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一路南行,终究伤重体虚,经不得长途跋涉,行出百余里,已感伤口剧痛,体力不支。正好前方是处小镇,便停马投栈,又找了医生,重新包扎处理伤口。那医生见了他伤口处的药粉,不禁惊叹道:“这‘甘石创愈散’是古方秘药,光是炼製所需的四十多味药材都价值连城,即便皇室贵族也难求一钱。看你伤口上涂撒的何止数钱,帮你上药之人显是不通药理,如此撒法,白白浪费了许多,可惜了这么珍贵的秘药。不过也多亏了这药,才保住你命。”
赵云回到客栈,忆起医生的话,心中对救自己那人好生感激:“只是我一直还未看见恩人的脸,将来就是遇上了,恐怕也认不出来,又怎生报答。”又想:“恩人有‘甘石创愈散’,住的地方又甚为雅致,定是非富即贵。许昌乃当朝之都,又是曹贼根据地,万一恩人与那曹贼有什么干系,可叫我左右两难了。嗯,大丈夫恩怨分明,如果恩人当真与曹贼有何瓜葛,大不了先杀曹贼,再以死相谢。曹贼杀我爹娘,此仇不共戴天!”念及此处,赵云松了口气,伤口又有些疼痛,躺在床上,朦朦朧朧间沉沉睡去。
第叁日,许昌城热闹非常,浩浩荡荡的队伍,当先是曹植亲卫“枫舞”,近百人担着数十箱曹操赠予孙权和公主的礼物。曹植身穿鹤羽围貂袍,头戴紫盖青华冠,脚穿斗蟒云鳞靴,腰悬青釭神锋剑,骑着白马走在队伍中央。后头便是公主鸞车,黄盖和一干东吴护卫行在最后。曹操率群臣亲自送到城外,只曹丕称病未来,说是夜里淋了雨,身子着凉。
黄盖对曹操道:“此行承蒙丞相热情款待,令我等大开眼界。”
曹操道:“得见将军风范,大快平生。日后若有机会,当再与将军痛饮叁百杯。”
黄盖笑道:“论酒量,怕是远不及丞相,连叁公子亦不如。不过叁公子随我回东吴,当有我江东豪士日进百杯,非替我老家伙讨回口气来。”
曹操道:“我这孩儿第一次出远门,还得靠老将军多多照应。”
黄盖一甩白须:“哈,丞相放心,叁公子这等人才我江东求之不得,又有谁敢对他半分不敬。”
曹操笑道:“将军过奖了。带我向仲谋兄问好,告诉他养了个好女儿。”
黄盖道:“末将定将丞相厚意转呈主公,日后盼能再与丞相相叙。”
曹操转头对曹植道:“植儿此去东吴,可顺道观赏江南风物,在那边多留几日陪陪公主也好,只是要记得派人回来报个平安。还有,至多半年,须赶回许昌。”
曹植应了声。曹操看着他的脸,忽道:“你随我来。”带着曹植行至一边,道:“你这小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真叫我放心不下。”
曹植微微一笑:“孩儿都长这么大了,雏鹰总有振翅高飞的一天。况且此去有‘枫舞’护卫,还有黄盖将军随行,到了江南,孙世伯更定奉我为上宾,哪会有什么危险。”
曹操一刮他的鼻子:“就你那支‘枫舞’?平素丢着不管,若不是爹爹几次派人前往训练,恐怕此刻个个都是弱将残兵罢了。”
曹植捂着自己的鼻子:“爹爹又刮我的鼻子,还那么用力。”
曹操一愣,哈哈笑道:“你呀你呀,在爹爹面前就知道撒娇。唉,马上要为人夫,过得一年又为人父,你这小孩子般的性格,何时才能改过来呢?”
曹植道:“还不是爹爹惯的。”一想到曹操“马上要为人夫,过得一年又为人父”的话,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不由朝公主鸞车望了一眼。
曹操笑道:“怎么,在想公主?”
曹植被他道破心事,脸上一红:“爹爹,孩儿要走了。”
曹操道:“多陪爹爹一刻也不愿?记住,此行万事小心,切莫意气用事。你年少血气方刚,但世俗礼法还是要守的,与公主名分未定,不可毁了别人名节。唉,离开爹爹不知多久,不过你也长大了,当长此见识,总不能让爹爹一辈子护着你。”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曹植也不禁心中一酸,忽道:“爹爹,再刮一次我的鼻子。不过别太用力。”
曹操略一愣,微笑着伸手在他鼻子上一刮。曹植笑道:“爹爹从小到大不知刮过多少次孩儿的鼻子,就数这次最轻。”说着大步返身回到队中,踩鞍上马,向四周一抱拳:“各位叔伯勿远送,小侄就此告辞。”
众人纷纷还礼,说些“一路平安”之类的话。曹植朝曹操望了一眼,下令:“启程。”,提马而去。
#5
第叁回 火焰黄巾 伤别离声名可弃
荒岭破庙 感关护真情难收
赵云大腿和胸口的伤虽然重,毕竟是皮肉之伤,未及筋骨,又得“甘石创愈散”的神效,休养两日,已显见好转,只是胸口终究留下块箭疤。这一日,他住的小镇忽然热闹起来。一问客栈小二,却是曹丞相叁公子护送东吴公主回江南途经此地。赵云心中一喜,暗道:“真是天助我也。许昌刺杀曹贼未能得手,这次是阻止孙曹联盟最后的机会。”当下回房打点,问清队伍前行的路线,估摸将于夜前抵达小镇。他担心未及镇上百姓,不敢再蹈许昌覆辙,决意在镇外半路截杀公主。又想:“曹贼杀我父母,今日你儿上路,我当斩之,也叫你尝尝丧亲之痛。”
夜里镇上灯火通明,驛馆临时搭起花棚,恭候丞相公子和公主的大驾。百姓们不敢出门,又不愿错过亲睹公子公主风神的良机,纷纷立在窗后,伸长脖子向外张望。赵云却趁黑穿一身劲装,悄悄摸出镇,守候在距镇百里外的一片草丛中。他已细细察看了周围地势,选定一块低地,心想待会儿队伍经过,放过前头守卫,直取公主鸞车和曹叁公子,得手后迅速向西方树林撤退。待进得树林,马匹行动不便,自己要脱身就容易多了。他心中主意已定,又想曹操功夫不差,恐他儿子也是马上好手,一击之下若不成功,再下手可就难了。只是他艺高人胆大,越是难成之事反越发激起他的斗志,摸了摸腰间短刀,心中竟莫名兴奋起来,伏在草中,只待队伍前来。
但等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大道上仍是静悄悄的,连马蹄声也没有。赵云抬头一看,月亮已渐上中天,按照行程,队伍原定今晚在镇上留宿,现在早该到了。又想这条是通往镇子的唯一大道,车马輜重,总不会改投小路。赵云不禁有些焦急起来,难道队伍有事在半路耽搁了?又或是……
夜风吹过,赵云打了个冷颤。那风里隐约腥躁的气息,分明就是战场上带来的味道。他闻惯了这种气味,心里一惊:“前面有部队在交战,似乎人数还不少。”忽见北边火光冲起,映红了半边天。“那边不正是护送公主队伍的必经方向吗?莫非……”他忙从草里跃出,疾向火光之处奔去。行出不到半百里,果见一地狼藉,躺倒了百余匹马,还有些旗杆輜重。那旗上写着“曹”字,赵云惊道:“果然是曹贼的队伍!”四下找寻线索。几处还燃着火苗,马蹄被斩了一地。赵云熟知兵法,料有部队伏在道旁,用火围住使队,又靠突袭先行砍去马腿,让他们无法依仗马力逃脱,聚而歼之。
赵云心想:“方才见的火光便是偷袭之人设下的火障。只不知是谁下的手。望当今之势,除孙曹外就是主公与刘表之兵。刘表病重,二位公子争权,必无暇顾及此事。难道是军师派兵助我?”心喜之下去察看地上的尸体,见除曹兵服饰外尚有数具,却是一身劲装,头顶扎着黄巾,如此扎眼的装束,自不会是刘备手下,倒叫他想起另一队人来。
“难道会是他们……但是那支队伍早在数年前就已销声匿迹,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可除了他们,想来也不会有人用如此装扮。况且若真是袭击曹贼队伍,倒也情有可原。”他想着想着,“看情形,袭击之人已经得手,那使队按理说规模应该不小,从我看到火起到赶来,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他们竟能杀散使队,部署周密,不容小视。他们若是冲使队而来,目标若非东吴公主,便是曹叁公子,眼下这两人一齐不见,莫不是已被他们掳了去。可看情形地上尸体不过寥寥数十人,那剩下的人又去了哪里?听闻那帮家伙擅使妖法,难道这世上真有移星换斗的本事?”t3h)z8Eo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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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多疑问一时也理不出头绪,赵云顺着道上杂乱的蹄印,直没进道旁草里。他拨开草甸,那草密盖人头,行出一段距离,忽觉脚下一软,似是踩到什么,便听一声轻哼,他忙侧身一让,抽出腰间匕首,以为是有敌人偷袭,但耳畔风响,再没了别的声音。那风吹拨开草丛,赵云眼中一闪,只见草里躺着个人,身作曹兵装扮,一张脸正冲着自己,却是双目紧闭,昏迷未醒。他一呆之下,想到方才的轻哼必是此人所发,大概是在混战中负伤逃到这里,昏晕在地,被长草所埋,竟无人发现,若非自己不小心踩到他的身子,恐怕还真不知这草里还有个人。
他心道:“此人还能发声,自是未死。不过是曹贼手下,这般让我碰上,应该……”他试探着探了探他人,果是昏迷不醒,但身上未见有什么明显外伤。赵云望瞭望四周,除几处余火劈叭作响,再无一人,如果放由他不管,就算不渴死饿死,难保没有什么野兽来食,心道:“曹贼与我有仇,但你不过是他手下一个小卒,我又岂能把气撒在你身上?”也顾不上继续追踪线索,背起他沿原路回到自己住的小镇。
镇上的人因久久等不到使队,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赵云恐背负一个曹兵打扮的人会引起注意,便在进镇前将他的外甲卸下,却见里头的巾袍是真丝所制,暗道:“曹兵穿得好阔气。”从暗巷绕回客栈。他不通医理,去找了个大夫回来。好在今夜镇内不闭户,那大夫一面抱怨着使队迟迟不来,替那人把把脉,对赵云道:“只是受了点惊吓,气血上涌,不碍事的。休息一晚,服点顺气的药就好了。”
赵云送走了大夫,回到房中坐在桌旁,细细回想方才见到的一幕:“公主鸞车翻到地上,却不见公主的踪影。那些人虽然布置周密,但在曹贼手下夺人,真这么容易吗?”又想:“黄盖老将军护着公主,一般贼人根本无法近身,如今却也不知所踪。还有曹叁公子,难道真是被那伙人用妖法……”他始终不信“妖法”之说,但民间对此传得惟妙惟肖,叫人不得不信,况且自己从未亲与那伙人交手,不过到底应是已经销声匿迹的人,怎么突然又出现了呢?还有,他们袭击使队,究竟出于何目的,总不会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破坏孙曹联盟吧。”
赵云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曹兵:“只有等他醒了,问清刚才发生的事,才能找出线索。不然就这样莫名其妙没了东吴公主和曹叁公子,又叫我如何回去向主公复命。”他看见那曹兵的淡眉清唇在摇拽的烛火下忽明忽暗,不禁想:“这人生得如此俊朗,又哪像个小卒了。”
红色的一片。
火焰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疯狂吞噬着眼前的一切。当马嘶声忽地响起,曹植仿佛就掉入了一个梦境般的世界。
不过这是个噩梦。
看着搭载了自己数日的座马猛地跌下去,那哀伤痛苦的眼神不解地看着被拋向空中的自己。土道如此结实,然而没有感觉多么的疼痛。眼睛早已被两旁窜起的红光所迷离,那隐约中的无数黄点,如同天上坠落的流星,夹杂着灿然刀光,唰唰落下。他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滚进草里,又是如何挣扎着向里爬。只记得有名死士,硬是同自己换了衣服。耳朵里依然是“莫走了曹叁公子”的叫声:“曹叁公子……这个名号到底意味着……什么?”
“植儿,我的宝贝植儿,你是我的孩子,自然就是‘曹叁公子’。”
“爹爹!”曹植伸出手,想去拉曹操的袍角。可曹操飘然后退,离得越来越远。两边不断涌现出各种各样的人:荀彧、程昱、夏侯惇、许褚、一名名殿前侍卫、后宫侍女……全都向自己躬身行礼,口中恭恭敬敬地叫着:“曹叁公子。”
曹植不耐烦地手一推:“你们统统给我下去!”忽见黄盖携着公主翩然而至,笑着对自己道:“叁公子,亏得你是曹丞相的叁公子,才配得上我家公主这等人才。”
曹植急对公主道:“你答应嫁给我,是因为我是‘曹叁公子’,还是因为我是‘曹植’?”
公主嫣然一笑:“曹叁公子不就是曹植吗?曹植就是曹叁公子呀。”
曹植摇摇头:“不,曹植是曹植,我是曹植,我是我!你们……你们全都不明白!”转头忽见杨修捏着把纸扇笑嘻嘻地走过来,忙上前拉住他道:“你瞭解我,你应该知道的,我是曹植,不是曹叁公子!”
杨修冲他一笑:“你昏了头。你是曹丞相的叁公子,你爹爹威名远播,你便是受万人敬仰的曹叁公子。”
“我……是……曹叁公子?”曹植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忽地手臂被人紧紧抓住。他受惊回头,只见一群形形色色的人发疯似地抓住自己,口里吼道:“莫走了曹叁公子!抓住曹叁公子!”
他用力甩开手臂,忙惊慌失措地向前跑去。两旁不断有人声叫道:“曹叁公子,你是曹叁公子……抓住曹叁公子!”他心中又惊又怕,猛地撞进一个人怀里,却是曾经救过的蒙面青年。
青年握住他的手掌,道:“告诉我,你不是曹叁公子,你不是杀我父母仇人的儿子。”
曹植用力摇头叫道:“我不要做曹叁公子!不要做杀你父母仇人的儿子,不要……!”
这一叫之下身子猛然向前一冲,曹植睁开眼,只闻到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脸颊贴在一块厚实温暖的胸肌上,倒真是撞进了一个人怀里。他慌忙抬起头,却见一张俊逸的脸庞,浓黑的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眸正望着自己,竟和梦中所见无异。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凝神一看,眼前的不正是那蒙面青年。
曹植心中一慌,才发觉自己真的躺在那青年怀里,忙向后退开,道:“对……对不起。”
青年看着他道:“我在草丛里找到你,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不用害怕,这里是附近的一个小镇,我只想问问你,你可是随曹叁公子护送东吴公主回江南使队里的人?”
曹植一愣:“他……他到底是……”
青年看见他一脸迷惑的样子,还道是受了惊吓,又昏迷刚醒,便起身道:“可能有些仓促了。你先休息一下,我拿些吃的给你。”
曹植看他推门而出,心中道:“怎么会是他?我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脑子里隐约浮现出使队被袭时的情景,自己同那名死士换了衣服,狼狈中跌倒在草里,便人事不知,难道竟是被这人救了回来。曹植此刻脑中全是方才梦里见到的恐怖情景,不禁对自己的身份倍感厌烦,忽地想到:“他刚才问我是不是‘随曹叁公子护送东吴公主回江南使队里的人’,这么说来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甚至没料到我就是救过他的人。我们也算有缘,我救了他一次,现在他又救了我……”
想到“有缘”,曹植不由微微一笑:“如此看来,我还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不知他和这次袭击使队有没有干系。他恨我爹爹,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正思量间,青年又走进房里,手里端着一盆馒头,递予曹植,道:“你也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曹植接过馒头,他昏迷了一夜,委实饿了,也顾不上粗面粗粮,大口嚼起来。青年见他吃得狼狈,走到窗前坐下,低头沉思些什么。曹植平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如今几个硬馒头,对他来说却好比珍饈,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就把它们一扫而光。喝茶时一急,险些呛岔了气,连连咳嗽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