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都是光说得好听的家伙。明明是他们自己先破坏盟约,以为只要说声对不起就可以了吗?天下能这样就被糊弄过去
了的人,恐怕也只有三岁孩童了吧?”
“……殿下做了一件非常可惜的事啊。”
随侍左右的曹火乌叹息道。
“什么事?你指那些家伙的命吗?”
“因为殿下让人放火烧毁了王宫,几乎所有的书籍文献都已经葬于火海了。湘是个以文治国的国家,肯定会有许多许多
珍贵书册吧?”
太牙有点生气。
“你的意思是说都是我的错?”
火乌凉凉地回道:
“不,臣并没有那么说。”
太牙盘起了腿。
“那也是必须要做的恶事。这座宫城即使是在中原也是首屈一指的富丽堂皇。只要留下这样的东西,那么湘国的百姓就
会无法摆脱湘的亡灵。即使是一点痕迹,他们也会把它美化得超越实物。既然要消灭的话,那么像这种东西还是彻底毁
掉比较好。”
接着,太牙又补充了一句。
“何况要除掉在屋中作祟的老鼠,一把火全烧掉不是更简单嘛。”
火乌没有否定他的话。
“这些臣也都明白。但是,如果他们里面有人把那些书背下来的话,那么哪怕是一两本也都会很有裨益啊。”
“哼,趁着这三天三夜你去好好审问一下怎么样?”
“臣正有此意。”
看着好朋友那正正经经的侧脸,太牙焦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剩下的也都只是些小人物了吧?看着随便给他们个发落完了。我累了。”
“那个--”
突然插话的是一位将军。太牙转过脸去。
“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是……实际上,那个……”
这位满面髭须的将军在此次征战中彻底执行了太牙所有命令,现在居然不像个刚直武将般地支吾起来,让太牙更是沉不
住气。
“谁?是还有谁遗漏了吗?是谁?”
将军答道:
“湘王叔乐的嫡长子。”
“什么?”
太牙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悦之色。
“不是下令九族连坐吗?那么为什么还会剩下这样的人?”
“啊,那是因为……”
从将军胡须下的嘴里,慢慢地道出了个中原委。
湘王--现在应该称为前湘王了--叔乐有一位王后(第一妃)和一位贵妃(第二妃),以及其他四位妃嫔。共有王子八人,公
主十三人。
在这场国与国的冲突中,被父王在阵中立为太子的是名叫英的、贵妃所生的王二子。而王长子是王后所生,无论是按照
长幼之序,还是凭母亲的身份来说,本来都是应该是由他做太子的。事实上,也的确曾经举行过册立太子的大典。
但是,他之所以会被废除太子之位,原因是--
太牙不禁惊讶地追问道:
“是因为眼睛看不见?”
将军点了点头。
“就因为这样他被废黜,并且不许与湘的其他王子等人住在同一座殿舍,就像被丢弃一样住在北边的离宫里,独自一人
默默地过活。”
“他的年纪多大?”
“与小君差不多吧?”
“是真的看不见吗?”
“听说就算是把剑指在他的眼皮底下,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太牙不知在考虑什么,陷入了沉思。
将军和火乌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君主的命令。
琰之太子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把他带进来。”
将军对外宣道:
“小君召见。”
不久,一个人出现在众人眼前。一看到他的异常的模样,太牙,不,不只太牙,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被称为湘国王长子的年轻人,一头长发系也不系地披散在肩上,手腕上绑着绳子,赤着双足,完全是一副囚犯的模样。
对待身份高贵的人,无论他犯了多大的罪行,都不会打散发髻和绑上绳子的,这是惯例。今天会这样难道是手下的人自
作主张吗?
“这是怎么回事?”
太牙小声地问,将军也压低声音回答他:
“当初发现他的时候就是这副打扮了。似乎是他自己已经有所觉悟了的样子。”
“哦,还真是勇敢啊。”
太牙向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膝上的公子问道:
“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公子回答:
“我没有名字。”
“哦?”
“既然不认我这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起名字。不过湘王曾经开玩笑似地叫过我水月。”
“水月?”
水中映出之月,那就意味着并非真实的、虚幻无望的东西。
太
牙下座走近湘国公子,发现他是一个体型纤细过头的青年。拨开他的前发,露出的是一张惊人的美貌。虽然脸色很是苍
白,但是那如白瓷般的面颊,如花般的双唇,
真是在女子中也属罕见的美貌。太牙定眼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据说是已经盲了的双目。的确如此,他那双略带蓝色
的双眸好像连太牙的影子都映照不出来。就算
突然接近,再把手伸在他眼前挥动,他也完全没有反应。
“你真的看不见吗?”
“只有在正午的日光下才能隐约看到东西的轮廓,除此以外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哦。”
“这次战乱,我听说是只要是湘王的血脉就要连坐。那么请殿下再加上我一个吧,要杀要剐都悉随尊便。”
“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求死?”
一边问着,太牙一边从铠甲的腰带中抽出了短剑。
似乎完全不知道他的动作的公子回答道:
“为什么要问如此奇怪的问题呢,父罪子承,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你的这个父亲不是连名字都没有为你起过吗?即使这样你还要为他尽忠尽孝吗?”
说话间,太牙就把剑向他挥下去。周围的人连想发出惊呼声的时间都没有,就只见他把剑正对着公子的面门,照着眉宇
之间刺了下去。
满场的人或是倒吸一口气,或是用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太牙的剑却在只有一线之差就碰到公子的地方停了下来。
不论是火乌还是将军都放出心头大石地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而公子却仍旧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恐怕是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吧?只是以平静的声音回答问题:
“……这是为人子的本分。”
琰之太子在将周围的人吓得寿命都缩短了几年之后,斩断了绑缚住公子手腕的绳子,然后把剑收回鞘中。
“你有着一张大彻大悟般的脸。”
“……”
“如果我成全了一个想死的人,那就不是惩罚了。”
“小君。”
火乌出声道。
因为火乌的声音,让太牙似乎想起了什么。
“公子。因为我们的过失,让湘国所有珍贵的书册全部化为灰烬。不知道这里的文官有没有谁能够背出一两卷书的,请
问公子知道这样的人吗?”
公子仍以不变的平静表情回答道:
“皇帝的藏书有一万卷,我能背出来的可能不满五百卷而已。”
对于他的回答,在场的人们都吃了一惊。
“你不是不能看书吗?”
“是别人朗读,我听了之后记下来的。”
“那么你听了几遍才记住的呢?”
“听过一次就可以记住了。”
“那真是惊人的才能啊。”
太牙很难得地感叹道。
站在一旁的火乌也由衷地脸露喜色。
于是,太牙宣布对湘国公子的处置:
“此人就暂居我国。开除湘国之籍,带回琰国去。”
说是暂住,事实上就是俘虏。开除湘国之籍,这并不只意味着失去了湘国的户籍,还有死后的牌位,他再也不能被写进
湘国国君的家谱中。也就是说,即使他死了,灵魂也不能再回归湘国了。
“火乌。”
“在。”
“离宫还空着的吧?去整理一下。”
“是……”
“他身边也需要有服侍的人,既然不能用女官的话--”
要是找女官的话,也许会跟公子有染而产下子嗣。湘国的皇族已经被下令诛灭九族了,这不仅是指要杀掉现在活着的人
,也是意在使被灭的一族将来也不能留下任何血脉。
唯一的例外,就是为了举行被杀的皇帝的祭祀而特地免其一死的人而已。只有这个人的子嗣才允许留下来。这次的人选
已经定了,是湘帝生母远房的一个男子将承担这个任务。
“那么你就选自己想要的人带去吧。公子,如果你有人选的话请说出来。”
湘国的公子回道:
“……在故国有一位老人一直照顾我的起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那位老人去。”
“可以。”
突然有一个老人被带了进来。一问才知道,担任守卫的士兵押进来的这个可疑地在帐篷四周探头探脑的老人,正是湘国
公子身边唯一的一个侍从。
“公、公子!”
“爷爷,你没事吧?”
老人泪流满脸,庆幸两人的重逢。公子的脸上也露出略带复杂的表情,紧紧握住老人的手。
“那么,公子。稍后我会派人把换洗衣物送过去。对了,头发就这个样子好了,跟你很相配。”
太牙丢下这句话表示这件事告一段落。公子默默地向太牙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于是,亡国的公子就此寄身于琰国了。
当天晚上,曹火乌来到太牙的帐篷,如此问道:
“今天到底是吹了什么风啊?”
太牙已经解开铠甲,正在用热水洗面,头发也重新扎过了。白天的凶悍现在收敛了许多。他现在这个样子倒比较像是个
太子了。
“你指什么,那个公子吗?”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我让他活下来你有不满吗?”
“不不不,对臣来说,能够有人写出湘国的书籍实在是幸事啊。”
“书呆子。”
太牙笑了起来,拿起旁边的酒杯,向火乌举了举。
“怎么样,来一杯?”
“不用了。”
火乌基本上是不喜欢喝酒的,代之而是他拿起了酒樽,为太牙斟酒。
太牙则是尽情痛饮。
“都是放火烧了如此华丽的宫殿之故,值钱的东西什么也不剩了。还是应该带一件像样的战利品回去才对吧?”
“……战利品吗?”
“湘国因为有着悠久的历史与璀璨的文化就洋洋自得,长期以来对我国都鄙夷不屑。而我们俘虏了这个国家的皇子,让
他沦为阶下囚,这难道不是大快人心的事吗?”
琰
之国的人在面对湘之国的人时,总是怀着种劣等感。湘国虽然是个国土不大的小国,但却拥有即使不比三大国更优、也
至少可以说毫不逊色的历史与文化。与之相
反,琰作为一个新国,别人只会依据风土以及民族性情剽悍认定这是一个蛮夷之国而已。而且又因为地处中原最南端,
因此被称为“炎”。意思是炎热的土地,灼热
的土地。就连将它改为“琰”这个美称,也是时经五十年才好不容易做到的。
“话虽如此……”
对着好像还要说什么的友人,太牙不禁呻吟起来。
“你这个多嘴多舌的火乌,现在还没有发够牢骚啊?”
曹火乌摇了摇头。
“不是。臣是在想,今后该怎么称呼那位公子才好呢?”
太牙也对这点有些在意。
“是啊……他说了自己没名字,总之就先叫他水月吧。嗯,的确是与之相称的容貌啊。”
太牙嘲讽似地笑了笑,把喝干了的杯子递给好友,意思是叫他再斟满。
火乌仍然不能释怀似地轻声嘟囔:
“这个名字不怎么吉利啊。”
“吉利也罢,不吉利也罢,都是自己说说而已,本来也不是我们能明白的事情啊。”
“……小君。这种立刻就放弃思考的毛病还是稍稍注意一些的好。无论如何殿下都是执掌一国之人,不凡事都三思而后
行的话,很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事态,到那时可就难以处理了。”
“那么你就是说自作聪明以至亡国比较好吗?就像湘国那样?”
太牙的嘴边闪过了一丝冷笑。
“湘王也就是因为只会耍小聪明才会落到如斯田地,连仗都不会打。你也看到那些家伙的身体了吧?不要说如何挥剑,
他们根本就是连矛有多重都不知道的酒囊饭袋。连战斗用的装束都弄得闪闪发光。他们以为打仗是光靠好看就能赢的吗?
”
这段话无处不饱含强烈的轻蔑。那是对完全不是对手的对手的嗤笑,笑他们的不自量力。
火乌每次听到这种以武力解决一切的言论就觉得很危险。
“但是,国家并不是只靠战争就可以建立的。”
“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会在的吗?”
太子坏笑着看看自己的侧近。
火乌的嘴角也露出笑意。
“那么,臣就尽量每天都去水月大人那里,努力督促他写书了。”
“努力去做吧。”
火乌将酒樽倒向瓷杯,所剩无几的酒斟完。
“那么臣先告退了。”
“哦。”
等好友走了之后,太牙才注意到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夜是多么安静。躺在卧榻上,那位公子美丽的身姿就浮现在他眼
前。
就是饶他一命他也没有安心的样子,就算当时宣布斩下他的首级他也不会有一丝的慌乱吧?他的表情是那么地恬静,而
谈吐又是那么从容不迫。肢体纤细得可以说是瘦弱,眼睛又看不见,他不会用矛也是情有可原的。被父王冷落,被亲人
嫌弃,就这么忍气吞声地活着。他也真够可怜的。
“水月……吗?”
水中映出之月,变幻无常,虚无飘渺,可望而不可及。以前不是还有猴子为了捞水中之月而落水淹死的故事嘛。
太牙自言自语道:
“当然,我可没有那种闲工夫。”
看看现在,先前才灭了荆国,如今又灭了湘国。仅余的一位公子也已经在自己的手中了,是生是死还不是都由自己决定
。
琰国太子一扫多年来的烦闷,心情愉快地进入了梦乡。这次如果凯旋回国的话,也许会开创一个新时代吧--他如此梦想
。
琰国王城,虽无一向以其华美而闻名天下的湘国王城的宏伟壮观,但是被建成了一旦有战事发生就能完美应战的朴实而
坚固的城池。
这
个时期的都城,都是由城墙围绕宫殿,宫殿外侧主要是向南延伸出市街,外围再筑以城墙的布局为主。内城的墙称为城
,外城的墙则称为郭。包括百姓居住的里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