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喜欢有充分把握的宋奇伟喜欢把危机所在的位置分成安全区、警戒区、危险区和爆炸区。

通常他会把危机控制在安全区这个位置，拿业绩来说，只要稍微进入「负成长警戒区」，他就会变得跟鬼没两样。

哥哥已经有交往的人这件事，只要留在马粪石书局里，还勉强算是安全区，让母亲知道就进入警戒区了。母亲并不反对哥哥喜欢男人，但是她跟哥哥一样有点大嘴巴。

而且如果母亲知道了，家里就只剩父亲不知道，只差一个人次就可以完全出柜自由自在地谈论恋情，这对宋晋宇来说是极大的诱惑，他有可能忍不住自己说出来。

等等，这样想起来根本就是进入危险区了嘛！

「让他知道就让他知道，为什麽我们非得因为他一个人的喜好不断编谎话过日子？」宋晋宇说。

「到时候错会怪到谁头上你知道吗？」

「怪到老爸头上，这是当然的不是吗？是他自己龟毛啊。要不就怪我嘛，谁叫我是同性恋？不要担心，我们这边票数比较多。」

宋奇伟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但是无法舒缓心中郁积的东西。「你们两个根本没办法沟通。」

看着宋奇伟拎着行李走出店长室，宋晋宇偷偷补了一句：「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第五章

王筱萦豪迈地翘着二郎腿，吃着俗又大碗的排骨饭。

对面是戴敏恩，顶着她精心设计过的发型盯着盘子发呆。

敏恩已经够达观了，就算有挫折也不至於窝在角落耍自闭，还是会照样说说笑笑，做日常生活会做的事。

但是筱萦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事，要看出敏恩的什麽都太过容易了。

敏恩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还说了妹妹打算休假时到北部看他的事，不过好像只用某部分的魂魄在说一样，其他的心思不知道哪里去了。

「对了，你跟我提过马粪石书局吧？」筱萦说。

敏恩的眼睛好像顿时亮了起来。「是啊，怎麽了吗？」

「我前几天在公车上遇到一个男人，穿得很体面却身无分文，连车资都付不出来，跑来跟我借钱。」

「那还真奇怪。」敏恩睁着眼睛专心听着。

「对啊，他外表给人很能干的感觉，却连十五元都拿不出来，不是很诡异吗？那种等级的能干感觉可不是随便装得出来的。不像是诈骗的样子，我猜他可能心情很差，什麽都没考虑不知不觉就上了公车，所以把钱借他了。」

「嗯，然後呢？」

筱萦拉开嘴角。「结果他竟然跟我说，到马粪石书局去报副店长的名号，他要送我书报答我。怎麽样？你工作时会经过那家店吧，就把我的名片亮出去，可以拿到免费的书喔。」

「副店长？」敏恩像在说梦话一样重复了一次。

为什麽宋先生会身无分文出现在公车上？那个人真的是副店吗？

「对，副店长，他看起来挺拘谨的，不像会说谎的样子，我认为他绝对就是那家书店的副店长没错，不会是谎报。」

「那位先生……长得很漂亮吧？」能有人一起谈论副店，敏恩全部的精神似乎都回来了，但是想起上次吃饭的事，他的表情不太明显地暗了下来。

「的确不是普通的帅气，第一眼还吓到我。」

「我看……你还是让别人去拿免费的书吧，我不太行。」

「为什麽？你最适合了，上班的时候就可以顺便过去不是吗？」筱萦晃着手里的筷子说。

「我才刚被那位先生拒绝，再见面场面一定很尴尬的，这样有点糟蹋属於你的谢礼。」敏恩坦白地说。

「你被那位先生怎麽了？」筱萦的尾音明显收在和平常不同的高度。

於是敏恩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位造型师朋友，包括自己很迷惑的那些部分。

筱萦那不会哽话直来直往的个性让敏恩觉得很自在，两人变成了好朋友，有空就会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如果没有话题，筱萦不会硬要多话，如果没有感想她也不会非要发表，她每次都让敏恩有闻到了熟悉的空气的感觉。

她静静地听敏恩说完後，说了一句「太短了」。

「太短了？」

「对，你和他的关系怎麽听都让人觉得太短了，绝对还不到结束故事的时候。去拿书吧，藉机跟他说话。」

「但是他是男的喔。」敏恩提醒。

「那麽帅的男的耶，谁会介意啊？性别只是跟虾米一样小的问题。」

「他的女朋友知道了会有什麽感想？我们要将心比心。」

「你顾别人的感想干什麽？先顾自己。」

「可是我是真的不太想当第三者，虽然也不知道当不当得成，现在说好像有点……」

筱萦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吓了敏恩一跳。

「算了，随便你，罗哩叭唆拖泥带水。乾脆忘了这事，免费的书拿不拿都无所谓，我理它做什麽？」说完，她瞪了敏恩一眼，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敏恩不再吭声，陷入了艰难的抉择。

宋奇伟休连假回到店里心情都会不太好，不过这次好像特别不好。

从前的「连休後的风暴」，是因为宋奇伟工作累积太多而引起的，但是这次大家都隐约感觉到好像和私事有关。

如果他因为卖场太乱这类问题大发脾气，大家至少还知道是公事惹他不开心，但是这几天他大多埋头忙自己的工作，很不想跟别人对话的样子，就算要挑剔谁办事不力，也只是简短说出错误，不像以前会花时间说教骂人。

他周围十公尺内出现了有排斥能量的防护罩，谁都不想靠近，有事非要找他商量时，还得大老远跑到电脑室，用内线电话跟他沟通。面对面压力实在太大了，谁都没有勇气闯进那个禁区，连业务们都退避三舍。

休假的那三天，宋奇伟没有和母亲谈过哥哥和伟祥的事，在父亲背後偷偷谈论什麽只有他老人家不知道的秘密，宋奇伟办不到。

他没有出去散心，反而去了总公司一趟。让人有「他正在休假」的感觉的，只有他身上中规中矩，刚好能传达「休假中」的讯息，又能散发他气质和风格的便服。色系可想而知不会太鲜艳。

新的旗舰店工程差不多快结束，宋董和宋奇伟讨论人事问题，就这样耗了一下午。

总公司的监视器照出自己店里的景象，二楼有人聚集聊天，宋奇伟的眼睛为此稍微眯了起来。

结束和父亲的谈话後，他去了健身中心，做了一些维持身体机能的单调运动，那晚父母都不回家(母亲终究没有回家煮好菜等他)，所以他一个人吃晚餐。

他的生活一向如此千篇一律，在听见哥哥和伟祥亲热的声音那天之前，从来不曾有任何事物可以这麽大幅度地打乱他的步调，就连听到哥哥说出他和伟祥的事，他也不曾那麽激动。

凭良心讲，他并不讨厌那个搭公车的下午，他甚至在那个下午以後开始有点质疑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少了点什麽。回到正常的轨道以後，感觉有点失落，也许自己是在想念那种挣脱某种东西的瞬间。

他很烦，非常心烦。

虽然害怕他，但是久了也怕出了解的马粪石书局店员都读得出来，他的脸上写着「别来惹我」。

就在宋奇伟这麽心烦的这段时间，敏恩回到了马粪石书局，做他一星期一次的查补工作。

敏恩对宋奇伟到底是什麽感觉？代表什麽意义？他自己也不太说得出来。

有时候他觉得这不是喜欢，也许倾慕更接近一点。

如果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看到了漂亮的人，他也会没有例外地在心中赞美一声，然後带着微笑继续前进。他一向有欣赏别人长处的美德，他觉得欣赏别人的长处是愉快的事，但还不曾为了这种事驻足。

然而看到马粪石书局的副店长时，他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生命中的任何一秒都不想浪费似地用眼神扫过他的全身。他想应该大家都跟他一样吧，感觉好像副店长生来就是为了让人这样爱慕的一样，那就是宋奇伟的等级。

敏恩收过女孩子的情书，也听过别人称赞他帅气，不过不管怎样他都只是个帅气的凡人吧，他自认如果卸下外表就没有足以吸引任何人的地方。

但是宋奇伟，他的背影、侧影、手指，他穿着制服时赋予制服的独特质感，他动着嘴唇说着拘谨的话，他出现以後亮起的整个空间，似乎都不是平常人能给予的。

敏恩不太确定这一切总结起来是什麽，虽说好像只有喜欢两个字可以表达，但却无法概括。敏恩只知道自己不曾把这种感觉告诉过宋副店。

非得像敏静说的一样泡宋先生不可吗？其实不一定要拥有宋先生吧，虽然那肯定会是非常快乐的事，但是敏恩发现，如果要自己退而求其次，只看着宋奇伟，他也办得到，也会很满足。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他应该去要书。一方面不要辜负筱萦的好意，一方面让无解的事情有改变纠缠方式的可能，这是顺开杂乱的现象、巧合、思绪或想法的唯一方法。再说应该也会很有趣才对。

上二楼以後，跟柜台打过招呼，知道宋奇伟在後台电脑附近，敏恩怀着期待的心情走了过去。宋奇伟正在抽书检查哪一本比较早进店里，准备拿到电脑前确认後退书。敏恩看着他的手指动作，忍不住心里的骚动，会心地笑了。

「戴先生。」宋奇伟眼角瞄到敏恩，用专业的语气有点不悦地说：「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的一个朋友要我来找你。」

敏恩递出筱萦给他的名片，起先不以为然的宋奇伟看了名片，露出了无法置信的困惑神色。

「她说你答应送她书。」敏恩说。

简直不相信自己会那麽倒楣，宋奇伟的表情根本不像在还人情，反而厌恶地更像被讨债。他重新摆出冷酷的脸，说：「自己挑吧。」

「嗯……你可以推荐吗？」

这家伙是个业务，还是借自己车资的恩人的代表，如果平常面对他的信条是「不要发怒」，现在应该是「绝对不要发怒」，但不知道为什麽宋奇伟就是怒火中烧。

「我看起来像很有空的样子吗？」

「不用花太多时间想，你拿什麽书我都看。」

实在憋不下去。宋奇伟快步走到柜台，对琼文说：「给我十五块，查帐的时候写支出。」

琼文看出宋奇伟的怒火濒临爆发，一秒都不敢拖延就拿出十五元交给他。

接着，宋奇伟抓起柜台边送给客人免费试阅的小册子，走回书柜间塞给敏恩。怒气无处发泄，这种简陋的谢礼就像在骂敏恩难听的话一样，一瞬间让宋奇伟舒服多了。

看着躺在手心的硬币和写着「免费赠阅」的小册子，敏恩带着笑容说了声「谢谢」，好像只要宋奇伟摸过，他就一点意见都没有的样子。

他拉开皮包的夹层，小心地把零钱收进去，然後又把赠阅的小册仔细地放在资料夹的最中间，生怕它被折到。

应该这样尊敬谢礼的人，照理说并不是敏恩。

但是宋奇伟没办法当下就後悔自己随意迁怒，他撇过头去继续工作。

喜孜孜地收完东西以後，敏恩想对宋奇伟说话，却发现他已经埋头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周散发着不希望人打扰的疏离气氛。

「不好意思……宋先生……」

敏恩想走近一点，宋奇伟却碰的一声把书放回架上，推着书车走到另一头去。

毫不气馁地追上去，敏恩弯着腰屈就宋奇伟低头整理平台的动作，用宋奇伟能听得清楚却又不至於太张扬的音量说：「一下子就好，请你听我说，我……」

宋奇伟的态度甚至比吃饭那次更冷淡，他耸起的眉头背後一定藏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心事吧？敏恩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宋奇伟的距离是多麽遥远。

但是……我好像还是……

「我喜欢你。」突然就说了出来，就像意外从嘴里溜出来的一样，敏恩自己都惊讶了一下，不过完全没有想收回这句话的欲望。

宋奇伟的手没有停下来，他还是在意书柜多过敏恩的表白。「我和你说明过了，戴先生。」

「是，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

宋奇伟点了点头，表示讯息成功传进他耳里。「还有事吗？」

敏恩想了一下。「……好像没了。」

「我可以专心工作了？」

「呃对，抱歉。」

走上三楼时，敏恩还在回想刚刚的情景，这样的告白正常吗？怎麽好像所有该有的反应宋奇伟都没有做出来呢？好的坏的都没有，他是哪个步骤做错了吗？

「哦，致远业务是吧？」佩蓉看到他走上来，招呼了一声。

「你好。」敏恩露出平常亲切的笑容。

「查补啊？」

「对。」

「请便。」

「谢谢。」

带着书目走到书柜前，敏恩才觉得奇怪，刚刚的对话怎麽感觉那麽熟悉？

宋奇伟就是这样跟他说话的，即使听到的是「我喜欢你」，宋奇伟还是当成例行的杂务。

原来没有被当一回事呀……敏恩知道对方是个有对象的男人，本来就不能释放任何暧昧的讯息，但这是真的伤到他的心了。没有被当一回事呀……

敏恩在书柜前唉声叹气了起来。

「看来他们的业绩真的很差。」在柜台边看到敏恩叹气的佩蓉说。

「听说致远的人事状况很不稳定。」宜臻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柜台里的袋子，淡淡地说。

林宜臻小姐，负责三楼美术与宗教书，温柔婉约，给人的感觉就像春天的微风。曾有人表示在这股微风里闻到神秘又带点恶意的味道，不过到目前为止就只是传说。

「有比马粪石的三楼更不稳定吗？」佩蓉问。

「有吧。我们其实也只有参考书区很不稳定。」宜臻说得一针见血。

「算你有理。不过……他的外型是真的和副店很配对吧？」

宜臻抬头注视了敏恩一会才说：「毕竟人家是黄金钟嘛。」

佩蓉夸张地叹了口气，说：「为什麽我工作上认识的男人不是白痴就是同性恋呢？」

「男人？那副店是哪一种？」

「副店不是男人，他是鬼。」佩蓉毫不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答，宜臻了然地点了点头。

认分地查完书以後，敏恩把书单递给佩蓉，拿着笔站在旁边等她签名，但是佩蓉看完了却说：「这些书我不能让你补。」

「为什麽？」敏恩很意外地说：「这些书你都没摆，而且书柜上还有空位。」

「你的书是我拉掉的，那些空位我有别的用途，你把书补进来只是浪费双方的人力资源，到时候我还是会退的。」

「那好吧。」敏恩拿起笔把书单上的记号都划掉了。

事实上，佩蓉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要和敏恩来一场唇枪舌战。通常业务补书都会硬凹到底，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麽乾脆就放弃的业务。

如果随便说说就放弃的话，干嘛还要你出来跑业务啊？我自己每个星期跑单传真不就好了？

佩蓉在心里念着，想到最後终於受不了，开口训诫了起来：「喂，身为一个业务，你也太没干劲了吧？」

这些话也不无道理，毕竟自己的心情是真的有点低潮，所以敏恩没有回嘴。

「你这种态度哪叫跑业务？我一点都感受不到你对自家商品的爱，你这样要怎麽说服人家替你促销？你根本不适合当业务嘛！」佩蓉指着敏恩的鼻子大声指责。

「我好像听其他人说过一样的话。」敏恩坦白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员工训练太不足了！什麽都不知道的新人业务就放上街，搞到现在还是什麽都不懂。」

「大家都在忙自己的，实在腾不出那麽多时间带我。」

「别找藉口。她刚到店里的时候人手也不足，」佩蓉指着宜臻说：「我们副店还不是把她教得很好？」

「宋副店？」敏恩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

「对，什麽镶钻石的黄金钟啦，马粪石的移动地雷啦，随便你怎麽叫都行，就是那一个。要是我们副店，再忙都会把新人带到可以真正独当一面。」

「不能独当一面也要拼了命让自己能独当一面。」曾经让宋奇伟带过(人称阿鼻地狱走一回)，体会过最深沉的恐怖的宜臻这麽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