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一点也想不起!
“此事,不必急在一时吧?”卢方看出了卢大娘的心思,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道。
“什么不急?此事不早早解决,不仅对隔壁那个里里外外伤透了的无法交代,对玉堂自身也无半点好处!我的医术或许
比不上我两个师弟,但却不代表我什么也看不出!刚才我探过了玉堂的脉象,段师弟担心的果然没错。”
楚无咎对玉堂下了醉卧红尘,少了七天的药量保住了他对展昭的最后一丝记忆,没有彻底将他忘光;但凡是药本就三分
毒,玉堂的性子又比常人烈上几分,必定会不由自主地要与体内余留的那部分药性强行相抗,若是一个掌握不住,很容
易气血逆转、邪气入侵,轻则伤身,重则走火入魔,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先出去吧,让我一人和玉堂说清原委。”卢大娘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
“好。”
卢方等人听了,心知其中利害,无奈之下,只得鱼贯而出,只留卢大娘一人在屋中与白玉堂解释。
“大嫂,白面鬼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我的脉象有什么问题?”此时,白玉堂心中也多少有了些判断,只等卢大娘给他
一个切实的答案。
“玉堂,你先回答我,对展昭……你还记得几分?”
“展昭……这事果然还是和他有关么?”
白玉堂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只见卢大娘一脸的沉静肃穆,全无平日笑怒由心的爽快利落,心中便已猜到,事实真相
大概会比他所能想到的还要复杂得多。
他几次动了动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与展昭有关的记忆如同被什么狠狠地砸破了一般,只剩
下一堆班驳的碎片,无论如何也无法重新拼合完整。缺失掉的部分记忆甚至令他觉得,仿佛连自己也像那段往事一般,
变得如同断壁残垣,连自己都无从全部掌握,更惶论其他。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试图找回那些丧失
了的东西,可是每次都会像刚刚在船上那般,最终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在那恍若迷雾的痛苦中。
“我记得展昭这个人,记得当年我与哥哥们大闹东京只为和他一争高下,记得我与他是互不相让,不打不相识,可是其
他,我究竟是为什么……居然……入了开封府当了这个四品官儿!我敬重包大人,如果他需要我自然会二话不说地效劳
,可从没想过要入公门。还有三年以前与辽国那一役,我曾到过边关,上阵杀敌;但除此之外,那番王萧仲玄……他…
…”
说到此处,他好象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瞠大双目,口中自言自语般反复叨念道,“之前我为什么没有发现?我为
何竟没有注意到?的确……关键的确在展昭身上!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事情全是断断续续、一片模糊!我终于明白了!我
要去找他,马上去找他问个清楚!”
“站住!你不能去!”卢大娘突然喝了一声,及时阻止了从榻上跳了起来就要冲出去的白玉堂。
“不能?为什么?大嫂?”白玉堂闻言,回过头,皱了眉不解道。
“因为他根本无法回答你!两年前,你的死讯传来,我们失去了一个手足至亲的兄弟,他丢的却是自己的性命!我们所
熟知的那个展昭早已和你一起死在冲霄楼中了!”卢大娘拉住白玉堂,一狠心,便将话毫不掩饰地直直说了出来。
“他和我一起死?这话……白面鬼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汝失魂魄君亦失,汝复生时君复死。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白玉堂反拉住卢大娘,急急问道。
“玉堂,这一切,我说与你听和你自己忆起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说了之后你到底能不能接受……这样,你也确定要马
上知道?”卢大娘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只是,她要白玉堂自己为自己做出选择。
“那些本就该是属于我白玉堂的,不管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当初所做所选;男子汉大丈夫,既做得出,就该担当得起
,无论如何,也必须接受。”白玉堂说着,径自走到一旁的椅上坐了,只等卢大娘开口。
“好……”
卢大娘微微颔首,在白玉堂对面的位置坐了,盯住他的双眼,将过往一切缓缓道来。
辽国那一役你们就是如此一同闯过来的……
这些……都是你亲口对我们所说,亦是我们亲眼所见。
你说,你与展昭是生死相许的情,不只是此生,就是到了来世也一样,心中只有他,只爱他;你说,除了他你不会再如
此念着任何人,你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所以,那时我和你另外三个嫂子一起软硬兼施地说服了你那几个认死理
的倔哥哥,由了你的心,认了你们的情,把他当作一家人般……
两年前我们以为你死在了冲霄楼中,赶到开封府时,除了那白得刺目的灵堂,我们还几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尸体……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如展昭这般冷静的人会做出这样疯了一般的举动。他一人独闯襄阳王府,但那老
贼武艺高强,手下众多,几近当场要了他的性命。那时他全无半点求生的欲望,我与公孙先生整整花了一个月才勉强医
活了他。
身子的伤痊愈之后,只要一人独处时他便与酒为伍……直到破襄阳,亲手灭了那老贼,你大哥他们几人都劝他说,如今
大仇已报,亦可告慰五弟在天之灵……
其实哪有那般简单呢……若不是你大难不死,他大概也要一辈子做具行尸走肉了。
至于你究竟为何全然记不起这一切……皆是因为吃下了忘情药——醉卧红尘。
“是黑瘟神下的暗手?在修罗宫中他一心想取展昭的性命,莫非是与他有什么恩怨?”听到此,中途起身立在窗前的白
玉堂缓缓转过身问。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只听段师弟信中说,他发现此事后加以阻止,因而使你少服了七天的药量,所以才未将展昭此人
完全忘光。不过‘是药三分毒’,如果你硬要与体内的药力相抗,强行逼自己回忆过往之事,极易伤身;万一一个不小
心,甚至可能走火入魔。这也是我等不得你自己去想,必须马上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你的原因之一。否则恐怕早晚有一日
要好事变坏,一害便是一双两命!”
卢大娘说完,好一会儿才松下了一直紧紧蹙起的一双柳眉;反观白玉堂此时却出奇的平静,在他脸上甚至看不出一丝情
绪的波澜。她自小看着白玉堂长大,又怎会不知每当他的双眸变得黑得看不透时,就仿佛暴风雨前表面平静、实际却暗
潮汹涌的海水般,比平日形于外的强悍犀利还要深沉得可怕!
“展昭都知道了么?”半晌,白玉堂又开口问道。
“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卢大娘摇了摇头,道。
白玉堂听后,再度沉默下来,想了又想,才道:“大嫂,先不要告诉他,待我日后向黑瘟神将一切讨回,定会给他一个
交代。也不要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过往的种种。如大嫂所说,你说与我听和我自己忆起是完全不同的。我对他,所能记
起的仍然只有‘展昭’二字,除此之外再无更多;此时的我,给不了他任何东西。如果我不能保证能够真正亲自找回昔
日的所有,与其装假骗他说我没忘了对他的情,还不如殊途陌路。”
如果希望最终会变为无望,倒不如一开始便没有。他不愿伤人,不愿一个人再为自己伤了性命,只是想不到,僵立在屋
外那人的心已被他这一句无情的话刺得鲜血淋漓!任那人再如何坚强也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滑落——
殊途陌路……殊途陌路……
“玉堂,我看你也累了,我去和你大哥他们几个说,今晚就不要再闹了,若要庆祝饮酒之类都等明日再说吧。”卢大娘
看了白玉堂,担心道。
“啊,不必。这两年来让哥哥嫂子们为我伤心,本来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了,如今终于回了家中,怎能再扫哥哥们的兴?
大嫂放心,我虽未想起什么,但既已知道了一切,便会细做打算,不会胡乱冲动行事,做那伤了自己、亲者痛仇者快之
事。”白玉堂笑笑,安慰道。
“这也好。”明知白玉堂脸上的笑是装出来的,卢大娘还是答应了按他的主意去做。
玉堂决定了的事情,从来不是别人可以劝得的。
***
正当陷空岛上兄弟五人一家团圆之时,修罗宫中却正面临着一场巨变。
夜半,一条矫健的人影越过了白殿的高墙飘然落入院中。屏住气息四下观望,见没人看守,那人摸索着来到段司洛的寝
殿前,举了剑正要砍下,冷不防一声长啸想起,周围立时亮了起来,恍如白昼!楚无咎从侧殿走出,几步上前,跪倒在
那一身紫衣的老者面前,恭敬道:“徒儿拜见师父。”
“刀刀剑剑都亮了出来,不拜也罢。你不叫我跪下拜你,小老儿已经感激不尽。”紫衣老者抚须冷笑两声,道:”既然
已经见了面,我也便没什么好掩饰的了,今日我不管其他,只要你放了洛儿。还望你卖我一个面子,皇子殿下。”
“师父,你……”那句“皇子殿下”令楚无咎一惊,猛抬起头来。
“楚兖并非你的生父,西夏王李元昊实为你的胞兄。如果不是楚兖当年一封血书苦苦相求,老夫孟子邑是无论如何也不
会答应出手救你这个敌国皇族血脉!”
“楚兖当年曾说,你娘的遗愿是希望你留在中原,永远不要再回西夏、永远不要参与那些权势纷争。我本想重提旧事除
了徒增伤心并无益处,而且你与洛儿出师后在江湖之上颇闯出了一番名头,修罗宫在黑白两道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谓威震四方,也算是不枉此生男儿气概。如今看来我是真的错了,若是只让你们如凡夫俗子一般平安长大,做个普通
寻常之人,便也不会有今日。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孟子邑话音才落,趁着楚无咎尚跪在阶前待要起身的一瞬,手起剑落。
只听得“哐啷啷”一道震耳脆响,栓在他身后大门上的铁链应声而断!
“师父!”楚无咎见状,立刻腾身而起便要上前,却被孟子邑抬袖一拂,挡在了阶下。
“今日你必须放了洛儿!”孟子邑顺势向前双手一送,又将楚无咎逼离了两步,回首笑道:“洛儿,师父老矣,能为你
做的也只有如此。比心思我老头子还未必会输给他,若是硬要斗狠,为师的可就不是他的对手喽。”
“师父,我们都是您的闭门弟子、同在您门下学艺十年,司洛并非打不过他,只是从前从来无法对他狠下半分心来。今
日,我已看透了一切,就当我以前那颗心都是白生了的吧。”段司洛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罡风般飘身而出,稳稳立在
了众人面前。
“说得好,你有了这分勇气,师父也就无须太过担心你没了这没良心的臭小子会想不开了!”孟子邑闻声转头看去,却
是着实吓了一跳,口中惊呼道:“洛儿!你这是?!”
“师父莫急,和当年砍在我背后那一剑相比,如此这般还伤不到我的根本。”段司洛的嗓音仍是一如既往般清凝,一张
绝世的冷俊容颜被身后飞散的黑发与胸口襟前洒落的几点红梅衬得愈发苍白。
“洛儿,你受伤了?是无咎他出手伤你?”
“师父,不必问了,我今日便会与他做个了断!”
未等孟子邑再多开口,段司洛已摇了摇头,飘然越过他直接来到楚无咎的面前,一言不发地缓缓抬起双臂。雪白的衣袖
随风滑落,两条漆黑的铁链如毒蛇般横亘在他的双臂上。
“楚无咎,今日解了这链,便当我亲手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枷锁一并除下,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失了心后的决绝话语在
一片凝滞的寂静中蓦然响起,只见段司洛双臂一抖,猛然用力——霎时间,落花无数——红的血,白的绸,随着被铿然
震裂、节节寸断的铁链四射飞散!
“此事已了,师父。我们走吧。他若敢拦,我便不会再留情。”
刺目的鲜血顺着段司洛手臂流下,浸透了破败的衣袖。
四下包围住白殿的一干侍卫看得目瞪口呆,无一胆敢上前阻拦,尽皆默默退后,让出一条路来,放他与孟子邑离去。
“从此,修罗宫再无白修罗。无咎,你好自为之吧。从今日起,段司洛只为自己而活!”
从他为了另一个人狠心出手伤了他时,他便已经如此决定。最后一次任他予与予求地疯狂掠夺,为的也只有斩断自己心
中难分难舍的缕缕情丝。
“主上,你真的就这样让段主上去了?真的不拦?”黑翼忍不住冲还背立在石阶上的楚无咎喊道。
“让他去吧,他要的,无论私情亦或其他,都是我楚无咎一辈子给不起的。至少,让我还他自由。”此后,我也便可放
开手争夺我想要的一切!
楚无咎的话如同这暗夜中不时呼啸而过的寒风,终于吹熄了段司洛心中仅剩的一点点火焰,带走了二人纠缠时余下的最
后一丝温度。迎着凛凛刺骨的夜风,他猛然腾空而起,只一闪,便消失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
约莫两个时辰后,在黎明到来之前,山中初雪突降,片刻的工夫便由悉悉倏倏的雪花变为如鹅毛般飞旋的雪片,越下越
紧。
“师父,无双,我要马上下山,若是晚了,难保山路不会被这大雪封死。”段司洛放下孟子邑亲手为他煮的驱寒汤药,
站起身道。此时他已将一头长发束起,换上了一身墨绿粗布棉衫,面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
“不行!主上!你刚和‘那人’恶斗过,身上里外都带着伤,已经耗损了元气,怎么能在此时……”
从一进门起就一直围着段司洛打转、好容易才安静下来的慕容无双闻言又跳了起来,提到楚无咎便是一头子火,连带语
气也不客气起来。段司洛听了,只是摇头淡然一笑。冷静下来之后,他心上的伤口也与屋外的远山近景一同冰封起来;
痛到了极点之后,便是麻痹得没有了知觉。
“丫头,乖乖去准备马匹吧。洛儿从不会意气用事,他决定了就必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再劝也是徒劳。”孟子邑开口道
。
从三日以前送了展昭与白玉堂离开,他心中便始终难安,总觉会有什么变故发生,就未急着离开,打算在这山中小屋内
多留几日,静待消息。
直到昨日傍晚,乔装做侍卫的慕容无双找上门来说道,那日段司洛是设计用药香迷倒了楚无咎,才抽空救了展白二人;
回去之后,勃然大怒的楚无咎便与他争吵起来,最后两人大打出手。段司洛无法狠心伤害楚无咎,只用了五六成功力;
楚无咎却不留半分情面,竟将他打伤后软禁在白殿中。
她费尽了心机才骗过了黑翼,偷了他的衣服和坐骑,带了段司洛的口信前来向他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