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客人流动量最大了，宋晋宇决定到四楼碰运气。

「嗨，小姐，有兴趣在书店工作吗？」宋晋宇尝试摆出最帅最迷人的表情，倚在放信封信纸的柜子旁对一个女孩子说。

「我吗？」这不像是搭讪，女孩子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是啊，就是你，我们店里福利不错喔。」宋晋宇拿出小抄煞有其事地说明了起来：「我们有劳健保，这是一定要的。有全勤奖金，顾名思义，全勤才给你。啊，业绩好的话还会办员工旅游喔，很棒吧？」

其实并不棒，但是宋晋宇笑得那麽灿烂，女孩子实在不忍心泼他冷水。

「听起来不错，可是我还在念书。」

「这样啊，那就不行了，我们需要的是全职员工，而且要马上能上班才行。好吧，很高兴认识你。」

宋晋宇跟女孩子诚恳地握完手後，正想转移目标问下一个，坐镇四楼的谢组长走了过来。

谢巧仪小姐，个性内敛，不喜欢加入店里所有的起哄事件，只想尽自己的本分把工作做好。她一眼就知道店长大人一定又在惹麻烦，她只是想知道麻烦的确切内容，顺便把店长赶到其他楼层去。

「店长，你在做什麽？」谢组长问。

「巧仪，你来得正好，你想不想管图书啊？我们有劳健保，有全勤奖金，业绩好的话还会办员工旅游耶。」

「店长，我拜托你要挖角也不要在自己店里挖。如果你不想帮我巡场就别待在四楼好吗？我们走道已经够窄了。」

宋晋宇一听，鼓起腮帮子走下楼梯。

看到宋晋宇短时间之内第二次经过三楼，伟祥开始起疑。宋晋宇对他笑了一下後，就趴在楼梯扶手上偷看二楼的情况，什麽都没解释。

嗯，凶巴巴的陈组长在二楼，如果被她发现自己在拉人面试，一定会骂到整栋大楼都听得见。只好退到三楼去了。

「你干嘛探头探脑的？」伟祥终於忍不住这麽问。

「一楼的据点被抢去了，不过你放心，捕鱼的方法不只一种，不能像阿拉斯加棕熊一样等鱼自己跳进嘴巴的话，还可以像老鹰一样主动出击，动物星球频道都有教。」

「拜托告诉我：你没有主动拉客人应徵店里工作。」伟祥说。

「噢，好啊。」宋晋宇举起手，食指和中指交叉，说：「我没有……」

伟祥在心里呐喊着：我就知道！

他拉着宋晋宇从楼梯直奔五楼店长室。

「你说你会照正常程序！这是正常程序吗？」关上店长室的门以後，伟祥气急败坏地说。

「所谓正常程序是面试、录取、上班。严格来说我现在做的是正常程序之前的程序，只要徵得到人，用什麽方法都行吧？」宋晋宇自以为有道理地说。

「不行，你给我坐在店长室里等人上门应徵。」

伟祥想推惹麻烦可以拿金牌的恋人坐下，双手却被抓住。

「这样的话人会被小伟拦截，他一不高兴就把履历压在抽屉里，你也知道！」

「那你就等他高兴再徵人进来！」

「那你下次开会又被挑剔怎麽办？如果让我老爸认定你不会做事，他就有藉口讨厌你了！」

说到这，宋晋宇觉得不太对，改口说：「其实老爸他应该不管怎样都会讨厌你，可是我就是不想让他找到理由乱说话，那样感觉很糟。」

伟祥突然没办法让对话继续下去。

他明白宋晋宇在说什麽，但是他本来以为这种事情不会那麽快发生的，他并没有太强求它非得发生不可，说得更精确一点，他根本不敢奢望它发生。

「总有一天你要让我老爸认识你吧？虽然他是臭老头，但毕竟是我老爸。」宋晋宇拨着伟祥的浏海：「怎麽了？突然不说话。」

伟祥的声音微弱，嗫嚅着：「因为……这样很奇怪……」

宋晋宇的手臂从伟祥腰後把他环住，抵着他的额头说：「像在准备求婚吗？」

「我可没那麽说……」

宋晋宇无声地笑了，一个吻落在伟祥嘴角。

其实伟祥很感激宋晋宇在会议上帮自己出气，即便出发点有点奇怪。他很想谢谢宋晋宇为了他这麽做，却怎样都说不出口，事情一牵扯到心上人的家庭，他就会觉得复杂到自己不敢置喙。

也许他是在害怕宋晋宇给自己的温柔会被夺走吧。

稍一抬头就能碰到恋人等在原地期待他回应的唇，接吻只要一开始，往往很难收拾。伟祥的手攀上宋晋宇肩头，腰肢因为不堪爱抚敏感地扭动着。

两人体温同步升高，渐渐地接吻和拥抱已经不够了。

猛地双脚腾空，伟祥才知道自己被抱了起来，他很自动地用腿夹住宋晋宇的腰，让宋晋宇带他进小套房。

他发现自己光开口就忍不住要呻吟，背部碰到床铺时，他低声叹息般难耐地说：「只能……一次……」

宋晋宇忙着脱衣服，根本没有心思回答。

宋奇伟接到一通总公司会计的电话，必须到店长室拿个资料。

店长和伟祥一起进店长室，还迟迟不出来，竹君早觉得有问题了，但是副店快步经过走道时她来不及拦。再说，要怎麽拦？

完蛋了。

宋奇伟打开店长室的门走进去时，竹君觉得这三个字一直重击着她的脑袋。

什麽资料放在哪里，宋奇伟了若指掌，他进了店长室後直接走到办公桌旁翻找档案夹，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木门是开着的。

异样的声音传进耳里，还没意识到那是什麽之前，身体已经先打了冷颤。

像在撒娇的呻吟间夹杂着率直的喘息和话语。

好舒服喔伟祥……

嗯……哈啊……

手的轻微晃动几乎要控制不住，拿在手上的纸张险些掉下。

宋奇伟的心里升起了强烈的愤怒。

他把文件放下，想藉着碰触稳固的东西平复心情，但是愤怒的火苗还是越烧越烈。

向木门望去，走了两步就被冻结在原地。

他要做什麽？宋奇伟自问。

大力敲门让兄长和伟祥从快感里惊醒吗？

他们两个应该会急急忙忙拉起被子遮掩身体，还露出惊慌失措的脸吧？也许还带点歉疚？然後呢？能让他们从此不做吗？

光是敲门是办不到的，况且他们本来就互相爱慕着彼此。

宋奇伟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几分钟以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在街上了。

发现自己还穿着制服背心，默默地把它脱了拿在手中，他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双脚似乎不受意志控制，他已经穿过好几条街了。但是还不够，太不够了，他要走得远远的，远到自己可以忘记刚刚的一切。

路边恰好一台公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宋奇伟什麽都没多想就顺势走上车。

平常总是自己开车代步，就算是跟父母亲一起外出也有司机接送，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孩根本没有见识过大众运输。

没有想到车身会这麽不稳，上车才走了两、三步，就几乎因为一个大转弯而被甩出去。宋奇伟赶紧抓住栏杆，意识到车上的人都在偷偷观察他，很不好意思地走到後排座位坐下。

虽然摇摇晃晃，但是座位挺舒适的，冷气温度也很刚好，宋奇伟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抚心情的空间。他让自己陷入座位的软垫里，漠然地望着窗外。

乘客来来去去，窗外景色不断变换，慢慢地，那种觉得自己的情况很特殊，只有自己是受害者的情绪竟被冲淡了。这种偶尔才会出现的体认，不是时时刻刻都会被人挂在心头的，所以才有那麽多冲突吧。

正这麽想时，乘客下车时投币的匡啷声引起了宋奇伟的注意。

对了，要付钱。

自己冲出店里时什麽都没拿，不知道口袋里有没有零钱。稍微挺起身体，伸手进口袋掏找，但是只摸出几张写有书码的纸，另一个口袋则空无一物。

糟糕了，就算再怎麽看心情行动，到最後也是要下车的。他完全不懂大众运输的规矩，应该不能赊帐吧？

身上半毛钱都没有，手机也没有带出来，跟客运公司借电话会不会太愚蠢，而且他一点都不想把事情闹大，今天他自己跑出来的事不想给任何人知道。

宋奇伟的目光在车里寻找了一下。现在不是尖峰时刻，空位比乘客还多。车子前半部博爱座上有几个看起来很有爱心的婆婆，她们应该会愿意借他点车资，但是他不想太接近司机。

他前面两排有个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自己一个人坐在两人座上听着音乐。眼前似乎只能选定这个女孩子了，如果等一下上车的人多了，他就更没办法开口借钱。

抿了抿唇，悄悄做了几个深呼吸，宋奇伟把位子换到那个女孩後方，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肩膀。

女孩子拿下耳机，带着疑惑的眼神回头，不过马上就失神了，宋奇伟看得出来，她花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帮自己换回惯用的冷淡表情。

「有事吗？」

「不好意思，我急着出门，忘了带钱包，你可以借我点车资吗？」

女孩子遇过几次藉口借车资骗钱的人，今天借了一百元给他，明天看到他还在同一个地方不远处跟别人借车资。不过宋奇伟看起来跟那些人完全不像。

眼前这个男人的外貌可以说完全不适合公车这种交通工具，雪白的衬衫，昂贵的腕表，几千甚至几万元的发型设计，除此之外，男人身上还散发着事业有成的味道，但女孩子可以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身处陌生环境的惊慌。

不像是诈骗的样子。

女孩子默默拿出十五元的零钱交给宋奇伟，然後问：「要吃饭钱吗？」

拿了零钱，心里正升起对人性本善的赞美的宋奇伟听到这句话，连忙澄清：「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养不起自己，只是……」

女孩子见宋奇伟突然闭了嘴，接下去替他说：「今天很不顺？」

实在不想谈论这件事，况且对方是个陌生人，於是宋奇伟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要表达「不想谈」，又像是要把回荡在脑子里的呻吟赶走一样。

「请问你知道马粪石书局吗？」

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像是男生的平头，配上她甜美的长相，意外地有俐落帅气的感觉。她抬起头想了一下，绿色的圆形小耳环闪着光。

「最近好像听朋友提过，但是我不曾去。」

「那麽你可以请朋友带你过去，我好还你钱，也可以送你几本书当谢礼。」

女孩子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只是十五块耶，老兄。」

「我不习惯欠人家东西。」

「我也不习惯去书店。听着，我只是个粗人，书对我来说没有用，我也不想浪费时间附庸风雅。」

女孩子盯着宋奇伟看了一下，好像了解了什麽，调侃似地说：「你不想给我你的电话，也不想打给我对吧？这样的报答方式很偷懒喔。」

宋奇伟一时语塞，不知该怎麽处理这件事才好。但是女孩子很体贴地又说了：「算了，就照你的方式吧，如果你硬要还钱才舒服的话。我叫王筱萦。」

女孩子亮出名片，原来她是个发型设计师。

「让我的朋友代替我去吧，你要送什麽书就送给他，钱也交给他就行了，他会报我的名字。」

「好吧，如果你的朋友到我店里来，告诉他找副店长就行了。」

「知道啦。」拎起看起来像破布一样的背包，女孩子按了下车铃，带着浅笑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虽然情绪和行为都有一点点脱离常轨，宋奇伟还是拿出了他优异的判断力，认出了马粪石附近的街道。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从公车上走下来，所以他刻意远了几个站才下车。

走进店里，习以为常地看到一楼店员突然绷紧神经。

他一脸漠然，下巴维持着该有的骄傲角度，从楼梯走上五楼。这样一方面可以大致巡个场，另一方面可以确定伟祥已经离开店长室。

都多久了，再怎麽热情也该结束了吧？马粪石是一家书店，可不是宾馆。

参考书区的书车旁有个男孩子的身影，宋奇伟不想看得太仔细，眼神轻轻扫过就马上继续往楼上走。

大家应该都知道他有一段时间不在店里，不过他不用担心有人会发现他在公车上的小冒险。身为副店长，外出办事是常有的，平常他外出也不曾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所以不会有人发觉他的异状。

走进电脑室後，竹君对他说：「副店，会计一直在找你。」

这个观察力惊人的女人掩饰着心里强烈的好奇心，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宋奇伟的表情，她是店里唯一知道宋奇伟可能在店长室里看到了什麽的人。

这时宋奇伟才想到，先前自己还没回会计电话就跑出去了。

有种错觉。只要一踏进马粪石书局，一间他肯定用尽全心全意在经营的店，那些跟他本身的感受毫无关系的俗务就会缠上他。不会去缠别人，只会缠他。在从前这是挺让人自豪的一件事，但是他心里的什麽似乎开始崩坏了。

就像山崩前的坡地滚下的一些砂粒和石头，竹君的声音叫住他时，心里升起的那一丝丝不耐烦似乎在预告山崩来临。

他的城堡，他的世界，他的某种在黑暗里跟水泥一样坚硬的东西开始不稳固了。今天的一切看起来像是触发点，事实上在很早以前事情就开始发生了，没有及时发现的原因，很讽刺的却是他的坚强。

拿起电话，拨到总公司草草应付会计，他现在完全没心情扮演精明能干的副店。

进入置物柜室，拿起自己的卡片写上「无故早退」，突然有种卸下了重物的轻快感觉。

其实他不需要这麽做，没有人会知道他外出不是为了工作，但此刻，想不想这麽做似乎比需不需要这麽做更重要。

宋晋宇看到宋奇伟进入店长室，问：「你跑到哪里去啦？」

宋奇伟刻意回避哥哥的视线，走进小套房收拾休假回家要带的行李。始终像幽魂一样飘浮在房间里的呻吟让他感到刺痛，意识层面的痛。

「你干嘛不理我？喂，宋小伟。」

「我去哪跟你有关系吗？」

带着零食和筷子站在小套房门口，宋晋宇有点不解地问：「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

苦涩的感觉涌上喉咙，但被硬是吞了回去。

宋奇伟的手停在一个黑色资料夹上，里面装着他要带回家让父亲过目的文件。某个供应商做了排名表给他，显示就该公司代理的商品来说，上个月马粪石的销售量是第一名。

多棒，这应该会大受赞赏。

有谁做错事吗？也许严格来说并没有，此刻实在抓不到确切的理由和藉口指着谁的鼻子说「你错了」。宋奇伟的嘴唇动了一下，自嘲般的微笑稍纵即逝，快到宋奇伟自己都不知道它的意义。

「没有。」

「老妈刚刚来过喔。」宋晋宇说。

「她来做什麽？」宋奇伟有点讶异。

「送衣服来跟我要钱，还说我是奥客。不公平喔，老妈说你应该有转告我衣服的事，可是我根本不记得你有说过什麽。」

「你自己买东西不取货不结帐，别怪到我头上。」

宋晋宇想了一下，觉得不无道理，就转身想回店长室里观看监视器。

「老妈除了来送衣服以外，还有做什麽吗？」宋奇伟走出小套房问，他很担心某件藏在马粪石里的秘密会被发现。

「嗯。」被这麽一问，宋晋宇露出挺得意的笑容。「推理小说经典书展，每本八五折，机会难得动作要快。」

这是店里促销广播词的一部分，竹君每隔一段时间会广播一次。

「她买了？」

「买了三本，一直要人家算她员工价。」

「除此之外呢？」宋奇伟不放心地追问。

宋晋宇的笑容缓和了下来，似乎觉得接下来的事说出来有点不妥，但是又不想把话藏在心里。他把筷子咬在嘴里，过了一会才像恶作剧得逞般笑着说：「她去三楼看过了。」

「你带她去看伟祥？」宋奇伟有点恼火地说。

「要不然看什麽？坏掉的库存柜吗？」

看到宋奇伟那种「这下全毁了」的表情，宋晋宇又补一句：「老妈没问题啦。」

「你只要一开个头就会停不住，总有一天你会告诉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