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以上的书都不畅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三本书曾经在本店办过书展，打七五折一个月却卖不到十本，这实在……不太理想。」

敏恩从来没听黄主任说过这些事，这时候应该怎麽说呢？

「真的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吗？说不定这次销路会不错。」他终於想出这句话。

宋奇伟很抱歉似地摇了摇头。

「没办法，二楼的空间相当珍贵，放眼望过去，大部分平台上的书一个月的销量都比这些书展书高，我不能用一些不赚钱的书代替会赚钱的书。」

「那麽……别的楼层呢？」

「戴先生，我们的书籍分类是很严格的，你这些书展书统统是二楼的书。」

敏恩抿了抿嘴。「我知道了。」

「不好意思，没办法配合你。」

「不，没关系，你有你的考量。」

「如果有位子空出来，也许下次我们可以谈个小书展。」宋奇伟说。

「小书展？」

宋奇伟点点头。「除了你们主动发起书展以外，我们也可以邀展，有机会我可以选几本你们不错的书，帮你摆个显眼的位子。」

「谢谢你。」

「不会，这都是互相的。」宋奇伟对敏恩拉开做生意用的微笑。

跟副店长结束过招後，败得一塌糊涂的敏恩叹了口气，走到黄主任身边说：「失败了。」

「我就说吧。好啦，振作一点，还有下一家。」

「这工作真不容易。」敏恩说出发自内心的体悟。

「每种工作都是一样的……都一样的。」黄主任拍了拍敏恩，算是鼓励。

他们跟店里其他人道过再见以後，就往下一家书局前进了。

晚上，敏恩洗完澡後打了通电话回家，报告工作的情形。

「第一天上班好玩吗？」妹妹敏静问。

「嗯。」

「有没有上司欺负你？」

「没有，不过这工作真的很复杂，我可能要花不少时间才能上手。」

「怎麽个复杂法？」

「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大概是我自己还搞不清楚状况吧。」

「喔……你会不会很想家啊？」

「还好。爸呢？他不和我说句话？」

敏静回头过去问了父亲一声，敏恩听到父亲的声音说：「知道人好好的就可以了，讲什麽电话？」他不禁会心一笑。

「他不想讲电话啦。没关系，等一下我跟他讲你的事情，他就会表现出很想听的样子了。」敏静说。

「那就不要勉强他了。对了，敏静，我今天看到一个挺漂亮的人。」

「在镜子里吗？」敏静知道敏恩理了头发後一定更帅。

「不是耶，在书店里。」

「客人啊？还是店员？」

「是一个副店长。」

「有我漂亮吗？」

「不一样的漂亮，人家会让我心跳加速，你就没办法。」

「我听说有的公司会把长相当成录取条件的一部分喔。」敏静突然想起来，於是随口就说。

「这样啊？不过我不觉得这种事跟那个人有关系，他应该跟因为漂亮被录取沾不上边，有这种感觉。」

「你又知道没关系？只要她长得漂亮，就有和这种事扯上关系的可能性。是不是我们不确定，不过不能否定可能性。」敏静不知不觉就回嘴了。

「是没错，不过举例来说，两个长得像的人不一定有亲戚关系吧？说不定血缘关系远的不得了，但是还是长得像。这只是巧合而已。一样的道理，某两件事的确可能有真正的关联，不过说不定也只是长得像而已，其实没有亲戚关系。」

说到这里，敏静才发现她一定得赶快结束这个由老哥一时天马行空想出来的话题，否则会没完没了。「……我明天要上课，不想跟你扯。」

「好吧，那就再见了。」

「再见。」

第二章

工作的第二个礼拜，敏恩也该独当一面了。致远图书跑业务的人手不多，一个地区他只能顶多一个礼拜跑一次。一个星期的时间让敏恩学到很多技巧。

他发现并不是每次跑业务都需要穿西装打领带。别家的业务有时候穿得像客人一样休闲，跟店员攀谈时反而轻松自在，於是他又去添了一些比较休闲的衣服。另外，他发现笑容的确是世界语言，非常有用，只要他多笑一点，有的书店甚至会主动跟他补书。

黄主任说过，书局这块战场的每一个角落都很重要，随时都有书在绝版或缺书，随时都有出版社会倒闭，所以书柜随时都有可能空出位子。

而这里说的位子，可不是那种客人买走了一本书以後的空位，而是一本书或一系列书能永久占有的空位。例如《哈利波特》就有它的位子，就算给人买走了，那个位子仍然属於《哈利波特》。

这种位子才有价值，临时的位子要争，这样有价值的位子当然更要争。

但是致远代理的书都没有《哈利波特》或《达文西密码》那麽强势，没办法让书局主动留位子给他们，只能找机会见缝插针。

别的出版社有书绝版就是个机会，别的出版社乾脆倒掉当然更是天大的好机会，只要有书出现客人买走了以後书局就补不进来的情形，就是见缝插针的好时机。

对书柜情形最清楚的当然就是管理书柜的店员，在一堆销售量普通的书中，谁能占到书柜，很多时候就决定在业务的能力或魅力。

「如果店员喜欢你，为了讨好你，一看到空位她就会先考虑补你的书。当然这要我们的书有出现的分类部门才有机会，所以你搞清楚哪些店员有接触我们的书，别花时间和不相干的人打交道。」

虽然黄主任这麽说，但是当一堆店员涌上来时，敏恩实在很难落实他的交代，而且有的黄主任所谓「不相干的店员」会告诉敏恩市场的走向、顾客的习性，还会请他喝东西，送他糖果之类的，对他真的很好。

由於没办法用利益关系和人划分得那麽清楚，敏恩每次跑业务都会浪费很多时间。

今天，终於又要回到马粪石书局了。

虽然那是第一个让敏恩嚐到吃瘪滋味的地方，但是他喜欢马粪石书局。目前为止没有人送他糖果饮料，上礼拜传真的订单还只有六种书总计九本，但是马粪石书局在他的心底就是很特别。

敏恩一踏进店里，一楼柜台又开始内线广播。因为上次有人休假没看到敲响钟声的那个人，大家一直在等这个时刻再度来临。

到了二楼，敏恩先是和柜台打了声招呼，然後说：「请问林组长在吗？」

「她今天休假喔，黄金钟。」琼文说。

黄精忠？这里谁叫黄精忠？

「戴敏恩。」为了不让店员觉得尴尬，敏恩纠正时加了个微笑。

琼文咯咯笑了起来，说：「我知道啦，你要查书对吧？查完再找我们副店，他今天在二楼代理漫画书。」

「呃……我还有一些要回收的书，不知道是谁负责管理的？」敏恩把黄主任给的纸条递给琼文看。

「这些大部分应该都是淑慧的书。」琼文说。

「淑慧我上次好像没见过，是哪位？」

「嗯……在听副店训话的那一位。」琼文尴尬地说。

敏恩回头一看，果然看到远处宋奇伟和一位小姐面对面，似乎正在严厉地指责她什麽。他担心地问：「发生什麽事了吗？」

琼文摇了摇手，说：「不好意思，无可奉告，店里的事最好就留在店里，不要传出去，尤其是当副店跟我站在同一楼层的时候。」

「喔，我了解。」琼文的一番话说明了马粪石书局员工习惯和业务保持的距离，敏恩点了点头。「那我先查补好了。」

「你们家也有几本历史类的书吧？淑珍在喔，你要不要绕到楼梯後面那边跟她打声招呼？我记得你上次也没看到她。」

「好，谢谢你。」敏恩转过身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

途中有好几个他没见过的店员经过，很开心地跟他说：「哈罗，黄金钟。」然後又一溜烟地跑走了，他根本来不及纠正她们，说「不好意思我叫戴敏恩」。

他觉得很奇怪，难道大家把他错认成黄主任了吗？黄主任的名字是黄精忠吗？他怎麽记得好像不是？不过要说黄主任到底叫什麽名字，他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早知道他应该多留意一点。

楼梯後方的书柜间果然有个店员站在书车旁忙碌，敏恩走了过去，说：「你好，我是致远业务，我叫……」

「喔，黄金钟啊？幸会幸会。」胸前的名牌写着「吕淑珍」的店员抬起头说。

「实不相瞒，我的名字是戴敏恩。」敏恩有点挫败。是不是上次应该每个店员都给名片才对？怎麽不管见过还是没见过，每个人都叫错他名字？

淑珍看到敏恩一副被搞糊涂了的样子，笑了一下，说：「黄金钟只是个暗号，是说你长得很好看的意思。」

「喔……这样啊。」原来并不是被大家认错，敏恩觉得宽慰不少。「这是你们的行话吗？」

「算是店里的暗号吧。你看过《海贼王》吗？点亮香朵拉的灯火？」淑珍说。

敏恩摇摇头。「打开潘朵拉的盒子我听过。」

「黄金钟就是黄金做的钟，听说音色很棒，听到的人就像置身天堂。这可是很高的荣誉喔，表示你的魅力在大家心中是最高等级，你的出现让大家听到了天堂的钟声。」淑珍边解释边上书，手边的工作一刻都没停过。

「现在我听懂了，谢谢。」

淑珍回应敏恩一个礼貌的微笑，不过是面对书柜笑的。马粪石书局的员工很擅长判断事情的先後缓急，尤其是当副店和她们在同一个楼层的时候。

「那麽，我查完书以後再把书单拿过来。」敏恩说。

「请便。」

敏恩走向目标的书柜，心里觉得很温馨。原来大家叫他黄金钟是在称赞他啊……

宋奇伟终於结束对淑慧的训话以後，淑慧和敏恩擦身而过，眼里的泪水似乎快掉下来了，嘴巴也弯成委屈的弧形。

敏恩本来想叫住她，跟她谈回收书的事情，但又不确定时机对不对，正在犹豫时，眼睛就和宋奇伟对上了。一种惊艳的感觉在四目相交时迸射，敏恩愣了一下。

「戴先生。」刚骂完人，宋奇伟的脸色不太好看，冷冷地打了声招呼。

敏恩想让他开心点，於是现学现卖，脱口就说：「嗨，黄金钟。」

既然是店里的暗号，副店长应该也懂吧。

但是宋奇伟的脸还是板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名牌，说：「敝姓宋。」

「呃……我知道，我是说黄金钟，黄金做的钟。」敏恩一边解释一边观察宋奇伟的表情，希望他会突然听懂，然後对自己露出足以融化僵局的笑容。

敏恩当然知道副店姓宋，还知道他的全名是宋奇伟，而且名片其中一面有写着「马粪石」的透明浮水印，非常特别，他还是盯着名片看了好久才发现这个别致的设计。

名片上除了有副店长的名字、职称，还有他的手机号码。敏恩盯着那号码看时，总是得花很多时间才能重新意识到这名片是因为公事才到自己手上这个事实。

宋奇伟仍然没有反应，敏恩只好继续说下去：「我不是忘记你的名字，我是说黄金钟……那表示你的魅力在我心中是……」

他越说越觉得气氛僵到不行，只好在气氛彻底无法挽回之前放弃，有点窘地说：「我……我看我还是别说这个了……」

「你找淑慧有事吗？」宋奇伟注意到了敏恩刚刚望着淑慧欲言又止的样子。

「呃，有，我们要回收一些书。」

宋奇伟没说什麽，直接伸出手，敏恩看不懂，迷惑地看着他。

「没有回收通知书吗？」宋奇伟似乎很不耐烦，但是在业务面前还是要尽量维持勉强算是和蔼的态度。

敏恩能感觉到宋奇伟的情绪，这让他紧张了起来。

「黄主任说过几天会传真过来，他要我今天先过来拿书，省得还要寄货运。」

宋奇伟走到电脑前，敏恩跟了上去。

「哪些书？有ＩＳＢＮ吗？」宋奇伟在电脑前坐下後问。

敏恩念了几本书的书名和国际书码，但是宋奇伟没有立刻动手按键盘，反而像是在思考一样，眼神望着前方沉吟了一下，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很快地走到书柜间拿出敏恩要的那几本书。

「库存应该都只有一本，其他的我记得已经退掉了。」宋奇伟边说边用电脑飞快地确认。

站在一旁的敏恩看呆了。黄主任说，要找这些回收书还是交给店员比较快，自己找的话可能一本都要搞到天黑，但敏恩还是看过找了十几分钟，连一本书都找不到的店员，甚至有店员不确定自家电脑里的资料正不正确。

「应该没错。等你们回收通知书传真过来，我会叫淑慧再一柜一柜重新找一次，如果今天漏掉了也只能寄货运。」宋奇伟说。

「你……你找得好快。」敏恩赞叹道。

宋奇伟不打算回应这份恭维，因为在他的观念里，这是一个书店店员的基本功。他说：「还有其他的吗？」

「呃……那这本《获利一辈子》。」

敏恩书名一说出口，宋奇伟就重复刚才的程序，没花多少时间书就摆在眼前。

「实在太了不起了。那这本《跟我学投资》。」敏恩难掩兴奋地说。

宋奇伟走到书柜间，抽出敏恩说的那本书交给他，说：「你确定是这本？」

「不确定，不过多头市场是什麽意思？你知道吗？」敏恩翻着书，很起劲地问，好像很希望再次看到宋奇伟神奇的表演。

「我怎麽知道？我又没读过。」宋奇伟觉得自己快要爆发了。

「说的也是，店里书那麽多，我猜就连黄主任……」敏恩抬起头，对上宋奇伟冰冷的眼神，马上呐呐地问：「嗯……您刚刚有说什麽吗？」

宋奇伟不着痕迹地翻了一下白眼。

「这本也要回收？这卖的还不错。你们要和出版社解约了吗？我想知道这本转给谁代理。」

「呃，没有，这本不回收，我只是觉得你好厉害，想看你多找几本书……」代志大条了，敏恩边说心里边想。

宋奇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难道从刚才到现在，自己都在陪这个业务耍猴戏吗？他为了淑慧犯的错误，已经浪费够多时间了，这个业务竟然让他白忙了好几分钟？

敏恩看事态不妙，宋奇伟似乎有点生气，赶紧道歉：「非常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我保证以後不会了。」

如果真的跟这个白痴业务计较，恐怕会没办法收拾自己的脾气。宋奇伟调整了一下呼吸，冷着脸问：「到底还有没有要回收的书？」

「没有了，你第一次就全找到了。」敏恩像知错的小孩一样乖乖地说。

宋奇伟瘪了瘪嘴，在电脑前坐下，开始打退货单。

「戴先生。」

「是。」

「你有淑慧的书要查吧？」

「对。」

「等一下查书的时候，请你不要主动找淑慧交谈，等我下楼和我谈就行了，可以的话请你下次再和她正式见面。」

敏恩点了点头，很了解副店长用心似地说：「否则她会尴尬。」

宋奇伟瞪了敏恩一眼，但是没被他发觉。

「可以的话，希望你装作没看到刚才的画面，以後也别问她这件事。」

「我会的。我刚刚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快要哭了。」

「她跟你一样是新人，太脆弱了，哭过以後比较不会那麽不堪一击。」

建好退货档以後，宋奇伟对敏恩说了一句「我上去印个退货单马上下来」，随後往电梯走去。

宋奇伟走了以後，敏恩乖乖地到书柜上确认了几本书，然後把书单先拿给淑珍，有点没精神地说：「我查完了。」

「你刚跟副店在干嘛？东跑西跑的。」淑珍问。

敏恩不太想重提，他觉得自己似乎让副店长讨厌了。

「我大概给副店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嗯，是吗？」淑珍的语气没什麽起伏。「那跟大家都差不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