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整个称为都城,而王居住的地方就称为宫城。街市之所以会向南延展,是因为依据了王面南背北这条中原的惯例而修
建的。
在宫城里,住着王和众妃嫔,以及他们的子裔。除了寺庙、朝堂、官衙等,还有数座离宫,以及士大夫的官邸。
湘国公子水月所住的地方是位于宫城内东北角的一座小离宫。如它的名字“淡宫”一样,是座刻意建造得非常淡雅的离
宫。据说这里以前是上上代王非常喜爱的地方。不管是外观也好,内部装潢也好,都以高雅的格调统一了起来。
水
月就在这里与从故国带来的老人一起生活。这座离宫虽然小,但是也有庖厨和浴殿。每天起床后,就吃柏翁做的饭,沐
浴,然后向专门派来的文官背诵自己记下的书
籍。虽然沦为俘虏,但是既没有被关在坚固的牢狱中,也没有遭到监视,可以说这已经是破格的优待了。每天的生活除
了有人进出外,与在故国时几乎没有任何变
化。因为在湘国时,他也是和老人两个人一起生活在一座小小的离宫里的。
来做笔录的,除了两个文吏,曹火乌也是每日必到。他说这不是太牙的命令,而是他自己想哪怕早一刻也好看到湘国那
些已经失去的书籍。
他总是非常照顾这位遭遇不幸的公子。
“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请尽管吩咐。在下一定尽所能帮公子办妥。”
第一次打招呼的时候,火乌就这么说过。
公子只是浅浅地微笑着。
“对贵国而言,小人只是一介虏囚。大人何需如此眷佑。”
“虏囚之说,公子言重了。对在下而言,公子是能把湘国珍贵书籍带来敝国贵客。不论何事公子都可以跟在下说。”
一开始还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他主子太子的戏弄,但从火乌的语气中可以发现他的好意发自内心。为了回报他的善意,
于是公子也应承有什么需要时一定会去麻烦他的。
火乌自此也时常来问他有什么需要。他身为文人文质彬彬,公子也很快与他相熟了。由火乌带起,两人便会海阔天空地
畅谈起来。
然后在刚过了三月,仍是冬日的一天。一如往常,淡宫传来了和平时一样的造访声,柏翁就先出去迎接了。
水月出了寝室,到书斋静候一行人的到来。因为事先就点上了火炉,室内非常温暖舒适。
听到走进来的脚步声,他微微地抬起了头。
“身体可好啊,公子?”
跟平常一样的寒暄,肯定是曹火乌。但是,接着还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与一般文吏轻缓的步子不同,此人大步流
星,也没有特意放轻脚步。那么他不是文吏了,可又会是谁呢?
“小人马上去拿砚台过来。”
柏翁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火乌向着他的背影说道:
“老先生,也劳烦上灯。”
水月为自己的侍从准备不周而道歉。
“居然连砚台都没备,真是失了礼数……今天是阴天吧?”
“是。”
不多时,砚台和灯都送来了。火乌在椅上坐下,开始磨墨。
另一个脚步声的主人则站到了窗边。水月听到了响动。
他没有做笔记,更证明他应该不是文吏了。但是他是火乌带来的,也不会是什么可疑的人,说不定是见习的官吏之类的
吧?
“那么,公子,就劳驾从昨天的地方继续,可以吗?”
“是……‘二仪有象,覆载显以含生。四时无形,寒暑潜以化物。是以窥天鉴地,庸愚皆以其端而识’……”
配合书写速度背诵着,但他的神经却因为第三者的存在而绷得紧紧的。
“‘明其阴而悟其阳,贤哲穷其数者罕矣。然则包天地之阴阳,易其识者,盖其有象也’--”
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感到在窗口的那个人已经绕到自己身后的右边来了。
“如果要打扰我们的话,请先回。”
火乌正言道,似乎是对那个人说的。
水月刚想开口问火乌那个人是谁。
然而,先说话的,却是那个人。
“原来如此,真是惊人的才能啊。”
公子吃了一惊。这种调侃般的语气,清晰的吐字,低沉而爽朗的声线,正是过耳不忘的那把声音。这也是为什么他不像
文吏那么走路,也不用记录的原因。
“小君!”
火乌责备道。
琰之太子--对,就是今天的客人,叫炀太牙的人--深深感叹道。
“这些东西你只听一次就都记住了吗?真是令人人惊叹啊。”
火乌非常过意不去。
“真是过意不去。想必让公子很不快吧?”
“……不。”
虽然他的确感觉到陌生人进来了,亦不知道那是谁,但是那种感受并非令人不快的,恰恰相反,还不可思议地可以归在
喜欢的范围里。炀太牙身上散发着一种像阳光般的热量和味道,而这正是一直如日影般的自己最向往的东西。
“火乌,你太操劳了吧?”
忽然间,太牙莫名其妙地说道。
“啊?”
“太操劳了,偶尔也是要休息一下嘛……今天你就先去休息好了。”
“小君何出此言?殿下对臣办事到底有何不满--”
“我有话要跟湘国公子说,你先出去一下。”
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太子的催促就是最后通牒,曹火乌只得不情不愿地收拾纸笔,站了起来。
“那么在下先告辞了。公子,明天在下还会在老时间来。”
“是。辛苦了。”
“告退了,小君!”
“你辛苦了哦。”
火乌恨恨地向太牙招呼了一声,太牙也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句。
水月不禁面露微笑。这君臣二人是真的打心底彼此信赖吧?并不因身份悬殊而有所顾忌,彼此之间牵绊甚深。一国太子
跟臣子用这种语气说话,在湘国是绝对看不到的情形。这究竟是因为国家年轻,还是因为这两个人是特别的呢?
从听到的轻微动作声中,他知道太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公子--”
“……是。”
“你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被当面问到关于眼睛的事,细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水月考虑良久才回答。
“……记得在生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还是看得见的。但在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发起了高烧,烧退之后就变成现在这个
样子了。”
“你父王冷落你,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吗?”
“应该是吧?母后隐瞒我双目失明的事,迫不及待地怂恿父王早立太子。但结果事情败露了,自那之后我就被禁闭在那
里。”
“那之后,你的母后呢?”
“因为太过绝望而服毒弃世了。”
“服毒?”
太子的声调因为吃惊而提高了。
“为何会到这个地步--”
“因在湘国,一旦遭王贬斥,则等同遭世人遗弃。若是士卿大夫等仕子,则等同仕途岌然,若然是后妃,则等同永不想
见。贵国没有这样的事吗?”
“……没有。话说回来,她又为何非寻死不可呢?”
“因为我的母后想要独占王的宠爱,以及王后这国母之位。但是她却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机会。可能因此而心生绝望,乃
至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吧?”
公子想起了母后那略带疯狂的执着。母后是认为只要能够将他正式立为太子就好了吧?所以才决定隐瞒他看不见的消息
。结果在立太子的仪式上事情败露。由此而引起的大混乱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现在想来,母亲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
想法呢?
“……真是沉重的话题啊。”
听完了他的话,太牙自言自语般地道。
“这么说起来,公子对你父王死于非命也没有什么动摇啊。”
水月摇着头。
“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我是父王的孩子,但是实际上见父王的次数却屈指可数--那个人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
是湘王的认识更深一些吧?”
“你说实际与父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琰之太子似乎很难置信的样子。
“殿下可能不会明白。小人的眼睛不是看不见吗?所以即使有人站在面前,也不能确认他是不是父亲。”
水月微微笑道。
“在湘国,王的周围总是围绕着许多人。王要离开王座走动的时候,必定带着大批的侍从。即使去看妃子或者王子,也
不会减少……对了,像太子这样只带着心腹悄悄进来的事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他也没有那个必要。”
不禁感到有点心痛,水月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他
只记得有过一次,是在失去视力之后,湘王来离宫探视,确认第一王子的眼睛是否确实看不见了,然后没有说出一句生
父应有的话来,就这样回去了。不管乳母如何
泪流满面地恳求,父王仍旧非常冷淡,像对什么脏东西一样,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那是看自己亲儿的眼神吗?这句话不
断地在自己耳边回响。还好自己看不见,眼睛
看不见这一点,说不定也是一种好处呢。
从母后被贬冷宫到薨逝,大概只隔了三个月左右。
从那之后也失去了被父王正式召见的机会,成人时应有的冠礼被遗忘了,连名字也没有给自己起,就这么被扔在了北边
的离宫里。宫廷上下一定也都没有人提起自己了吧?想谈论也没有名字,叫都叫不出来,而且说出来还会触怒王,自然
也没有人敢去踩虎尾批逆鳞。
“我想问一下公子的想法。”
太子的转换了话题,把公子的意识拉回了现实世界。
“湘国曾经一度提出要和我国结成同盟,结果却毁约侵犯我国,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害怕琰国国力增长吧?对先是灭荆,继而称雄南部的琰国,湘国的军力根本不足挂齿。但对深信湘国优越
的人来说,要看琰人脸色做人,是难以忍耐的屈辱吧?”
“为什么?”
“为什么?看比自己劣等的人的脸色做人,如果是太子的话,会甘心这么做吗?”
咚!一个钝重的响声。就算是心胸开阔的太子,也不禁一拳头敲在了桌子上。
“公子,请慎言。”
水月低下了头。
“……得罪了。”
“的确,这是真理,被比自己劣等的人瞧不起,的确会感到非常屈辱……那么你呢?湘之公子,被我们野蛮的琰国养着,
你不觉得屈辱吗?”
对太子的嘲讽,他回答道:
“不管在哪里,无论被谁养,我能做的,都只有对被给予的待遇深怀感激而已。”
突然下颚被人粗鲁地托起了,他不禁浑身僵硬。由这个动作可以看出,太子可能生气了,对此他深感不安。因为眼睛看
不见,所以对对方突然的动作会作出过敏的反应,这不是习惯了就能克服的问题。
太子压低声音问道:
“你的意思是不管被亲人养还是被敌人养,对来说你都是一样的吗?”
“正是如此。”
“这到底是说,你会亲近敌人呢,还是说--你把亲人也与敌人同等看待呢?”
公
子不禁笑了出来。这位琰国的太子似乎是有着对什么都很直爽,是非很分明的性格吧?对他来说,无论在哪里都不会找
到亲人和敌人是相等的感觉。跟王的身份不会
动摇地永远摆在父亲身份之前的湘王相反的,琰王把身为父亲这一点摆在了身为王之前吧?因此才让他们有了健全的父
子关系。
但是,羡慕感却没有因此油然而生。就像眼睛看不见一样,自己的内心似乎也缺少了什么东西。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那殿下认为呢?”
“那种东西我怎么知道。”
双目失明的公子,并不知道自己的话让太牙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太子因为生气而踢开椅子跳了起来。
“与身为亲儿的你关系都如此恶劣,那么总有一天湘国会因内乱轻易导致亡国的,都不要我下手。”
“……说不定会如您所言。”
“也许湘王自己可能还没有觉悟吧?明明是他引起的事端,但据说湘王直到被斩首的瞬间还在不绝口地诅咒着我。如今
已经只剩下你一个最无关轻重的盲眼公子,更是什么也做不到了。”
太子的语气越发严厉起来。
“我最讨厌那种连自己的责任都不会负起来的家伙。你的运气不好。湘王是个无论作为国君还是父亲都一无是处的男人
。既然这样,就赶快把这男人给你的什么水月这种无聊名字舍弃吧。”
公子默默无言。水月这个称呼也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名字--但是,却是王唯一对自己的称谓,那也就是名字了吧?
琰国太子与断罪没什么两样地厉声说道: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月心。我给你月心这个名字。”
公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因为那是与责备湘王没什么两样的口吻。
“太子--”
“我回去了。不要挡道。”
还没等他确认,太子就已经走出了书房。
公子无法追上去,只能叫唤在外面伺候的老仆。
“柏翁,柏翁,太子殿下要回去了,劳烦去送他。”
“不用了。”
回答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已经走出门口了。
坐在像是被暴风雨侵袭过后又恢复寂静的书斋里,公子叹了口气。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似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的样子。
不久,老仆走了进来。
“奴才没有赶上,太子走得太快了。”
公子轻轻地笑了笑。
“因为他长得很高吧?每次他说话的声音都是从我头顶传来的。他的手指很有力,那么体格也一定很强壮吧?步速虽然
急促却一点也不乱,我想他的步幅也一定很大,所以才会刚走没多久就追不上他了……是不是?”
“是的,正如公子所说。”
“一定是充满震撼的生命力吧……这么说起来,琰国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呢?”
“不知道,老奴一点也不清楚啊。”
“我无法想象他的样子呢。爷爷,能告诉我太子是什么模样吗?”
“该怎么说呢--”
对琰国,特别是太子一点也没有好印象的老人迟疑地答道。
“和他的名字一样,长了一张像老虎一样可怕的脸呢。”
公子笑了出来。
“那应该说是剽悍吧?”
“不管怎么说,柏翁也不会尊敬他。”
“啊呀啊呀,爷爷难为情了。”
公
子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也好久没有这么体会到畅快呼吸的心情了。以前在湘国总是屏声息气,日慎一日,极力不
去做惹人注意的事。父王完全不会来看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