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奇伟有种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的感觉。为什麽这个业务就是收不到他语气里强烈的拒绝讯息呢？他已经说了他不想在这家伙身上「浪费时间」，也强调了他想要「一个人吃饭」，任何有点常识的人早就该滚了！

「真的不用，我不能让业务请吃饭。」

「那麽别把我当业务，就当我只是我吧。」

宋奇伟试图挣扎，但是敏恩已经拉着他走了。

敏恩展现出来的热络感情很原始，像是从心底最深处直接窜出来的一样，这是宋奇伟不会处理的场面。他无从得知敏恩这麽做是为了掩饰什麽或是交换什麽，找不到社交词汇来应付，所以一瞬间他当机了，回过神来以後，自己已经坐在一家小餐馆里。

真的就是一间小餐馆，窄窄的，灯光昏暗，连音乐都没有放，只有三张简单的桌子，每张桌子和老板的距离都不到两步，店里半个客人都没有，说什麽都会被老板听到。

摸了摸桌子，没有擦乾净，还黏黏的。宋奇伟压抑着骂人的冲动，闭着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

「想吃什麽？」敏恩开心地问。

「随便。」宋奇伟面对业务一天固定配给的尊重和耐性快用光了，要是再多看眼前这个家伙一眼，接下来的一天他就只剩臭脸可以摆给其他业务看。

点完餐以後，敏恩还和老板热络地多聊了几句。明明是最近才来北部工作的，为什麽和这个老板好像认识了多久一样？

菜果然上得很快，但是看上去很简陋。

宋奇伟默默地吃了几口，嗯，食材很新鲜，调味酱的味道不会太喧宾夺主，不只是尚能接受，甚至可以算是很好吃。不过这一顿仍然是种折磨，他只希望快点度过。

「上次在店里给你添麻烦，真的很抱歉。」敏恩说。

真的抱歉的话为什麽今天不放过我？宋奇伟默想着，继续努力但优雅地消耗着盘子里的饭菜。

看着宋奇伟坐在自己对面，神情略显不悦地用餐，敏恩突然有一种冲动。

「宋先生，你实在很特别。」

这句话似乎触动宋奇伟的神经，他抬起眼皮，用掉了最後一丝尊重和耐性，任何人看到他现在的表情都会知道要住嘴，就是最不知好歹的马粪石书局店长也知道，但是敏恩还是笑着。

他不疾不徐地说：「你好像只要心情一不好就会写在脸上，那种其实已经受不了，但是又非忍受不可的表情真的很有意思，每次我看到这种表情，都觉得你好像又更漂亮了几分。」

宋奇伟停了下来，想好好消化这番话，确定自己没有会错意，这时敏恩又开口了：「我前几天晚上在家里看着你的名片，好几次都想打电话，但是又觉得这种事不当面说不太好，就先作罢了。」

男的，宋奇伟在记忆里努力搜寻着，他记得以前也有男的耍过类似的花样，矮矮壮壮的，好像还没有脖子，站在书柜旁边看着他，边用舌头舔着嘴角。

当那个家伙过来找他搭讪时，他用一成不变的「有对象」打发掉了。

慌张什麽，这三个字最有用了，宋奇伟这麽安抚自己。

「我一个人在北部生活，假日实在找不到什麽事情做，虽然在家里看电视、打扫、煮东西就这样过一天也没什麽不好，不过我想是不是可以找一天跟你……」

「我有对象了。」宋奇伟感觉得到餐馆老板在听他们说话，但是没办法，谁叫这个姓戴的白痴硬要把他带来这里。

「对象？」敏恩一时之间没领会过来。

「交往的对象，是个好女孩。」虽然这家伙是个业务，但是宋奇伟一点都不想惹这种麻烦上身，决定绝情一点，一次拒绝个彻底。

敏恩愣住了。

怎麽？他刚刚的举动会让宋先生想要澄清这件事吗？他应该要赶紧挥挥手，说「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才对。脑子那麽想，动作却做不出来，因为敏恩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相当失落，配上对方的理解也许才更合适。

换句话说，他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完完全全「没有那个意思」。

什麽叫做没有那个意思啊？没有那个意思的话为什麽要失望呀？连他都想这样问自己。

「抱、抱歉……」敏恩只好勉强拉出尴尬的笑脸。

「不会，谢谢你的午餐。」

宋奇伟擦过嘴巴後，留下没吃完的食物迅速离开，敏恩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脑子里的某种混乱突然让他失去了说再见的力气。

餐馆老板从柜台里走出来，拍了拍垂着肩膀的敏恩。

他刚刚也觉得男人和男人表白的画面很惊悚，但是现在看到敏恩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为他觉得难过。

「打起精神来，饭要吃完下午才有力气做事啊。」老板说。

感觉好像连老板都往那个方向理解了。

「我刚刚看起来是不是很冒失、很没礼貌？」敏恩认真地问，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第三者眼里他的举动给人带来的联想。

「嗯，不过恋爱就是会带出这种傻劲啊。」老板说。

敏恩看到老板语重心长的样子，忍不住虚弱地笑了起来。「连恋爱两个字都被你搬出来了。」

「我也是年轻过的。」老板在宋奇伟坐过的位子上坐下，说：「别难过了，至少你已经表白过了，没有遗憾。」

他是没有很难过啦，不过如果说到遗憾的话，其实还是有一点点呢……

敏恩也不清楚这是怎麽回事──他对宋奇伟做出的举动和「那个意思」是真的有血缘关系呢，还是只是长得像，还是一开始认为只是长得像实际上是真的有血缘关系。他搞不懂，他也知道到哪里都问不出答案。

晚上，敏恩拨了通电话给敏静。

「结果她说有对象了？」电话中，敏静有点意外地说。

「是啊，真糟糕，我还跟他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呢。」敏恩自嘲着说。

「先不说是不是乱七八糟。哥，你是真心的吗？」

「真心？」

「真心想泡人家吗？」

其实一开始也许只是想约个朋友出来走走，搞成这样，敏恩也不太记得他一开始的想法了。

不过这个问题拿到这个时间点再问一次，他觉得答案不知为何好像明朗多了，好像朝肯定的那一边移了一个足以判定有无的距离。

「有一点点吧。」

「什麽叫有一点点？有就是有，没有的话就是绝对不会有。」敏静强势地说。

「这样的话，那就是有，不过人家有对象了。」

「谁说她有对象你就没希望？」

「你这种想法……不太好吧？敏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条件好，不用怕跟别人竞争。说不定你冥冥之中就是为了遇见她才去北部的喔，如果不把握机会把那个女人追到手，也许你到北部去的意义就会不见了。」敏静拼命鼓励老哥。

「他是男的。」

「对啦，我的重点是……你说什麽？」

「我没说过吗？他是男的。」

敏恩听到敏静不小心把电话掉到地上的声音，为了避免撞击的声音伤到耳朵，他把电话拿远了一点。

「男的……那麽他的对象是……」终於捡起电话的敏静尽量语气平稳地问。

「是个好女孩。」

「那……当我刚刚什麽都没说。」

今天是马粪石书局各大分店店长到总公司开会的日子，本来应该在开完会以後回家一趟的宋晋宇到现在不见人影，母亲打了通电话到店里，想问问看儿子是不是跑回去了。

「听说他和爸爸吵架了，我看今天也别指望他会回家了，不过你告诉哥哥，叫他找一天回家拿自己订的衣服，否则我杀到你们店里跟他讨钱。」母亲在电话里对宋奇伟这麽说。

两兄弟的母亲经营一家服饰店，爱搞怪的宋晋宇一向是母亲的大户。

「我会告诉他。」留在店里过夜的宋奇伟说。

「弟弟你最近好不好？什麽时候回家？不要每次都叫哥哥来开会，他和爸爸一天到晚吵架。」

「是爸指定哥去开会的，他说哥不能再没有店长的样子，别人会说话。」

「那个老头……好吧，不管他们了。弟弟你找个时间回来，我们太久没见面了。」

「下礼拜吧，我有连休，一定回去。」

「好，下礼拜，煮好菜等你啊，再见。」

「早点睡。」

把电话挂上後，宋奇伟向房间走了两步，突然觉得房里的灯光好刺眼，他还比较喜欢店长室里的黑暗。

马粪石书局已经关店了，整间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再是严厉的副店，只是黑暗里的一个影子。

黑暗让他失落，却也让他放松，大概因为他花了太多时间把自己罩在跟黑暗有相同保护作用的武装下吧，在那样的武装下他很安全，但有时却又难以抹灭想要出去透透气的欲望。

他的生活是安定顺遂的，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障碍，顺遂到後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双手双脚是靠控制线拉动的，连使力都省了，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走错方向。

如果他的哥哥也一起在店里，他们就会看电视，吃东西，有时候还会玩牌，宋晋宇是个受不了无聊的人，跟他在一起也很难会无聊，什麽事都不做的时候，还能听他胡言乱语。

但是一旦剩下宋奇伟一个人在店里，他就会把所有灯都关上，窝在店长室里的小房间看书或睡觉。

也许是他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情感波动意义上的黑暗吧，在没有人带领的情况下，他不知道该怎麽踏入光明中。

这就像种无止境的冬眠状态，他卡死在僵硬的泥土中，就快变成化石了，在哥哥爱上别人後，他又更加排斥醒过来。

大家都认为他很好，他没事，他很成功，所以他也只好这麽认为，否则他有什麽权利抱怨？

坐在店长室的办公桌前，宋奇伟在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他想确定哥哥的行踪，但又不想知道得太清楚。

他先试了哥哥的手机。没人接。

没办法，他只好再试试伟祥的手机。

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以後，伟祥不得不推开身上的男人一点，但是炽热的气息吐在脸上，他一时之间还是没办法找出理智来行动。

「店长……那一定是副店……」

刚才两人才忽略了宋晋宇的手机铃声，接着伟祥的手机铃声又响了，以常理推断，那肯定是想知道兄长行踪的宋奇伟打的电话。

宋晋宇捧回伟祥的脸亲吻，模糊地说：「别理它……」

那倒是个好主意，伟祥的身体也是这麽告诉他的：「别理它了，做下去吧……」

但是脑子里一个细小的声音继续说了：「请便啊，做下去吧，然後隔天早上你就会看见副店到三楼来，质问你明明和店长在一起，为什麽不接电话？你要怎麽解释呢？」

伟祥张开眼睛，虽然心上人的手还在他身上游移，但是那个细小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喔不不不，隔天早上你或许能逃过一劫，毕竟店长会和你一起回店里嘛，是不是？但是你不会无时无刻都有店长陪，隔天的隔天……或是再隔天……」

「不行！」伟祥推开宋晋宇，顾不得已经被脱到一半的衬衫，面色铁青地想爬到手机边，却被拖住了。

「我不要！我绝对不接喔！」宋晋宇大叫，他今天已经吵过一次架，心情够不好了，不想再听到跟开会或店里有关的事。

「你一定要接！否则明天副店会跑来三楼教训我！」

伟祥继续努力地爬，宋晋宇继续努力地抱住他的大腿，两人各自为了自己的坚持奋斗着。

「到时候你就告诉他我们在做爱嘛！打扰人家做爱很不礼貌耶！」宋晋宇说。

「打死我都不要在副店面前说出那种词汇！你想害死我吗？我已经折损三个新人了我惹不起他！要说你现在跟他说！」

那三个伟祥本来分别带得好好的新人，都在他休假时让宋奇伟带过一次，等他回到店里後就离奇消失了。这就是所谓「折损」。

伟祥终於碰到了自己的手机，一秒钟都不敢浪费就按下接听键说：「他在这里！我马上叫他听电话！」

宋奇伟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听到伟祥对他的哥哥说：「别闹了，快起来！」

裸着上半身的宋晋宇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伟祥把手机拿到他耳边，说：「快点，副店找你。」

然後宋奇伟听到了哥哥闷闷的声音响着，好像在说：「唔唔嗯嗯唔嗯嗯嗯！」

「你再不接电话，以後就别想我让你在这过夜！」伟祥吃力地把宋晋宇翻过来，将手机塞到他手里拿到他耳边。

「喂？这是查号台。」宋晋宇还是不甘愿地说。

伟祥用手扶着额头，看得出来有说不完的无奈。

「妈打电话问你的行踪，你不回店里来怎麽不跟我说一声？」宋奇伟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查号台喔，先生。」宋晋宇继续倔强地说。

「你和爸到底又为了什麽事吵架？」

「那不是吵架，我只是说出自已的观点。爸说我们店里参考书业绩越来越差，还拿去跟其他分店比，我只是告诉他没有亲自到书柜前工作过，不要只会挑三拣四。」

「就这样？」

「当然……不只，我还骂他臭老头。」

「在开会的时候？」

「他说伟祥工作能力有问题，可是他看过伟祥加班吗？他看过伟祥帮客人服务的样子吗？换作是你也会生气。」

「你开会的时候最好不要把私人情绪表现出来。」宋奇伟不希望父亲发现哥哥和伟祥的关系。

「我没有啊，直到他提伟祥之前我都没有。」

「……好吧，就这样，明天记得把开会文件带回店里，再见。」

宋晋宇把手机放下後，看向拿着杯子正在喝水的伟祥，说：「听他的口气我就知道，他也觉得是我的错。」

「因为参考书业绩的确在下滑，和陈组长管的时候差很多。」伟祥坐到宋晋宇身边说。「你以後不要再为了这种事跟董事长吵了，要是董事长一不高兴又把你撤职了怎麽办？」

「伟祥……」深知伟祥在担心什麽的宋晋宇有点感动地说：「你真的离不开我对吧？」

「我这个月业绩很有希望拉高，下次开会他就不会提这件事了。」已经习惯宋晋宇脑子里随时会出现粉红白日梦的伟祥平静地继续说。

「那下个月的业绩呢？」

「呃……这就是要赶快找新人的原因，这个月我很幸运地接了一大批客订，下个月就不一定了。」

「除了找新人以外没别的方法吗？小伟找新人超慢的，十张履历大概只有一个人能面试，面试三个才能找到一个满意的。」宋晋宇伤脑筋地说。

「其实也不一定要找新人啦。」

「真的吗？」宋晋宇喜出望外。

「嗯，只要你不要到三楼找我就行了，当然连叫我进店长室也不行。」

伟祥是有能力应付自己的工作的，如果马粪石书局的一店之长不要老是出现在三楼烦他、把他拖进库存或是叫上店长室想亲热的话，他可以把分内的事完成，也许会需要加个几次班，但是绝对不会搞到进度落後。

「那还是找新人好了。」宋晋宇马上说。

「所以说你决定帮我找新人？」伟祥再次确认。

「嗯。」宋晋宇用力点头。

「你想搞什麽鬼？」

「放心放心，我会照正常程序来的，包在我身上就对了。」

第四章

宋晋宇在店长室里翻箱倒柜，终於找到公司规章。他抵抗着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就想打瞌睡的冲动，很认真地抄了一份小纸条，如果拿着整份公司规章出去太显眼了。

兴冲冲走出电梯，却看到自己的弟弟站在一楼柜台前，宋晋宇把纸条赶紧收进口袋，走到宋奇伟身边说：「诗涵已经下来了，你怎麽不上楼？」

「我今天工作在一楼。」

「噢。」

「为什麽这麽问？」宋奇伟敏感地说。

「没有啊，没有。」宋晋宇心虚地摇了摇头，三两步就冲上二楼。

真糟糕，最好的位子有弟弟看守，宋晋宇本来想在最前线积极地面试新人的。不过不必气馁，找新人方法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