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给他留下过不好的印象？」敏恩问。

「不是，是他从来不曾在心里腾出一点点空间来对别人产生好印象。」

这和敏恩想像中的情形不太一样。

「他也可以是……不错的黄金钟吧？」

敏恩觉得，如果有人会因为他的外表对他好，副店应该要更受欢迎才对。

「他更好，他是镶满钻石的黄金钟，可惜虽然高档，敲了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淑珍把书单还给敏恩，说：「好了，我的部分都没问题。」

「你是不是讨厌你们的副店？」敏恩突然这麽问淑珍。

「是我的错觉还是怎样？你很关心他喔。」

被这麽一说，敏恩才意识到：好像是这样没错。

「没办法，我的眼光被吸引了。如果他是个没声音的钟，那我大概听到了超音波吧。」

淑珍开始挖起耳朵。「不好意思，我的耳朵可能被浆糊塞住了，听不太清楚你刚刚说什麽。」

「你不是说那是魅力的最高等级吗？我想我就是隐约感觉到了这种东西，那应该就是你们说的钟声吧？」

淑珍微张着嘴，僵在原地不能动。敏恩又问了：「你讨厌你们的副店吗？」

过了几秒，淑珍才恢复行动能力，说：「我们副店的心门是关着的，谢绝一切来访。这不是别人要不要喜欢他的问题。」

「我大概懂你在说什麽。」敏恩说。

「喔，那很好。」

至少我们两个其中有一个人搞得清楚状况，淑珍在心里想着。

处理完书车上的书以後，淑珍把书车推回柜台边，回头看了一下宋奇伟。嗯，现在是说话的好时机，副店正在低头教淑慧整理书柜的要领，不会注意到这里。

「你绝对不会相信刚刚黄金钟跟我说了什麽。」淑珍对琼文说。

「提示？」琼文说。

「两个字：副店。」

「你们副店是魔鬼？」

「错。」虽然这句话是事实。

「嗯……你们副店……好可怕？」

「错，你完全搞错方向。」

「好了别闹了，他到底说了什麽？」

淑珍又回头看了一下宋奇伟，才示意琼文附耳过来，告诉她刚刚敏恩说过的话。琼文听完以後，惊讶地用手捂住嘴。

「你可别告诉别人。」淑珍说。

琼文假意地呵呵笑了两声，代替一句「这怎麽可能」。

「好吧，你可以告诉别人，不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淑珍改口。

她也知道有些事就是挡不住，像是炽热的爱火和辛辣的八卦。

於是，当电脑室打内线到二楼通知有客人用电话订书时，琼文就「顺便」把这件事告诉了雅惠。雅惠也惊呼了起来。「你亲耳听到的？」

「不是，黄金钟在查书的时候自己对着放历史书的壁柜说的，吕淑珍小姐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琼文窃笑说。

琼文明白淑珍不希望事情不小心传到宋奇伟耳中时自己会惹祸上身，但是供出消息的来源才能突显事件的真实性啊。

一般来说，在马粪石书局工作久了都会染上一点习性和癖好，只不过每个人表现出来的程度不同罢了，但是大致上来说，说八卦，无伤大雅地推卸责任和扯人後腿是每个店员多少都会干的事。

做这种事，对马粪石书局的店员们来说，就像夏天喝冷饮、冬天围围巾一样理所当然，不做才是标新立异。书店的工作有多苦闷单调是外人无法体会的。就算这只是个藉口好了，就算书店工作其实有趣的不得了，大家还是抵挡不了说人闲话的快感。

雅惠挂上电话以後，马上毫不客气地把这件事和全电脑室的人分享，接着电脑室当然也会大方地和所有上楼退书或拉书车的人分享，不用一天的时间，这件事就会传遍整间店。

「副店对这种事也很习惯了吧？」到电脑室退书以後就赖着不走的张佩蓉小姐说。她现在是三楼最资深的员工，负责语言书，精通各种找公司规定漏洞偷懒的方法，不过业绩还是很优秀。

「不过像黄金钟等级那麽高的，是第一次吧？」许雅惠小姐，电脑室图书部两大台柱之一，个性温和随性，特技是可以边聊天边高速打货单。她现在也是边盯着电脑萤幕边说话。

「黄金钟又还没告白。」邱竹君小姐补上这一句。她是电脑室图书部无法撼动的另一根柱子，特技是什麽都会做，什麽都敢做，只要她愿意，跟宋奇伟呛声都可以。很容易发脾气，但是人缘却不差，是个和男人一样可靠的悍女。

「我从来没看过副店被告白的样子。」电脑室文具部谢思纹拿着打标机走到书车旁，一边低头调整机器上的数字一边说。

她与另一个今天休假的伙伴王逸纯负责文具的进退货以及看守电梯入口。长时间留在电脑室使思纹和逸纯成为电脑室聊天团的固定班底，宋奇伟无法亲眼目击大家偷懒聊天，一半以上是这两个人的功劳。

「他通常都会说有对象了，直接拒绝。」佩蓉说。「我看过一次是这样，二楼也说是这样。」

「他有对象？」思纹问。

「有才怪。」雅惠这麽回答。

「我觉得副店拒绝那些人的样子，简直就像在处理报表一样，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同样看过宋奇伟被告白的佩璇本来在员休室里倒热水喝，现在也跑出来一起聊。她负责的是一楼的理工书，副店的八卦让她觉得生理痛好多了。

「他难道不会觉得人生很无趣吗？每天就是业绩啦报表啦货单啦，一点改变也没有。」佩蓉说。

「谁知道他怎麽想？要不然你去问他。」竹君露出贼兮兮的笑脸看着佩蓉。

「呜！上啊！勇者张佩蓉！」佩璇叫了起来，其他人也怂恿佩蓉去问。

就在佩蓉宣称她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当勇者时，店长大人宋晋宇被电脑室的喧闹声吸引了出来，他捧着一盒小美冰淇淋占了个好位子，说：「你们在说什麽啊？」

「啊……乾脆问店长好了，他是当人家哥哥的，一定会知道吧？」佩蓉说。

「我很怀疑。」竹君说。

「喂喂喂，人家都还没问，你那什麽态度？」宋晋宇用吃冰的木汤匙指着竹君抗议，然後转向佩蓉正经地说：「你问吧，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对副店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麽？」佩蓉问。

宋晋宇含着木汤匙愣住了，过了一会才揪着眉头说：「小伟？」

「看吧。」竹君嘲讽般地说。

「等等！你紧张什麽？我又没说不知道。小伟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家庭和乐！」

站在电脑室里所有人不以为然的眼神让宋晋宇觉得大受打击。

「你们以为我乱说？他真的很在意家庭和乐。」

「那跟我很像，我最在意世界和平。」雅惠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萤幕说。

「不是我们觉得你乱说，是你说的答案实在一点爆点都没有。」竹君说。

「对啊。」思纹附和。「谁不在意家庭和乐？这答案一点私密性都没有，知道了也没什麽了不起。」

「你们也要求太多了吧？而且太私密的事我哪能说？我才不是那种人呢。」宋晋宇不平地说。

「昨天你明明才说你和伟祥满足的性爱让你皮肤变得更有弹性，这不够私密？」竹君说。

「那是真的耶，我最近都没有擦保养品，可是你看我的脸，超级光滑的吧？」宋晋宇摸着自己的脸马上炫耀了起来。

「结论就是店长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副店。」佩蓉转着眼珠子，挖苦般地说。

「乱讲。」宋晋宇又吃了一口冰，然後才迟疑地说：「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好，那你说啊，副店喜欢什麽样的女生？什麽事会让他脸红？除了业绩以外什麽事会让他朝思暮想？」佩蓉一口气问了一大堆，全部都是店里上下绞尽脑汁都想不到答案的问题。

宋晋宇苦恼地咬着木汤匙时，竹君催促着：「说啊，你不是超了解他？」

就在大家盯着宋晋宇准备看好戏时，他突然跑下通往四楼的楼梯，电脑室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他一定会拿这些事去烦副店。」竹君边笑边摇着头说。

「我可以想像店长胡言乱语，副店一头雾水的样子。」雅惠笑着说。

「希望副店不要太当一回事。」思纹随口说完，所有人都顿了一下，然後下一秒马上行动，该下楼的下楼，该赶拆货进度的拼命赶，大家在心里祈祷宋晋宇不要把跟他聊天的人一个一个供出来。

某人下楼梯的脚步声引起了宋奇伟的注意，他才刚走到楼梯口想好好迎接那个冒失的家伙，他的兄长就拿着一盒冰淇淋冲了下来。

「小伟！」

宋奇伟把哥哥挡住，无奈地说：「上下楼梯不要奔跑，店里不能吃东西，你是小学生吗？到现在还要别人提醒这些。」

「不是啦，你听我说，我刚刚和电脑室的人聊天，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

宋晋宇愁眉苦脸，但是宋奇伟还是维持平静中见无奈的表情，说：「上班也不能聊天，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

「谁？我……我没有聊天啊。」发现自己说溜嘴的宋晋宇试图脱罪。

「你刚刚说了你有聊，而且是在电脑室里聊。」宋奇伟说。

平常最讨厌听训话的宋晋宇准会马上开溜，但是他这次却没有，反而挥了挥手说：「唉呀，你不要让我乱掉，我刚才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啊，宋小伟！」

「嗯，然後呢？」

宋晋宇傻住了，他的弟弟在这种时候竟然若无其事地问他「然後呢」！

「我只有你这个弟弟，你知道当别人指着我的鼻子说『齁齁齁你根本不了解副店』的时候我有多难受吗？」

「谁指着你的鼻子说？」

「里不要债模糊焦点呃，宋昔伟，偶缀讨厌别人债偶认真呢时候模糊焦点。」宋晋宇咬着木汤匙，用手指着宋奇伟口齿不清地说。

宋奇伟暗暗叹了口气，抢下哥哥嘴里咬着的木汤匙，把盒子里的冰淇淋一次全挖起来塞进哥哥嘴里，然後走向柜台把盒子丢掉。

宋晋宇艰难地吞下冰淇淋後，按着额头站在原地等头痛的感觉过去。「嘶……好冰好冰好冰。」

「把嘴巴擦乾净。」宋奇伟递出面纸後，绕过宋晋宇走到後台电脑边打算继续忙。

「你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吗？」宋晋宇不死心地追了上去。「小时候你都会跟我说怕独角仙，讨厌刮黑板的声音，最近你什麽都不说。」

什麽都不说？

其实宋奇伟有很多话想对哥哥说，很多话，只是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怎麽说而已。

他打开时段销售的档案，希望用繁忙的公务把情绪抚平，因为即使他现在发现自己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无济於事。

「你有没有在听啊？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宋晋宇拍着电脑桌说。

「下、班、再、说！」宋奇伟瞪着哥哥说。

「不行，你会不会分辨事情的轻重缓急？除非你告诉我除了业绩以外什麽事会让你朝思暮想，否则我不走。」宋晋宇拿起一旁的小纸片和铅笔准备做笔记。

宋奇伟不耐烦地靠在椅背上，说：「抹茶红豆。」

「你不去买，用想的干什麽？」宋晋宇奇怪地问。

「会不会是因为我总是在工作的关系？」宋奇伟边说边指责般地瞪着自己的兄长。

「你告诉我就好了嘛。好，什麽事会让你脸红？」

「三千公尺慢跑。」

「你喜欢什麽样的女生？」

「买书乾脆问题不多的女生。」

「嗯，谢了谢了。」宋晋宇看着自己抄下的答案，说：「其实都不会很难猜嘛。」

是不难猜啊，看你有没有用心猜而已。这麽想时，宋奇伟跟平常一样严肃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谁都没有注意到的落寞。

第三章

黄主任看完业绩报表以後就歪着嘴巴，看不出来他到底满不满意，这种表情想传达的可能是「我不想太苛求但是你真的有待加强」吧。

敏恩一直屏着气息等黄主任说出第一句话。其实他也看过报表了，但是他还分辨不出优劣。

「以一个新人来说，这种成绩是及格了，不过呢……和我对你的期望有点落差。」

黄主任终於把话吐出来了，对敏恩来说，这种评语早说晚说给他的感觉都一样，没必要在喉咙里哽那麽久。

黄主任的这个习惯总是让敏恩想不通，只要断定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会让对方不舒服，他就要先在嘴里哽一阵子，等对方相信他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不得不说时，话才会溜出嘴巴。敏恩不太了解这种行为的用意，不过他还是会想办法不动声色地适应。

「你在每家书局里花的时间太多了，一个早上平均只跑三家，有时候还更少，完全没有效率，我猜你大概大书局小书局花的时间都一样。」黄主任又说。

「因为我通常一投入就会忘记时间。」敏恩说。

「啊啊。」黄主任摇了摇食指，敏恩突然觉得他这个动作好卡通。

「这不是藉口，时间就是金钱，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布拉布拉，这些废话不用我重复吧？花心力在书局上很好，可是我们人手不足，你跑业务的重点就是要全面，我没要你深耕，更没要你在书局生根。」

敏恩一边在心里佩服黄主任竟然把「耕」和「根」念得那麽标准，一边很识相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吗？你别现在跟我说知道，明天又在同一家书局里混几小时，再大的经销商也没人这样搞。我不是在指责你，这是就事论事，你懂吧？」

「我懂。」

敏恩完全想不起来他到底在哪个地方看过摇手指的动作，像钟摆的节奏一样滴答滴答地摇着手指。只要有类似的事想不起来他就会有点心烦。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隔壁的女同事安慰他：「不要放在心上，他不得不这样说你，是因为他有业绩压力，其实你已经表现得不错了。」

敏恩说了声谢谢。

他差点就要想到了，那个摇手指的动作，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脑子里呼之欲出，就在答案快要出现时，女同事却找他说话。他也不怪她，可是真的很可惜。

今天得去隆大书局一趟，因为有店员请他送客订书。送完书以後，他要先到高立书局去，预计要拜访附近的五家同样规模的小书局，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其实马粪石书局也在那附近，但是今天不能去，这个礼拜已经去过了。

走在要去高立书局的路上，敏恩稍微放慢了脚步，马粪石书局的宋奇伟先生代替摇来摇去的手指占据他的思绪。

不能去的话，就经过店面看一眼好了，看看马粪石书局精美雅致的橱窗也好，只要知道宋副店就在里面，他就会觉得很开心。

虽然这麽做是在绕远路，绝对会浪费很多时间，敏恩却弯起了嘴角。

他的心情竟然因为偷偷违反上司指示而雀跃，这一定是表示为了宋副店违反规定是值得的吧。正在这麽想时，敏恩发觉自己随着某个路人的经过，追逐那个人的味道似地转过了头。

那不是宋先生吗？脱掉了制服背心的宋奇伟让敏恩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是那种感觉……就是他没错啊。

「宋先生！」敏恩赶紧拔腿追上去。

看到叫住他的是敏恩，宋奇伟有点错愕，不过立刻礼貌地打了招呼。「到附近跑业务？」

「对，你呢？你要去哪里？」敏恩双颊微微发烫，欣喜地说。他没想到今天能确实见到宋奇伟，而不只是看看橱窗想着他的身影。

「轮到我午休，我要去吃饭。」宋奇伟说。

敏恩看了一下手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的耶，已经中午了，我也还没吃……」

现在这是在暗示什麽？这个业务想暗示他什麽吗？得赶快脱身才行。

「我们午休只有一小时，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宋奇伟说。

「噢，这样啊，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店，上菜很快，老板又亲切，不如我带你过去？」

「我习惯一个人吃饭，你真的不用这麽费心。」你只要快滚就行了，我求你。

「不会不会，走吧，这一顿我请你，千万别跟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