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月的天暗得早,还透着些昏灰的光,靳寒来到培元堂的时候,铺子已经打烊了,悬在檐下的招牌随着夜风微微飘摇,
显得非常冷清。靳寒便从铺子旁的小巷穿过去,绕到后门,伸手推了下,门还未栓上,他也就径自走了进去。
培元堂的店面不大,隔着个小院子,后头是一栋简朴的两层木楼。靳寒走近那小楼,见喜哥正在楼下收拾准备回家。喜
哥是店里年纪最小的伙计,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人机灵,手脚也勤快,见了他来,咧嘴嘿嘿一笑,叫了声“靳爷”。
靳寒点点头,不等发问,喜哥边将卷了一半的袖子放下来,边笑道:“东家在楼上呢。”
靳寒闻言也笑了,拱手道谢,喜哥依旧嘿嘿,摆了摆手。顺着陈旧狭窄的木梯走上楼去,脚下吱吱呀呀地作响,外头传
来后院锁门的声响,靳寒知是喜哥走了,不由抬头向上望了望。楼梯的尽头有暖黄的烛光散出来,却安静得没有半点人
声响动。
二楼是一间居房,半边是床榻镜台,半边书案箱柜,中间放着吃茶休憩用的樟木圆桌。此处的主人散着发拢着袍子,正
坐在书桌前沉默地看帐,执笔垂首,也不看不请自来的靳寒。靳寒却不在意,在茶桌前落了座,将手中长剑搁置桌上时
,他瞧见有盏丝毫未动的茶,便顺手端来喝了。
半晌,看帐的那人才将羊毫笔搁在砚上,抬头睨了眼靳寒,啪地合了本子站起身来。
靳寒还在喝着茶,冷不防就被硬生生夺走了手中杯盏。慕空色望着见了底的青花盏,哼道:“凉透了的茶,且不说失味
,你喝着倒也不觉得寒。”
说罢转身去拎来窗下小炉上总煨着热茶的壶,又斟了一盏,坐在桌边只管自己慢慢地饮。
靳寒不由苦笑。
“顶好的君山银针,亏我特地从洞庭捎来送你,你就这样糟蹋么?”
“好茶落在你这般牛饮之辈手里,就不是糟蹋了?”
冷笑着反唇相讥,慕空色将身子转开去,继续悠哉品茗。靳寒看着他的侧脸,觉得玩味。
这人样貌生得极好,实在不像间小小药材铺子的老板,嘴上犀利得很,性子也颇乖张,例如自身可以衣着随意发不束髻
,屋中定是整理得清爽干净,例如不介意就着他喝过的盏子用,也决不喝过了时辰的冷茶。喜欢与厌恶只差了那么点点
看似随心情而定的距离,本是难缠的缺点,靳寒却觉得这也算慕空色的有趣之处。
想到这里,念头就有点躁动了。
慕空色喝了小半盏茶,刚将盏放在桌上,便被靳寒抓住胳膊拉了过去。他也不抵抗,顺势倾倒在对方怀里,靳寒搂着他
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鼻间凑过去蹭他的发际,咬着耳朵轻声调笑道:“适才那冷茶怎么不寒,都寒到我心里去了。”
手隔着衣物在怀里的躯体上缓缓抚摸,布料之下的肌肤带着温和的凉意,靳寒的气息呼在慕空色的颊上,有灼热残留。
“唉,你别顾着自己喝热的,倒也给我暖暖?”
闻言,正温顺如猫的慕空色侧转头,看着近在咫尺靳寒那张写满不良企图的脸,扯起唇角淡淡一笑,如此绝美如此妩媚
如此暧昧,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挥起了右手。
这一巴掌终是没扇下,只因半途有人更加眼明手快地擒住了他的手腕,与此同时靳寒的脸凑了上来,来势汹汹地封住了
慕空色的唇。
有些时候缺的就是一个契机,一旦触发了,所谓天雷勾动地火,往往只是刹那的事。
第二日的清晨慕空色懒洋洋地趴在床里,看着神清气爽的靳寒穿衣整装。随手扯过搭在床头的长衫,他也披衣起身,脚
步虚浮地晃到书桌前,抓了烟管烟袋倒在椅子里,不一会儿特殊的甘苦气味就在新鲜空气里逐渐弥漫开来。
靳寒回头看见慕空色眯着眼睛吞云吐雾,精致的面貌在轻烟缭绕中颇有几分梦里伊人的意味,只是表情融合着一点点的
贪婪和惬意,又显得极度真实。
慕空色多多少少是有烟瘾的,但也只抽自己调制的烟。他的烟里掺混着好几味的药材,所以并没有普通烟草那么刺鼻,
反而带着淡淡的香。想是抽得有些年头了,那种香早已经渗在慕空色身上,成了他独一无二的微妙味道。关于这一点,
靳寒觉得或许他比慕空色自己还来得清楚。
“近日我将远行,怕是要去一阵子。”
靳寒说。慕空色合眼假寐,漫不经心地支肘撑头,拈着纤细的烟管像是没听见。靳寒见状绕到他背后,伸手搭在他左肩
上,俯身笑道:
“你这人啊……幸亏无关江湖,不然得开罪多少人啊。”
慕空色嗤笑一声,掸开肩上的手,道:“你我断了来往吧,那可彻底无关了。”
这话薄情得靳寒直无奈摇头,倒也不再多计较,说声我会再来,便提剑下楼去了。
慕空色仍靠着抽烟,也不睁眼,只竖了耳朵听那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再听不见。
第二章
过晌午慕空色才到店里去,这时间生意清淡,老掌柜正拨着算盘记帐,见他来了,哈腰问了声好。喜哥在一边跟着另个
年轻伙计研磨药材,抬头看到慕空色,便从怀里掏出什么迎了上来。
“东家,这是刚才醉悦楼的伙计送来的,说是您前些日落在他们店里了。”
慕空色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见是块玲珑剔透的小玉佩,花枝纹的雕饰缠绕其上,翠绿之中透着一块红斑,宛如朱砂点染
。随便瞧了几眼,慕空色把佩收进袖里,远目观望了会儿天色,淡淡说道:“我有事出去,你们好生顾店吧。”
说罢便拢着手出门了。
这一路行到了醉悦楼。楼上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个干瘦如猴的老头儿,丝毫不起眼的打扮,正捋着半白的山羊须小酌。慕
空色全无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拢在袖子里的右手探出来,将那块玉佩扣在桌上。老头见了玉佩,咧嘴笑着伸手去拿,
指尖才触到,惊觉玉质脆软如泥,经他这一碰,便受不住粉碎溃散了。
老头扼腕不已,连声叹道:“百里挑一的丹心翡翠,你何苦这么小气化了去?”
慕空色不理他,抽出腰上随身携带的烟管,专心填起烟丝来。
“说。”
一个字,简明扼要。老头见状敛了神色,拾着碟里的花生米往嘴里丢。
“蟾宫血珠。”
慕空色略一怔,挑眉盯着老头儿。他的眼稍显细长,本就带着点狐样的精黠,这一挑,竟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淮南上官家的传世秘宝,您老可真会挑。”
打着火石点烟,慕空色斜叼烟管,似笑非笑。
老头儿嘻嘻笑道:“那是自然,寻常货色岂入得了我魁千岁的法眼。”
魁老双臂靠在桌上,身子向慕空色倾过去,压底声音道:“老朽日行一善,不妨告诉你个不必破上官世家十六道乾坤机
关锁便能取得蟾宫血珠的法子。”
慕空色呼着烟,并不答腔,只在脸上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
“下月十五是上官公子大婚之日,上官老儿会在成礼吉时请出蟾宫血珠,当着天下英豪之面赠予新人,那,可是千载难
逢的好机会……”
慕空色闻言,想这老鬼果真如意算盘拨得有模有样,分明什么都已探听妥当,独缺他一个替死羔羊罢了,心中暗暗冷嘲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此事,就交我吧。”
点头应了一句,慕空色姿态散漫地站起身来,魁老抬头望他,故作诧异道:“哎,别急着走啊,你我多年不见,也该叙
叙旧么。”
“你我的旧,不过是笔欠了五年的人情债,适才已叙完了。”
慕空色笑得和颜悦色,随手丢了个钱袋在桌上,刹那间铜钱声响袋中零乱。
“这顿酒记我帐上,恕不奉陪。”
说着宽袖轻拂,嘴里衔烟晃荡晃荡下楼去了。魁老转头从身边的窗子往下看,很快就见慕空色的背影一路离去,收回视
线,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对着那躺在眼前的钱袋嗤鼻。
多年不见,这小子的臭脾气还真有不少改变。
自是变得更臭,更讨人厌。
慕空色在喧嚷的街市上走着,一手执着烟,也不抽,心无一物似的目不旁视,又若有所思的半低着头,眼睛慵慵懒懒地
眯着,整个人看起来无端有些冷。
拐进一条僻静巷子,车水马龙的声音渐渐离得远了,他踏着青石铺就的近道往自家走。走着走着又停下来,只瞧着手里
的烟管,瞧了会儿,手劲一紧,竟将那木质的竿子生生掐断,而后连带身上的火石烟袋一并丢弃在深巷幽暗的角落里,
袖摆挥得干脆利落。
慕空色垂着手继续慢慢地走回去,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突然就无声地笑了。
第三章
那年,江南的梅雨季节特别长。
日落西山天色昏沉,雨下得铺天盖地。靳寒带着一身污血藏在僻静深巷之中,像怒起的伤兽一般敌视着一切接近他的生
物。偏在这时有人踏着青石板徐徐而来,站定在离他三步之外,靳寒不假思索地挥剑斩去,剑刃划开一道水花晶莹,却
在瞬间真气大乱,一时不支,颓然倒地。
尚能听到来人靠近的步伐,青石上湿润而轻柔的声响,迷离的视线中出现一张年轻的容颜,笼在一方桐油伞下,逆着微
弱的天光更着看不真切。雨水飘进眼睛里,刺痛的凉,靳寒最后意识到或许该是听天由命的时候了,这样一想,倦意便
汹涌袭来,不再挣扎了。
缓缓苏醒过来,已是在床铺之上,靳寒觉得全身疼痛无力,就连眼皮也似千斤沉重,无法睁开,恍惚听见有人在唱歌,
音色清润,于是思想停滞,片刻又昏睡过去了。再醒来,精神恢复了许多,见屋中灯火明黄,想来已是入夜。
有人走到了靳寒身边坐下来,空气中弥散开汤药特有的苦涩味道。靳寒抬眼看去,那男子随意披着青布袍,长发草草挽
了个髻,眉清目秀的模样确是在巷中依稀所见之人,只是脸上表情淡漠,看起来并不好处。
男子手中端着药,舀起一勺送到靳寒嘴边。靳寒稍稍一愣,倒不是担心对方居心叵测,若真有心加害自己也活不到现在
,只是有些尴尬被喂药的事实,于是估摸着自己的右手伤势,才发现连动根指头都颇艰难,也就死了心,顺着对方的意
张口吃药。
吃完最后一口奇苦无比的药,靳寒皱着眉好奇道:“你是郎中么?”
“只是个卖药材的商人。”
对方很是敷衍地答了一句。靳寒点点头,道:“我身负江湖恩怨,伤势好转便会立刻离开,决不会连累阁下。”
“无妨。”
男子起身收拾器具,语调带着几分倦懒,波澜不惊的,弄得靳寒有些找不着话题。
“在下靳寒。”想了想,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讳。
相对于江湖中人听到这个名字后十有八九的惯常反应,那人只是转身打量了他一眼,显得有些刻薄地狭长眸子里,透出
的目光无动于衷得令靳寒很是新鲜。
“慕空色。”
那人回道。
如今想起来,初识慕空色的感觉就像是江南青石巷中的那场梅雨,细腻绵软和丝一样,却又不折不扣地凉到骨子里去。
只不过过了这些年,他早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轻狂小子,但慕空色依然看破红尘似的不长进。
靳寒也不明白,怎么就在上官家满庭红绫的廊下,无端思念起不着边际地过往来。入眼的都是大吉大利的喜庆点缀,四
处高悬的灯笼将夜色染得过分地红艳祥瑞,难道正是因为红艳得祥瑞了,自己才意外地落寞起来?
真是无聊的念头。靳寒暗暗自嘲,听到旁边有人爽朗大笑:
“良辰美景,靳兄一人在此郁郁寡欢,莫非惦记起哪位红粉知己了?”
翩翩公子一路走来,语带调侃,伸手搭着靳寒的肩道:“吉时将近,还是快入席吧。”
洛阳萧府三少萧悦横竖算得上是损友一名,不提也罢,靳寒笑着摇头,和他一同往宴客的大堂走去。
淮南上官世家武林中名声赫赫,操办起喜事来自然热闹非凡。此时偌大厅堂高朋满座,靳寒与萧悦一面向随处碰到的各
路英豪拱手致礼,一面披荆斩棘地挤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席上已然有人,左右两位男子皆是认识的,身型清瘦神情淡漠
的是萧家长兄萧昶生,温文儒雅气度出众的乃是聚云山庄少庄主楚若歆,而坐在中间的两名妙龄少女,倒是面生。
萧悦自是八面玲珑,替互相引见道:“这两位姑娘乃是西华奇人的入室弟子……”
不等说完,其中的红衣少女雀跃着站起来,笑道:“靳大侠久仰,小女子梅嫣红,这是我师姐叶苍岚。”
靳寒微笑道,幸会幸会。那梅嫣红活泼可爱,一张俏脸灿如春花,而边上浅蓝素衣的叶苍岚只颔首示意,展开手中一柄
冰骨透明的水墨扇子,垂首掩去了半边容颜冷艳。
靳寒瞧她这付模样,竟又想起药房里那个脾气古怪的人来。还从未如此翻来覆去的惦念他过,于是连席间的闲谈都显得
有些心神不宁起来,使得萧悦看他的眼光带着别有用意地剖析企图,靳寒心想自己今天算是中了邪了。
正纳闷,突然喜乐大作,满大厅的喧哗声平息了许多。上官家主上官洪延在管家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现身,招呼过在场众
人,便居高上座。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旧疾缠身如上官洪延,这时也不免面露红光神采焕发。
管家垂手站到一旁,引项亮嗓子:
“吉时到,贺迎新人————”
刹那间厅外鞭炮连响,厅内欢声雷动,琴鼓唢呐演奏的更是起劲,一切都亢奋得无法无天起来。
第四章
新郎红袍绢花一表人才,新娘凤冠霞披锦盖遮羞,拜堂结发自是功德圆满,而观礼众人落肚的是美酒佳肴,入眼的是神
仙眷侣,又何尝不是心花怒放。礼成之时,上官洪延喜气洋洋地冲儿子招手,上官无殷便恭恭敬敬走到他面前来。
管家适时地递上一只精巧玉匣,此物一现,厅中喧哗顿歇,万众瞩目。上官洪延开启宝匣,只见匣中软绸中嵌着一颗弹
丸大小的剔透珠子,通体赤红,隐有冷光浮渺,华丽无双。新娘由喜婆搀着退到一旁,上官无殷立即向父亲深深作揖,
然后跪下叩首。
据载焰骨雪蟾生在天山一脉,其体性至寒,但物极必反,其骨血又是至烈之物。此蟾本就稀少,更是传闻上百年的老蟾
才能育化出血灵珠,有化毒僻邪,起死回生之效,习武之人服用,可通经顺脉,功力大增。而世间难得的这一颗蟾宫血
珠,乃是上官家镇宅之宝。
上官洪延年轻时虽叱咤风云,到老也竟逃不过缠绵病榻,上官家这些年已是上官无殷执掌,缺得只是一个家主名分。如
今上官洪延将灵珠当众授予上官无殷,也等于昭告天下上官家主易位之实。
但传说中的武林秘宝初露真容,谁人不是全神贯注地欣赏蟾宫血珠之奇艳,哪里还理会其他事由。于是无人察觉有股轻
烟贴着地面迅速蔓延,随即一种近乎虚幻的香气随着苍白的烟雾在厅堂中升腾了起来。
在场宾主皆一时疏忽防备,吸入不少香雾,须臾间陆续不支倒地,与此同时一道黑影鬼魅般闪现,从顶上飞蹿而下,借
着白烟笼罩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上官洪延手中玉匣。上官父子大惊失色,无奈异毒发作筋骨瘫软,眼睁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