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起答应。将军道:“好,稍事休息,半柱香后继续上路。”就听悉悉窣窣,殿上各人散了开去。
曹植轻轻吁了口气,只是想到还要这么缩着半柱香的时间,不禁暗暗叫苦。这一松神,又感觉到自己后背紧靠着赵云的胸肌,他手掌上的体温混合着自己呼出的热气,像湖波般一阵阵冲荡着自己的嘴唇,心旌一荡,忙把头一摆,挣脱了赵云的手掌,忽听外头一个声音叫道:“这……这里有人!”
曹植心头一震,刚欲站起,却被赵云按住。果然殿上一阵嘘哗,那人续道:“这里的稻草还有体温!”
赵云一凛:“我已把稻草踢乱,不想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将军“嗯”了一声,道:“看来这里的确曾有人待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一人道:“可能是借宿的过客,不必理会。”
将军道:“既是借宿的过客,为何我们进来时未见踪影。若是先离开了还好,万一……那我们方才的谈话岂不全被听了去?”
赵云心叫不好,果听得那将军的脚步慢慢朝佛像而来口中缓道:“这庙地方不大,能藏人的地方,恐怕就只有……这里了!”
“这里”二字刚出,赵云已感到一股劲风从侧面袭来,忙拉着曹植向旁一跃,跳出佛像后,那将军一支长戟绕过佛像,来势不减,赵云身子向后一仰,双足倒踢,正中戟柄,卸去劲力,半空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在地上,就听那将军赞了声:“好身手!”
他抬头一看,殿上诸人已点亮烛火,照得亮堂堂的,大约十数人,清一色的平商装束,若非听他们对话,决计料不到竟是军中精士。再看持戟之人,细目长眉,脸上棱角宛如斧削一般分明,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偷听?”
曹植望了赵云一眼,说道:“我们本来是冀州人氏,因为在新野有亲戚,特来投亲的。夜宿于此,听有人到来,怕是遇到山贼强盗,就躲了起来,不小心……听到了几位大人的谈话,实属无心,还勿见怪。”
那将军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听你谈吐不凡,凭这位的武功,又哪还怕什么山贼强盗?恐怕二位并非寻常百姓,深夜在此,到底有何企图?”
他这一句,四下众人围上一步,眼露凶光。赵云肩头一动,便要发作。曹植忙捏了捏他的手心,道:“我们真是出身百姓,只是在下喜好读书,言谈中不免带些酸儒气,而他……自幼习武,不过是强身罢了。”
将军冷道:“强身?那不如当兵去算了。”
曹植忙道:“军爷好眼力。正是因为我们家乡正在强征壮丁,爹娘怕我们投伍犯险,只有叫我们连夜逃往新野。听说那里的刘玄德大人善待百姓,不会为难我们。”
将军“哼”了声:“那也未必。”收起长戟,道:“我们此番是秘密行事,被你们知道了身份,本该杀了你们灭口,不过我家主公仁德为先,一再下令不许扰民,既然你们也非有心之失,就暂且饶过你们。不过如果你们胆敢泄漏今夜之事半句,定不留情!”
他说得声色俱厉,曹植做出一副诚恐之状,忙道:“是,是,我们决不出去乱说。”
将军回顾余人道:“大家也休息够了。既然此间已先有人住,我们就不扰人清梦了。收拾一下,继续上路。”其余同伴撤开包围,各自拾掇行装。曹植吁了口气,看了赵云一眼。
忽听庙门“哗”地一响,又拥进一小队人来。殿上众人均是一愣,只见进来的七、八人身着兵服,是正宗的荆襄之兵了。为首的兵长高声道:“呆在原地不许动!妈的,深更半夜一伙人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那将军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上前道:“我们是行商的,因为赶路,错过了投栈,只好在此过夜。”
军官眉头一皱:“行商?可有刘大人的批文?”
将军一愣:“什么批文?”
“你们连批文都没有,行什么商!深夜在荒岭聚会,我看多半是另有所谋。全部给我拿下,带回去严加审问!”
将军心里一惊,要真被他们捉去,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眼下这七八个人凭已方大可收拾得下,但这一趟行事必须秘密进行,如此公然杀死荆襄官兵灭口,入了荆襄之境,恐怕就没那么便宜行事了。正犹豫间,官兵们已扑了上来。那些便当一齐望向他,眼睛里均是询问之意。将军心想:“此刻已及不得犹豫了,当把他们尽数杀掉,再想个法儿毁尸灭迹,须干净俐落才行。”
念及于此,刚想发难,忽听那军官惊呼道:“你……你不是刘玄德大人手下的将军吗!”回头一看,却见他向着先前和自己交过手的“冀州人氏”,“怎么你也在这里?”
将军心中一突:“他……他是……刘备手下?!那刚才那些话岂不是把我们的身份全都……”果听“冀州人氏”微微“嗯”了声,说道:“你是二公子手下?”
那军官腰一挺,得意道:“我是二公子钦点参将,负责两荆防务。近来城内局势有些乱,大人病榻难起,大公子又想乘机兴风作浪,二公子吩咐,要对城里城外仔细寻巡,莫漏了趁混作祟的奸细。方才兄弟们路过,见庙里有火光,就进来看看,不想竟是将军你。”
赵云“唔”了一声,心想二位公子争权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主公怕是支持大公子还多些。现在一边是东吴密探,一边是二公子手下,两边都是麻烦,还是及早脱身的好,便道:“主公派我在外公干,现在回沛县复命,不便妨碍参将执行任务。”说着一拉曹植便向外走。
参将上前一步拦住门口,指着东吴将军一行人道:“这些人你们可认识?”赵云摇摇头。将军心里一急:“他们既是刘备手下,又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和公主失踪之事,如何能放他们走?”一摸腰上的护身匕首,慢慢向那参将身后靠去,想先一刀瞭解他,再围歼余下的官兵,至于后事,等处理了他们先不迟。眼见离他后背不过两拳距离,忽见他脚一跺,几欲被吓了一跳,就听那参将大声道:“等等。你说不认识他们,为何半夜在此相会。二公子说过,刘玄德曾在大人面前言语维护大公子,这伙人来路不明,莫非你们是在密谋对二公子不利?哼,当我是傻子?来呀,先把他们尽数拿下,交回二公子发落!”
官兵们答应了声,个个摆出凶神恶煞的凶相,嚷嚷着冲上来想扣住众人的手。将军见局面已成难下之势,向手下使了个眼色,拔出匕首插进那参将的背心。他带来的手下均是精挑细选的一流卫士,寻常巡卒如何能挡,不一会儿便已被斩杀十之八九。剩下一名见情势不对,夺路冲出庙殿,掏出一隻螺号用力一吹,“呜呜”声在这寂夜中远远飘了出去。将军一惊,叫道:“不好,他要示警!”一戟飞出,正从那巡卒背心穿过,就势将他钉在地上。那巡卒嘴含螺号,叫不出声,喉头“呵呵”两声,已断了气。
将军上前拔出长戟,尖刃上尤滴着血滴,回头盯住赵云,冷道:“我说阁下怎么如此好身手,原来是刘备手下。哼,差点儿上了你们的恶当!你们知道了我等的身份和目的,留你们不得!大家上!”一群人又将两人围在中央。
赵云已拔枪在手,用身子护住曹植,低声道:“你不行,先走。”
曹植见他如此回护自己,心头一热,朗声道:“不走。我和你一起!”拔出赵云腰上匕首横在胸前,见那些兵官满脸血污,一副凶狞的表情,心中道:“想不到我竟要葬身于此。”不由朝赵云望了一眼,却见他嘴唇紧抿,一双坚毅的眼睛里透出兴奋的神色,俊脸上毫无惧意,忍不住往他身上靠了靠:“今夜能与他并肩抗敌,纵使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了。”念及与此,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连握住匕首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东吴将军知巡卒螺号一响,援兵马上就到,耽误不得,当先举戟一刺,扎向赵云。赵云挺枪一封,枪尖顺戟而下,直取东吴将军手腕。东吴将军方才与他交过一回合手,虽知他功夫不弱,不料包围之中仍这般冷静从容,枪桿远长于戟,眼见枪尖下滑,就要刺中自己手腕,忙鬆手放开长戟,右肩一沉,避过枪尖,左手长伸,抢回落戟,这一下险到极点,赵云也不禁心中一赞:“好快的反应!”
东吴将军已知单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拿下此人,一挥手道:“大家一起上!”众官兵各持兵器冲了上来。赵云挽起数朵枪花,将前方来人逼开,回头一瞥,见曹植已被两人缠住。他不识武功,没一会儿便已险象环生。
赵云叫道:“你还不走?!”
曹植早被逼得狼狈不堪,发髻鬆散,眼里已没了实景,只一团团的灰影在上下翻扑,听赵云叫声,只大声道:“不走,我不走!”腕上一受力,匕首被打落在地。
一名兵官见有机可乘,挥刀朝曹植颈中斩落。赵云一直在分神注意他的境况,见此情形,焉能不救,对准那兵官一枪刺出,他手里的刀还未落下,就送了命。从枪口中喷出的鲜血,溅了曹植一脸。赵云向后退一步,拉住曹植,挺枪杀开一条路,向庙外冲去。余人见同伴被杀,如何肯放两人离开,叫嚷着一起追出庙门。庙前一纵台阶上,赵云拉着曹植,刚欲下去,忽见前面火光起,一大群荆兵服饰的巡卒手举火把冲了上来,叫道:“前面的人停下,我们是荆襄府守兵,拒捕者一律格杀勿论!”
追出的兵官也是一愣,知是先前螺号招来的援军到了,见这声势,人数至少是己方的叁、四倍有余,但事到如今,杀官兵在先,哪里还有退路。将军一声令下,绕过赵云和曹植,与巡卒杀在一起。赵云与曹植原想趁混先走,不想这庙只一条道通到岭下,台阶狭窄,巡卒人数又多,见不是穿着官服之人,也看不清对方模样,就朝两人杀了上来,只得应战。好在窄道上不会四面受敌,赵云挡在曹植前面,对付这些巡卒自是不在话下,只是他不愿伤害到荆州之兵,一枪枪点到为止;东吴将军一伙虽然勇猛,但斗了半夜,已显困倦,巡卒仗着人多,双方一时间形成了僵局。
东吴将军越斗越惊。他不似赵云只求自保,心想时间拖得越久对已越不利,不知附近还有多少援军,况且又担心赵云与曹植走脱,还要分神留意两人。只听一声惨呼,又有一名兵官中刀倒地。将军惊悲之下手上长戟一慢,被一名巡卒砍中手背。他大喝一声,长戟将那巡卒贯胸而过,忽听阶下人声又起,心道:“又有援兵到了,看来我们今夜要尽数客死荆襄。”
赵云也道是荆州援兵,正思量脱身之策,曹植在他身后看得真切,来人又是一身平民装扮,却个个手舞钢刀,杀上台阶来。当先一人粗眉浓须,颇有凶狠之相。曹植险些叫出声来,此人自己是见过的,只不过在许昌丞相府的大殿上,正是爹爹手下另一员大将徐晃。
曹植脑中转过数个念头:“他是爹爹派来找我的吗?难道他认出了我,上来救我来了?如果被他带回许昌,那……”他正见赵云背上的肩骨一起一伏,手起枪落处,又有两名荆兵被打落阶去。徐晃带的人不在少数,加上个个武功高超,东吴将军也看出来的并非援兵,心中大喜,手上加劲,荆兵被上下一路夹杀,形势登时又转。眼见徐晃已杀至台阶中部,正和曹植打个照面。曹植心一突,“徐将军”叁字已到嘴边,不想徐晃眼睛只在自己脸上稍一停留,随即转向赵云,露出一丝憎意,挥刀朝他劈去。赵云举枪一架,冷道:“怎么是你?”
徐晃粗眉一扬,忿忿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荒岭破庙遇见你。哼,既然碰面,就在此一决高下吧。”手里钢刀不住,“唰唰”连劈出数刀。赵云侧身让开,钢刀势猛,几乎砍在曹植身上。徐晃急收刀势,怒道:“碍手碍脚,还不快滚!”说着回刀去追赵云。
曹植一愣:“他这么说,定是没认出我。”猛地醒悟,伸手在脸上一抹,果然是先前沾上的污血,“听他的话,好像与赵将军有仇,而他此番入阵,不是为救我而来,倒反是向赵将军寻仇的。”
此念一转,徐晃又已向赵云攻出几十招,被他一一避过。这边东吴兵与曹兵联手,已将荆襄兵制住,东吴将军腾出手,心想虽不知这群人的来历,但相助之情不能不承,加上本来就有杀赵云灭口的心意,转身上前一戟朝赵云刺去,口中道:“兄弟,我来助你!”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一齐上阵,赵云顿感吃力。岂料徐晃后退一步,吼道:“谁要你帮,滚开!”
东吴将军一愣,心道:“我好心助你还不领。”手上不断加力。徐晃大喝一声,重新加入战团,见东吴将军一戟刺向赵云,截刀一斩,荡开他的长戟。
东吴将军怒道:“你干什么?!”
徐晃不答话,反手出刀,劈向赵云。东吴将军深吸一口气,举戟又上。没斗数回合,看准赵云被徐晃单刀缠住,又是一戟刺出。眼见赵云避无可避,不想徐晃忽然左臂反撞,正中他腰间。这一下疼痛锥心,东吴将军再也按耐不住,抽戟转身向徐晃扫来。此时场上局面变成叁人混战,一会儿徐晃东吴将军齐攻赵云,一会儿徐晃赵云反击东吴将军,一枪一刀一戟你来我往,谁也不让。
赵云忽跃出圈外,说道:“你兵器不称手,再斗下去也没意思。”
徐晃架开东吴将军长戟,吼道:“欺我铜锤不在身边?!”
赵云不答话,拉住曹植:“我们走。”
徐晃怒道:“不准走!”他的手下一拥围住两人。
东吴将军清啸一声,手下兵官又在曹兵周边了个圈。阶道狭窄,这一来赵云和曹植已被紧紧围住。赵云冷眼睨了一圈,凄月下阶上密密麻麻,或兵卒环侧,或荆尸满地,只听到那边一刀一戟“砰砰”撞击声,夜风一袭,曹植不禁打了个颤。
忽然一名曹兵呼了声。这一呼又惊又骇,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除徐晃和东吴将军酣斗中未曾留意,余人都不自主抬头看去。山风吹过,只见阶周围岭上草间探出一张张僵尸般苍白的脸,清一色扎着块黄巾,月光照处竟数不清有多少,如幕帐繁星密密麻麻分布在周遭,一齐投下冷冷的目光,直看得当场众人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徐晃和东吴将军似乎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一齐停了手。徐晃冷不丁看到那些脸,“啊”地叫了声,随即“呸”道:“什么东西,是人是鬼!”这个“鬼”字其实先前人人心中都有了,只是谁也没敢往上想。此番徐晃说出,顿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脑海里都浮出两个字:“有鬼!”
一时间整个山岭仿佛都失了人气,安静得连在场六、七十人的呼吸声都没了。那一张张“鬼”脸不露任何表情,甚至在草木间连身子也看不见,就这么冷冷的,冷冷的盯着。每个人都感觉那几百几千隻眼睛全瞅着自己,四面八方被一道道阴森的目光包围,浑身软得连脚也抬不起来了。
赵云初见这些脸时也吃了一惊,然很快定下心来,低下头不再去看它们,拽住曹植的手,大步向阶下迈去。那些曹兵吴将都被吓得傻了,谁也不来阻拦。眼见就要出了包围圈,忽听岭上一阵厉啸,竟似几百人、几千人一齐嘶喊,直震得整个山岭都摇晃起来。赵云一凝神,心知这帮“鬼”绝不会轻易放自己和曹植离开,俯身拾起一粒石子,看准离得较近的一张脸用力掷出,却听“啊”的一声,那张脸中石受伤,叫出声来。
这一叫如醍醐灌顶,余人登时清醒过来。徐晃怒喝道:“他们是人!”既然是人,纵使再多,那些兵士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哪里会惧?各操兵器,攻上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