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苍浅笑了下:“此事尚未下定论,暂且不议,皇叔才刚回京,先休息一下,晚上朕在御花园设晏为皇叔接风洗尘。”
“啊,也是,臣一回京便赶来面圣,确实泛了,那就先告退了。”
碧葬花略一扬眉,笑语着告退,临走前对碧绫投以轻笑:“据说这位状元郎,文采出众,武艺也精绝,相貌更是斯文俊秀,小绫儿切莫看走眼错过了呀。”
碧绫面上飞红,细细嚼着这句说,眼前明当还的面容一闪而过,小脸更是绯红发烫。
碧苍看着女儿面上瞬息万变的情景,心里一阵酸涩,女大不由爹……还偏偏是明当还……其实,张郁琰品貌也出众至极,性情也好,这次立功,少不得要加官进爵,他倒更看好这个青年……
可偏偏又忍不住想,明当还其实确实出众,心思细腻隐忍,谋事周全……
碧苍胡思乱想了一阵,连碧绫何时告退离去也不记得了,心神恍惚地到得晚上。文武百官司齐聚御花园内,歌舞笙箫,酒酣欢畅。
一眼望去,百官中,酒量浅的醉得东倒西歪,酒量稍好的也已放开心怀大吃大喝,对着舞女失魂落魄。
唯有几人混在百官中浅言少语。
梅相老眼昏花的样子,以年迈体衰早早告退,被碧葬花拦住聊了几句,梅相回不到三句便摇摇晃晃地被人扶着走了。
碧葬花落坐接过昊亲王的敬酒与之聊了起来。
昊亲王诉着即将出使大汉的苦楚,唉声叹气,羡艳碧葬花的逍遥自在。
碧葬花浅笑不语,但眼角的余光似比这庭园中的琉璃灯还要亮,反射着光芒。
明当还与一干今科进士坐在最未,凡有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面不改色,真怀疑他喝的是水而不是酒。
碧苍茫然地看着,不由低笑起来,耳边有人低声道:“父皇,这舞不好看,换了吧。”
侧过头,就见碧绫杏瞳圆睁看着他,依旧是嫩黄的宫装,缀着桃红的珠花,描着一弯新月眉,唇不点而朱,俏中带媚,宜娇宜魅。
这种大晏群臣的事原本不该公主抛头露面,只是这位长公主自幼聪慧,亦是深得元英帝喜爱,因而常常在这百官盛晏上带她与群臣共欢,久而久之,众臣也习以为常,默认为大蔺皇室习俗,再后来,不光长公主,其他公主只要有意愿也都常常出席这样的晏会。
蓝禾公主坐在姐姐的下侧,此时也转过眸子来渴求地看着碧苍道:“父皇,上次皇姐排的那个剑舞很好看啊,就换那个吧?”
话音刚落,她旁边的两个小皇子叫嚷着:“父皇,儿臣也不要看这个,三皇叔说这世间最美丽的舞蹈在他那儿,儿臣想看……”
“呸呸……什么美丽……三皇叔才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勾魂美艳……”
结果两个小皇子一语不合,争了起来,最后升华为掐架,你一拳我一脚,踢翻了桌子。
咣当一声,惊醒了大半醋醉的官员。
碧苍黑着脸瞪着两个儿子,吩咐内侍带他们各自回宫。
碧绫和碧蓝禾两人睇目低笑,听见碧苍轻轻地骂了句:两个不长进的小混蛋,丢尽皇家颜面……老三又教了这两小笨蛋什么东西?等你回京朕再收拾你。
而后看着满席残羹,想说散了吧,碧绫小小声的在他耳边提醒:“父皇,剑舞……”
无奈地对刘瑞青吩咐下去,只好陪着两个女儿和一群昏昏沉沉的朝臣看着剑舞。
琴音悠扬,时而轻盈流畅,时而铿锵有力,八名舞女,轻纱摇曳,软剑轻舞,弹指间,脆吟阵阵,银光四射。
浠浠落落的称赞声夹在琴音里,听得碧苍无奈叹气,自斟自饮杯盏交错间不由自主地看向明当还。
琉璃灯下,面带微红,目光透过摇拽的舞女直直地看着他,与他视线相交,唇边扬起浅笑,遥遥地举杯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碧苍总觉那目光过于灼热,面上一热,撇开目光。
身侧的碧绫面上飞红,浅浅一笑,垂下头去,但很快又抬起头来,斟了杯酒,浅啜了口,转眸低声道:“父皇,这位新状元很有意思呢。”
碧苍愣愣地看着她面上霞染似的绯红,心下酸涩,颤了颤,低哑地问:“绫儿……喜欢他?”
碧绫这回耳根子也染上了粉红,浅浅地点了下头,飞快地道了句:“不是父皇把我指婚给他的么?”
碧苍沉默垂眸,入定似地陷入沉思。
丝竹之声乱在耳边,他却沉静得仿佛置身世外,静静地坐着。
之后碧葬花前来敬酒,只听他说,“这位新状元果然是一表人材,相貌堂堂,仪表端正……”
他笑而不答,碧葬花又说:“与小绫儿倒真是相配呢,郎才女貌,一个才子一个才女,必然会是一世佳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自然也觉这两人确实相配,只是……只是……叫他怎么启齿说,这新状元,与他有过一夜孽缘,叫他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他?这岂非……岂非……
碧葬花又说:“小绫儿好像也喜欢他呢,一整晚都在注意新状元。”
……
绫儿喜欢?
绫儿喜欢……
君有明珠(帝受)26
半醉半醒地散了晏,一路晃悠地回凌霄殿,下了龙辇头重脚轻,被刘瑞青扶着进了内殿梳洗了翻,展转反侧却不能入寐。
皇后陈氏病榻前的低吟,最后血染凤鸣宫的凄凉。
绫儿那一低眉一颦笑间的羞涩,似有若无飘向明当还的眼神。
那一夜,苍龙苑涧谷下,他与明当还赤裸裸的纠缠淫糜。
身侧被人窥视算计的网,被背叛的凄冷不安……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似有泰山压顶的重担,沉得他喘不过气来,不能法动弹亦无法喘息……
“秋啸灵!”
猛地翻坐起来疾呼,白影倏然自门外飘进,低应:“皇上有何吩咐?”
“你带长公主离开京城,没有朕的旨意,绝不准回京。”
碧苍急促地跳下龙榻,一脸的僵硬。
秋啸灵瞳孔微微一缩,垂着头却朗声道:“属下不能离开皇上身侧,否则……否则皇上又发生意外……属下万死难担。”
“你!”
碧苍怒目,但气息却是一短,秋氏一族子弟派遣到碧氏一族身边后,终其一身各司其主,只对他的主人负责,上次将他调往他处,却发生那样的意外,秋啸灵想必自责万分,现在又叫他离开,当然是不肯了。
然后转瞬又想到,方才一时冲动便胡言乱语起来,皇后虽然是重氏之女,不能入皇陵,亦没有厚葬,但不管怎么说是绫儿的娘亲,头七还未过,她又怎么可能乖乖离开京城?
又冥思了一会儿,暗自叹气,天下父母心皆一般,只要绫儿喜欢……只要她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刘瑞青为首,一路人马自皇宫出发,三刻钟后抵达新状元府,下得轿,旁下太监高宣:“圣旨到——”
守门人屁滚尿流地迎出来哆嗦着领着刘瑞青一行人入府,内里已是一声声圣旨到一声比一声急促宏亮。
入得厅堂,明当还已是一身官服挺直地跪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状元明当还救驾有功平乱……今赐一品翎顶,封为正五品翰林学士,钦此!”
刘瑞青笑眯眯地递出圣旨道:“恭喜明大人。”
明当还微笑地道声多谢,接过圣旨,未起身,因为刘瑞青手中还有一份:
“明卿文韬武略才情卓越,赤胆忠诚,人品出众,与长公主郎女貌,乃天作之合,故,今将长公主赐婚于明卿,三日后完婚。”
犹如晴空惊雷,明当还愣愣一怔,仿佛不明地瞪着刘瑞青笑容可掬的脸,“……赐婚?”
“是啊,皇上厚爱啊,明大人还不快快接旨谢恩。”刘瑞青走过来欲扶他直身,口中直道:“不仅皇上厚爱,长公主亦是垂青呢……”
明当还冷然地起身却没接过圣旨,沉默静立,只是森冷的目光瞪得刘瑞青浑身发冷。
“唉……我说明大人,这是多大的恩惠啊,您怎么不接旨啊?”
举着圣旨的手都酸了,对面这位公子却只冷冰冰地瞪着,不言不语,跟木头人似的……不跟冰块似的。
“明大人……?”
明当还陡地身形一闪,施展轻功一瞬便消失于厅外,“哎……”
刘瑞青高呼,却连背影也捕捉不到,只咬牙切齿:“居然敢抗圣旨啊……难道……”
碧苍依旧倚在玉案前端坐,恍然地陷入沉思。
朕心胸宽广不与尔计较冒犯之罪,念你救驾平乱有功,直升正五品,按惯例,状元也不过正七品而已……
“皇上,明大人求见!”
碧苍愣愣地回神,颦眉,过了一会儿才徐徐道:“宣。”
下一瞬,明当还便如鬼魅似地飘了进来,冷肃的面孔直直瞪着他,“为什么?”
碧苍沉默,良久,方道:“……明卿救驾有功,平乱有功,又忠……”
“赐婚的事!”明当还冷冷打断他的话,咄咄逼人地道:“微臣说过,长公主金枝玉叶,微臣出身草莽配不上……请皇上收回圣令。”
明当还眼神太过冷冽太过盛气凌人,太过放肆,直直地盯着碧苍,欲把他看穿般。
眸中透着幽光,深不可测,却又泛着粼波,仿佛是一潭被春风吹绉的池水。
碧苍却没有生气,只淡淡地四个字:“君无戏言。”
明当还眉峰突突乱跳,溥唇紧抿,狠狠瞪着碧苍缓慢而坚硬地道:“微臣已有心爱之人,发下重誓,今生今世,非他不娶,请皇上收回圣令,成全微臣一片痴情。”
碧苍闻言眼神忽明忽暗,直直盯着明当还,与他傲然迎视的目光缠在一起,想探究他所言真伪。
明当还也直直盯着他,双手手抱拳紧握,溥唇紧抿,其间的傲气决然一览无余。
殿内空气凝结了般,沉静得令人窒息,碧苍渐渐垂下眼睑,古井无波地道:“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长公主贤德,明卿才华卓越,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朕觉明卿与长公主乃天作之合,他日必是举案齐眉情深义长,明卿若有他爱,便早早放下,安心与长公主成亲,朕定保你仕途无量,一帆风顺。”
明当还错愕,面上瞬间万变,狂怒讥讽可笑悲惶,“哈哈……保我仕途无量?一帆风顺?皇上……原来对微臣的定位是这样么?难为微臣无力需皇上施舍怜悯……”
碧苍不动如山,但那搁在玉案上的手轻轻一颤,痉挛地抖动了下,“明卿心思绽密,擅谋略是将才……是朕用语不当……”
明当还却大笑:“皇上用得很好,没有不当,是微臣无能,不能为国效力,不能为皇上分忧不能为百姓解难,请皇上恩准微臣辞官回乡。”
君有明珠(帝受)27
碧苍惊证,错愕地瞪着明当还冷漠的表情,眼里嘲弄讥诮厌恶一言难尽,木然地立在殿中,明明人站在眼前,却仿佛只是俱木偶。
碧苍心头猛地一颤,只仿佛萦儿举刀自刎的那一刹那,森寒的气息笼罩全身,心房被用刀子一层层地剥开,血液一点点流逝干涸……
“你……”
茫然地张口,却只沙哑地挤出一个字,搁在玉案上的手掌颤抖得厉害,无法平息地收到案下,与另一只手交握,却引得另一手掌也一起颤抖。
连明当还也要弃他而去了么?
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相信依赖的人了,难道明当还也要离开他?
碧苍惊恐地在心里摇头,将堵在胸口的惊惧狠狠压下,僵硬着面孔道:“明爱卿,朕将爱女嫁予你,是你天大的福份?不感恩便罢了,难道还想抗旨么?明卿……你可要考虑清楚,若你娶了长公主,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享之不尽。”
明当还脸色愈加冷漠,冷笑连连:“微臣从不求名利权富,请皇上收回成命,别觅良婿。”
碧苍脸色更是猛沉,陡地站起,一掌拍在案上,颤得案上物件弹跳纷飞,怒道:“明当还,你别不识好歹,朕招你为婿是看得起你!是看在你求驾有功的份上,长公主是朕的心头肉,别人想娶朕还未必肯呢,这样的恩赐,你还有什么不满?若非绫儿她……她喜欢你,你以为朕肯么?难道还有朕求你?”
“哈哈……”明当还听着却更是大笑,冷嘲:“哦……原来是长公主垂青啊,真是微臣的福份呢,可是即便她是公主就能强逼别人娶她么?微臣心中另有他人,公主介意么?就算她不介意,臣却介意得很。”
碧苍愤怒全写在脸上,胸膛巨烈起伏,已经气到口不折言的地步,步下玉阶,逼着明当还怒道:“我不管你喜欢谁,总之,朕圣旨已下,绝不容反毁!否则……定个抗旨不尊,虽不至灭九族,但明氏一族,朕还不敢动么?”
碧苍不知自己为何这么激动,他只深深觉得明当还真真是不识相,不知好歹,他堂堂一国之君,迂尊降贵地好言相劝,把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他,他还有什么不满?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心有所爱……哈,见鬼的心上人,尽管去爱了,但绫儿,你却是非娶不可!
碧苍满眸怒火紧紧逼迫着明当还,恨不能用眼中熊熊烈火燃化他,这么不知好歹的人……朕对他还不宽容么?
明当还怒终冷漠的表情突变,愤恨地瞪目,哈哈,抖着肩膀大笑,似乎有件天大一样的笑话摆在眼前,不笑死不甘心一般,良久,收起夸张的大笑,而后,面色灰冷地轻浮一笑:“皇上还记得之前说过承诺微臣一个要求么?臣……现在肯请皇上同意微臣辞官一事。皇上……应该不至毁诺吧?”
碧苍怔愣了下,茫然地忆起,似乎是有过一个承诺……可是……明当还真的就那么想离开朕左右么?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不就为了高居庙堂之上么?明当还却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真心承服?他所做一切不过求大蔺天下太平,盛世百年,只求垂名青史一代贤君,如仁英帝那般……如高祖帝那般……千百年后子孙后代忆起时有句赞言,他所求也不过这么一点,他并只为这森寒的高位,都只当他高居帝位,权掌天下,谁又知他的凄苦孤寂悲哀?
心怀异胎的枕边人,血脉相连的兄弟,都视他为仇敌,都欲置他于死地,哈哈……原来他是这么悲哀可笑么?
这么的孤独无助,这么荒凉……人生一世,春秋苦短,他一刻不敢松懈,一刻不敢贻误,却换来了什么?
一时间,碧苍只觉茫茫天地间,唯他独孤,悲怆可笑的情绪一涌而上,脑中一片模糊,只茫然地哦道:“随便……随便……你……要走便走好了……朕有什么好伤心的……有什么好挽留的……一个个都走得干干净净,也省得朕心烦……走吧,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