但是,我想让你幸福。我想看你幸福。
如果能给你幸福的就是这个人......如果他能够给你幸福的话......
现在的我啊,爱上了一朵花的话,我不会把它自枝头撷下。
我只是会爱它,爱它的绿叶,爱它的茎梗,爱那温暖了它的阳光,甚至爱它那阳光下的阴影。
而我是爱上了一个人呀。
那么我只能去爱他,甚至去爱那个也许可以给他幸福的人!
尔雅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皇上......请......请您回到娘娘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