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每个人会觉得受不了的事都不尽相同，也许之前的人觉得难以忍受的事，在我身上没办法发挥作用。」敏恩很乐观地说。

「我并不是想质疑你的能耐，我只是想说，你说不定会碰到蛮不讲理的对待，而你之所以会被这麽对待，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我可以了解，其实我也不是指能耐那一方面的问题。如果只是来工作的话，工作环境不佳就离职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想我也许不只是为了工作而来，我指的是这个。」

「不只是为了工作？」伟祥有点茫然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敏恩腼腆地笑着点点头。「还有很多事不明朗，但这句话是绝对确定的。」

如果某种用语言表现的概念也可以结晶成现实世界里的东西，那麽宋奇伟现在大概就象徵着「暴躁」。他不管到哪里做什麽事都很暴躁。

母亲竟然打电话来，叫他安排时间吃饭，她想和两兄弟以及伟祥一起吃饭，还说要送伟祥衣服和项链。

宋奇伟在电话里和母亲发生了口角，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就是大家把父亲排挤在外，和伟祥熟稔，好像自成了另一个家庭一样，一个不包含父亲的家庭，愿意接纳哥哥的性向和伴侣的家庭。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要他完全打从心底接纳伟祥，也必须得到父亲同意才行，他不知道为什麽母亲和哥哥总是可以把排挤父亲这件事做得那麽自然，一点都不心虚。

每次只要有什麽事他们认定父亲会不同意，就把父亲蒙在鼓里擅自行动，被发现了以後才导致无法收拾的冲突。虽然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谎言，面对父亲这种固执己见无法沟通的人乍看之下也只有这种方法，但是宋奇伟一直都不喜欢这样。

他讨厌这种家人相处上的不完美。

有时候他甚至害怕，自己如果有什麽事太过固执己见，母亲和哥哥也会说无伤大雅的谎言欺骗他。这种行为对他来说简直像是一种隔离，像在他背後说会刺伤他的话。

好在，到目前为止哥哥对他仍然是完全的溺爱，虽然在先前的某个晚上，这种溺爱有瞬间产生裂痕，但是并没有扩大。

太多事让他感到无力了，有时候坐在电脑前看着报表，脑子里升起一堆无解的难题，他就会无法确知自己到底想努力留住什麽。

烦人的事已经那麽多，那个姓戴的白痴还在店里晃来晃去，看了就碍眼！等到他有时间整治那家伙的时候，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店里的人知道宋奇伟讨厌敏恩，所以在宋奇伟视线所及的范围里都尽量和敏恩保持距离，他不在才敢胡闹。

刚开始上班几天，伟祥照陈组长传下来的方法教会敏恩拆书和查报表。他不敢一次教太多，因为每天他都觉得是敏恩的最後一天，不想给敏恩添太多麻烦。

多了一个男人在楼面上，佩蓉显得很开心，教了敏恩很多工作基本程序之外的事。例如发财树和同仁之间的情感羁绊，摄影机的位置和某几个绝对不会被照到的地点，库存区的非官方用途，以及店里某些人的特殊关系或过节。

「就我们三楼来说，最耸动的话题就是伟祥和店长了。」某次伟祥不在的时候，佩蓉对敏恩这麽说。

「他们怎麽了吗？」

敏恩高瘦的身影常被林组长说会吓到人，尤其当他一声不响地从书车後面站起来的时候。现在他就站在书车後面，手里拿着货单确认书本的数目正不正确，他挺喜欢这种单纯的工作。

佩蓉站在柜台另一边的书车边帮从电脑室送下来的书分类，这是最适合聊天的其中一种站位方式。

「你不知道啊？他们是情侣啊。」佩蓉说。

「真的吗？我完全没发现。」

敏恩相当捧场地露出吃惊的脸，佩蓉对这个成果很满意。

「那是因为你对这里还不熟，他们常常在店里的角落做恶心的事，碰到几次你就知道了。」佩蓉很老成地说。

「恶心的事？」

「情侣喜欢做的事，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店里虽然没有这种规章，但是用常识判断都知道那样是不行的，我这样说你也同意吧？不过我们通常都会装做没看到啦，这是身为朋友的道义。」

「道义吗？」

「有点扯远了是吧？不过我跟你说，伟祥很爱店长喔，你跟他相处久了你也看得出来，虽然他每次都说店长很令人伤脑筋，但是他完全不能没有店长，他们两个拥有那种像螺丝卡在木头里一样紧密契合的爱情喔。」

「搅在一起的咖啡和牛奶呢？」

「随便你怎麽形容，总之就是感情很好。一开始大家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来，突然有一天就抱在一起接吻了。这真是说来话长啊，那段时间的故事。」

「有时候这种事情，一开始连当事人都看不出迹象。」敏恩心有戚戚似地说。

「是啊，我想他们的爱情应该发生在那一次接吻之前吧，说不定第一次接吻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发生了。盖在毛毯底下，关在柜子里，秘密的恋情。」

「听起来很浪漫。」敏恩从书单上抬起头给佩蓉一个贴心的微笑。

佩蓉分完一边的书，把书车转了一圈，看看另一边的书，其实也已经分好了，但是她还想聊天所以就那麽站着。

「我现在说的话你别传出去，店里也是有某些小心眼的人。店长和伟祥的事情曝光以後，有人说太夸张了，进度太快了，不会长久的。」

佩蓉摇了摇头。「我不是要说同仁坏话，只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用随便的态度帮别人宣判什麽结果的行为，你懂我说什麽吗？」

敏恩点了一下头。「大概懂。」

「所谓的喜欢或是类似这种感情，难道是像大地游戏一样，盖一个章算过一关，过完所有关卡才算成立的吗？还是像考试一样，所有题目都打勾勾才算完美又合理呢？只看一些表象就开口乱说，真是糟糕透顶。」

为了装作边在做事，佩蓉又移动了几本书，很不满地又摇摇头。「更何况谁有能力预知未来呢？那种人啊，插什麽嘴？伟祥和店长互相相爱，她们凭什麽插嘴，你说对吧？」

「确实是如此。」

「不过老实说，副店能够忍受这种事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就平常的印象来说，他应该忍受不了这麽荒唐的事吧。让店里有同性半是光明正大地相恋，让店长天天跑到三楼胡闹。我认为副店他是知道这些事的，可是却睁只眼闭只眼。」

「也许他并没有你想像中那麽古板。」

「这跟开不开放没有关系，在副店手下工作久了，你自然会知道他的界限在哪里，让店长和伟祥继续在店里甜蜜下去，在很多人眼里都绝对是超出副店忍受范围的事喔。他怎麽忍下来的，你不好奇吗？」

「很多矛盾的事如果多暴露一点事实的真相，矛盾就不再成立了，大家大概是还没有全然地了解副店，才会觉得他的反应不合常理，我相信人不会无缘无故反常。」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啦，我们的确是非常不了解副店。」

说到这，佩蓉把上次大夥怂恿店长去问副店一些奇怪问题的事说了出来。

店长回到电脑室找机会把副店的回答说出来以後，大家不约而同仰天长叹：这些答案根本就是敷衍嘛，虽然某种角度好像说得通，但是跟大家期望的答案方向完全不同啊。

不过，很多人都在那时突然发现了，原来我们心里其实是有想了解副店的愿望的呀，从前都觉得离他越远越好，怎麽其实内心深处也有这种想要亲近副店心灵的想法呢。

敏恩听完以後，感触颇深地说：「连对亲哥哥都这样封闭自己吗？」

「嗯，不过也是意料中啦。」

「会不会是因为大庭广众，所以他不想说。」

佩蓉摇了摇头，说：「相信我，四下无人他还是不会说的。」

「也许问问他的交往对象会比较准。」

佩蓉眼睛歪了起来，像是听到荒谬至极的事。「他才没有交往对象。」

「有喔，他亲口跟我说他有。」

於是这次，换敏恩告诉佩蓉一段故事，他和宋奇伟去吃饭的故事。

听完以後，大有斩获的佩蓉显得很开心，晃了晃手笑着说：「他敷衍你的啦，他对每个告白的人都那麽说。」

「是吗？」敏恩很惊讶，不过是高兴的惊讶。面对宋奇伟需要厘清自己的心意时，那种绑手绑脚的感觉消失了，或许他可以放手一搏。

「是啊，他的脑子里真的只有业绩而已啦。」

聊到这里，佩蓉觉得摸鱼太久了有点心虚，再说她也想赶快做完事情到电脑室分享刚刚听到的八卦。她推着书车走向平台，留下敏恩独自深思。

会有人脑子里只有业绩吗？就算只是比喻性说法，敏恩也不相信。

虽然宋奇伟对工作的要求似乎有着钢铁般的纪律，但是敏恩感觉不到他的快乐，感觉不到一个人正在实现梦想、品味人生的充实，甚至连委屈勉强的意味都嗅不到。

到底是什麽力量在背後支撑这种实践呢？

也许宋奇伟是被齿轮的转动带着走的。并不是太苦板，也跟开不开放没有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个层面的问题。

也许宋奇伟是因为太优秀了，才会被那样枯燥乏味的齿轮卷进去。也不是什麽样的人都能成为齿轮下的牺牲品，就像传说故事里总会找漂亮能干的女孩献祭一样，不是所有人都能献祭。

当然宋奇伟的问题可能比不上献祭严肃，但是那是一个人的生命啊，像齿轮一样只有转动时的叽嘎声，那般乾涸又冰冷，这怎麽行呢。

想到这里，内线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敏恩接起电话就听见宋奇伟的声音：「三楼吗？叫戴敏恩听电话。」

「呃……他已经在听了。」敏恩说。

电话另一头的宋奇伟安静了一下，才又说：「到一楼来，有事让你做。」

柜台对面堆了五、六个刚送到的白色大麻袋，每个麻袋都装满了东西，因为太贪心导致麻袋口收不起来，所以用纸袋封住，纸袋上标示了内容物的大小。

那些是马粪石书局用来装客人的书的购物袋，上面印有书局名和分店地址等资讯。敏恩一到一楼，宋奇伟就叫他把麻袋搬到地下室。

几乎有半个人高的麻袋相当重，两个女生合力才能勉强搬得动，而且还要走走停停，否则手臂负荷不了。

敏恩左右看了一下麻袋，宋奇伟对他说：「地下室楼梯很窄，不要横着搬。」

「我知道了。」敏恩说完，双手抓住麻袋两边把麻袋提了起来，没什麽困难就走下地下室的楼梯。

宋奇伟跟了上去，吩咐他把麻袋放在适当的地方，让各楼层好取用里面的购物袋。

敏恩的身材细瘦，每次跑业务又穿得很体面，说话如果不计较内容的话也温文有礼，宋奇伟本来以为他一定受不了这种粗活，但是麻袋搬完以後，除了有点喘以外，他似乎还游刃有馀，并不觉得特别累的样子。

把麻袋的位置都整理好以後，看到宋奇伟不太满意的表情，敏恩在想，他大概觉得没有办法整到自己很失望，於是说：「我常帮父亲搬肥料之类的东西，也在田里做过事，重物我还受得了。」

「我有问你吗？」宋奇伟冷淡地说。

「我只是以为你想知道。」

的确，过两天宋奇伟就要上三楼代理伟祥的部门了，搬这些东西只算是前菜，提前给敏恩点颜色瞧瞧，敏恩告诉他这样的资讯，是有点帮助没错。

但是敏恩那种「这种程度根本不够看」似的平淡反应让他很恼火，他转身就想走，却被敏恩叫住了。

「干什麽？」宋奇伟很不客气地说。

「你没有交往的对象吧？某个同仁告诉我了。」

「所以呢？」

「晚上可以一起吃饭吗？」敏恩满怀希望地说。

「你要工作到十点半吧？」

「那麽宵夜？」

「姓戴的白痴，你给我听好了。」

宋奇伟走到敏恩面前，鼻子几乎抵到敏恩脸上，虽然稍微矮一点，但是气势并没有少一点，他威胁般地说：「我会说我有对象是因为我讨厌你，我要把你踢出店里是一样的原因，懂了吧？」

敏恩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看进宋奇伟眼里，刚才的那番话似乎对他无法构成打击。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宋奇伟生气地说。

「有，可是……怎麽说呢？这麽做没什麽用。」

然後，敏恩竟然伸出双手捧起宋奇伟的脸，像是在调焦距一样确认他的眼睛和自己对上，才说：「除非你真的看到我，我才会认可你的拒绝。」

宋奇伟慌张地拨开敏恩的手，又惊又气地喊着：「为什麽随便碰我？」

敏恩露出安抚的笑脸，没有再踏步向前，举起手做了个温和的手势，表示他只想说话，不会再有动作了。

「你从来没有把我看进眼里对吧？虽然你可以盯着人看，甚至注视别人也没问题，可是完全没有连结，对人说话和对文件说话没有两样。

「你只是把不想要的东西一视同仁地推开，我也只是包含在那些东西里面而已，可是对我来说这样没有用，我是认真的，你得看到我，用双手的力气使劲地推开我，我才会走掉。」敏恩像在教导什麽一样仔细说明。

「你是哪来的疯子？」宋奇伟无法置信地问。

「我有对你说过喜欢你，我是说真的，你有感觉到吗？」

敏恩察觉到自己说这句话时，心跳的速度和以前不同，宋奇伟站在面前把心里某种抽象的感受拉到具象的世界来，敏恩觉得自己比以前更懂这种悸动了。

但是宋奇伟已经无法面对这样的交谈，以往对话过招时他从来没有像这次这麽狼狈过。他什麽都没再说，後退几步就匆匆转身走上地下室楼梯。

第七章

大致说来，敏恩在马粪石书局里过得很愉快，除了副店以外，所有人都喜欢他，走到哪里都有人亲切打招呼，工作有鸡毛蒜皮的地方不懂，大家也会耐心地教到他会为止。

伟祥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同事，跟他相处就像在开阔的草原上可以自由呼吸一样，他不会勉强敏恩为了工作重大地改变什麽，不会拿个框架强制地想把人塞进去。用你自己的方式努力就行了。这是伟祥带领工作时给敏恩的感觉。

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真的不赖。

至於副店的试炼(电脑室的人是这麽形容的)，敏恩不但不害怕，还有点迫不及待。进了店里以後，他就一直梦想能看着宋奇伟工作，据说比机器还犀利精准、持久耐操。

宋奇伟这边就没那麽快活又开怀了，他讨厌接近敏恩，但是又非想办法把敏恩踢出去不可，所以伟祥一旦放假，他还是得去代理参考书。

中午上工前在电脑室里，敏恩想和宋奇伟打招呼，就被当作隐形人一样刻意忽视了。到了楼面以後，他也只是很快速地吩咐工作，没有给敏恩开口说多馀的话的机会。

依婷、佩蓉和宜臻都很识相，敏恩在工作时她们也埋头找事做，除了公事以外不敢交谈，在场的三楼同仁都知道气氛和平常不同。

只要宋奇伟一出现，大家都会知道应该怎麽拿捏行为举止，楼面通常会变得拘谨冷清没有自由的活力，但是敏恩加进来搅和以後，气氛似乎又变得更糟。

敏恩站在书车前，拆完第五件货，正在烦恼接下来夹着书单的书会没地方放，宋奇伟走了过来，一声不响地把放在後方柜台上的五大叠书依次搬到後台电脑处。他刚刚还在查报表，显然是注意到敏恩书没地方放了才过来的。

「你最好拆快一点。」依婷低声对敏恩说。

本来以为只是同仁好心叮咛不要偷懒，宋奇伟走回来以後敏恩才稍微懂得依婷话中真意。

好快。伟祥平常没那麽快的。

宋奇伟把货单处理完毕以後的书籍推到书车上时，敏恩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赞叹。

宋奇伟瞪了敏恩一眼，把剩下的几叠书也抱走。如果照这种速度，十分钟以内书车会爆满，其他的货就没办法拆了。必须赶紧上书才行，如果占用书车太久，进货速度和书的上架速度都会减慢。

敏恩检视了一下书车上的书，大概有四分之三是平台的书，可以即时清出位子来。他把书车推到平台边，开始忙着把书分堆，但是没几分钟，又有处理完的书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