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似乎十万火急模样全不讲战法的入侵的达敕尔部队,便被秦阳寨军三路共进,竟一步也前进不了,只能被动
的奋力反击。打人的变成了挨打的。
秦阳寨军却大受鼓舞,军中大多是大汗放过来的蒙古人,战时轻缓时会运筹,战时紧迫时也敢拚命。此时牛刀带血双
目鲜红,口中大吼着不顾一切冲进敌群,让同样流着草原血的对手如同与自己决斗,半分不敢大意,又被多方夹击,
即使身经百战也有些乱了阵脚。当下,达敕尔部队斗志满盈却被越削越薄,秦阳寨军心怀的些许畏惧却越杀越淡却。
激战半日,达敕尔入侵队伍已被冲成分裂的三股,三千人此刻只剩半数以下,而秦阳寨军虽处于优势,也付出不小的
代价,七千人殁了近四千。
此时,已逾亥时。
沙堡中,横尸数千,血直要与即降的夕阳叫板。
***
同一时刻,秦阳寨约三里以外。
沙土越来越粗砺,沙层也越来越稀薄,马蹄凿开的纹络渐浅了,声音却渐钝渐强,整齐而沉重,闷闷的由地表喑哑的
传向极限的远方。
队伍的最后一人,金线刺绣的斗篷在并不太烈的风中含羞待放着,扎染紫罗兰的内袄领口,狐皮镶边轻挠着主人素白
的腮颊。他棕色的绵延如海的长发亦绾亦散,拖曳在马蹄的呜咽里,像撩开了长夜的边角,乍现早出的白昼,异端孤
旷的紫色眼瞳却尘埃未染,潮湿地诠释着主人的倦态。
心算得是时候了,他纤小如孩童的手一拉马缰,口中轻喝一声,那马儿便快些的跑起来,将同他由排尾载至排头。
“首领,将要到了。”位于排头的呼勒向外望望,又转头对走上前的年轻人说。
年轻人目视前方,眼睛眨也不眨。“死伤如何?”
呼勒翻身下马,将耳贴在地上倾听片刻,又翻身而上。“听兵戈与步法,双方当俱已死伤太半。”
年轻人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加速。”
“是。”
呼勒得令,将鞭一甩,喝一声“驾”,顿时马儿箭也似的冲出去。年轻的首领也没有迟疑,策马向前方急速奔出,尾
随的达敕尔三千壮士也明意,喝马,将速度加至最大,向不远处的秦阳寨沙堡奔去。
第十一章兵不血刃
便在达敕尔部落全军于三里之外加速前进的时候,汉璋护法与成晟也同运输队一起赶到了秦阳寨。
成晟既能被封作统筹运输部门的领队,自然也是有些能力的,其麾下的运货人也会些保镖之术,但这点技能与达敕尔
部落相比还是尚浅显了,进去也只是送死,成晟便让他们在寨外先避,自己与汉璋护法进去,负责请兵的张震也在请
兵成功后送走军队,自己和同行请兵的人一同回了成晟处,此刻也候在秦阳寨外。
只在那里,就听得见寨内的兵戈声与喊杀声。
汉璋护法与成晟,及一开始随汉璋一同逃离的从属,驻马片刻,随即一咬牙,携了武器,也喊杀进去。
然后他们便停住了。
准确地说,是看到里面的情况时怔住了。
他们忽觉脑筋一滞,望着廊上激斗的双方,竟不知该杀入哪一方的战局中。
因为双方都是自己人。
双方的自己人在激斗着。
那人数较少的,已被冲散成三股的军队,乃是成晟接到汉璋的通知后,派张震去大汗那搬来的三千救兵。
那人数较多,正三方夹击敌人已然占了优势的,乃是唐玑,隋玡,秦琅三位护法所带领的秦阳寨军队。
那么到底该杀哪一方?
那么,到底是怎么变成这种局面的?
那么,自己离开秦阳寨的这段时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成晟只感到满脑子乱絮,怎么也理不清楚,他光知道上当了,他们上当了,上了某人的当,某人设计让他们不明彼此
,设计让他们自相残杀。
“住手!快住手!上当了,我们上当了!快——”就算不知怎么上了当,成晟还是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兵戈交击中
,他的声音显得脆弱而不堪,根本无力回旋,却还是隐隐的梗住了激斗之人的热血。
然而这条唯一的束缚他们盲目斗气的藤也在半途断了。
成晟的话未完,头已高高飞离了原地。
嘴还大张着,连刀也未出。
刀在汉璋手中。染血。
汉璋冷笑。
“哪里容得下你多话?”
此时,秦阳寨一方已只剩三千人许,而他的对方,只剩不到一千人。
此时,第二队人马已出现在了秦阳寨正门口。
汉璋察觉,坐在马上,向那队人马微微俯首。
队伍的最前方,年轻的领队素白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孔在血光与兵戈中行踪飘忽。他的手握紧马缰,渐渐抬起,抬起,
直至竖直举高。
吉生四代目光森冷。
握鞭的手停滞了一刻,决然落下。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身后,三千壮士急速杀出。
大战数个时辰已死的死伤的伤的双方,始料未及会有这样的变故,来不及反应原因,已然疲惫的身影便被蓄势待发的
达敕尔壮士埋没了。
如此突然的新局面让双方俱乱了阵脚,一时间竟分不清谁敌谁友,刀刃应指向谁,慌乱之间,迷茫的士兵纷纷看向主
帅。
而唐,隋,秦,汉四大护法淡然一笑,举刀劈向身侧秦阳寨士兵的头颅。
完全混乱了。
就在这片混乱中,达敕尔军队轻轻易易地步步进逼,将两波原先互斗的势力一并屠戮殆尽。
眼看已胜利在望。
吉生首领立在队伍中央,四周全是砍杀着吼叫着惨呼着的人们,他却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他忽闭目,勒马,身影便从一片刀光血雨中淡出。
他退了出去,退至门口,退到门外,退出血色的喷溅范围,而后再次策马,向着沙堡后方奔出去。
那里,四名潜入秦阳寨被捕且又被秘密释放的达敕尔人与卷铺盖逃命的寨主和权使已殴斗多时。
四人本已受三天酷刑,身体纵凭着强韧的精神力仍能自由活动,但已大不如从前。这样长的时间竟无法制住他们。
首领勒缰,驻马,望向战局。
四人很快便发现了首领已至,当即斗志大盛,终于将已重伤的右权使格杀于刀下。
左权使见状大怒,合身俯在马背上挥着巨大的马刀直冲入那四人群中,眼见已势不可挡。四人站齐,似一瞬间下了某
种决心,竟也猛力鞭马,一齐向那左权使撞过去。中间的两人当场死于挥来的马刀下,而二人的马却脱了控制撞向左
权使的坐骑。马不堪撞,登时向后仰去。左权使刚一击得手,没稳住身子,随着马身的仰角滑下去,跌在地上,立时
被另两人的马匹一齐踏上,口吐鲜血而亡。
八人中死了两人,只剩六人。
六个寨主。
另一边只剩三人。
两个小兵,和一个首领。
首领默然,似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左手探入怀中,转眼,一把弯弓已握于手中。
六名寨主大骇,再也不敢迟疑,理也不理两个小兵,直向着首领冲上去。
首领素白的脸上尘埃未染。
他蒙了一层水气的双目仍似盛开得美好而繁盛的紫丁香。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鲜血,也没有同时冲上来的六个寨主。
确实什么也没有。
那两个立在一旁的小兵什么也没看见。
前一瞬间的视野里,使开弓欲放箭的首领,面前是六个已然将要得手的寨主。
后一瞬的视野里,是已尽箭凝立的首领,五个寨主各吞一支箭横尸在地,第六个人的头颅停在首领掌心。
在这之间,什么也没有。
仿佛时间过了这里漏掉了一拍。
张口龇目,表情还停留在死前一刻的寨主的头颅,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首领纤小的指掌间,血已尽,殷红濡湿了那些沧
桑的素白。
他面无表情,微微偏头,怀抱着死者的首级,异端的紫色双瞳跨过尸体,跨过血泊,跨过身后沙堡里的喊杀与兵刃,
直到置换了岁月。
他静得如同沉睡的玩偶。
达敕尔的战斗已进入最后的肃清阶段。
就在这里,从不知何处飘然而来的一段歌声,蜿蜒于喊杀与惨叫声中,诡异之至。
草原的日出在何处?
马铃声中是雁群的归路。
游牧的人们在何处?
天涯芳草是他们的征途。
…………
落日已现,幽远着拖曳,竟似要与这满地鲜血争红斗艳。
而这歌声倘佯于此,如羌管幽幽,霜夜烟寒。
***
那日决意南下的命令发布后,站在高台上的首领,对台下集结的达敕尔部民,交待了这样一个计划。
其实秦阳寨原本真的只是汉人建的小帮派,由四个汉人担任寨主。而不久后被大汗收购,大汗派遣了六个寨主与两个
权使掌握了寨中实权,四名原寨主降为护法。那批汉人何其自负,本建寨想搞一番功业,却被一群胡人踩在了头上,
心中满是愤懑却又没有力量发泄。吉生首领便利用了这一点,亲自密往秦阳寨(扮做歌女,居然很顺利),与那四位
原寨主约定:“达敕尔可帮忙铲除头上的障碍,只要那六个寨主的头颅,不要秦阳寨一砖一瓦。”并最终得到了同意
。于是与四个护法联手,达敕尔开始了战前布局。
首先是四个受首领之命前往寨中搞鬼,故易被抓住后说出来自达敕尔且不日后部落会入侵的情报。然后汉璋再假意请
命去调查达敕尔,实际是携了知内情的心腹跑去骗回程路上的情报队,言称寨中遇袭向大汗借兵,再说服对方连着统
帅一齐借用大汗的。
之后,由达敕尔人借汉璋的刻印拟书送去秦阳寨。先前已有四个囚徒作铺垫,寨中人势必会相信此书。而估摸着此时
由大汗处所借的兵马也该到了。——秦阳寨人以为来者是达敕尔,增援队以为寨中已为达敕尔所占,两者一遇,自然
便斗起来。而增援的统帅来自大汗,士兵同理,他们与秦阳寨民可谓互不认识,双方又都气势汹汹,这样一来,误会
应是很难消解了。
至于增援人数,那时首领最拿不准的一环。他亦不知大汗会派多少人马。但秦阳寨本身已有七千人马,大汗手中全军
亦不过数万,对一个小小情报枢纽,且对方即使是达敕尔再怎么说也只有三千,应当心觉一万人足矣,撑死再加三千
人过来。只要少于三千人,秦阳寨便不太会起疑,比三千人多上一千人上下,对方一时半会也数不过来,再多可就危
险了。所以,这里可算是他一大败笔,他心知,然事已至此,只能放胆一赌了。
首领也通知了护法们与四个前瞻,激战前放这四人自由,以防那几个高权的胆小逃跑,也好半路拦截。而自己与手下
便掂量着时机,等那两边都耗得差不离了再进攻。
由此,秦阳寨便可攻下。
此战过后,达敕尔计算,部落死伤未逾十人,几乎可谓不战而胜。
秦阳寨并不是达敕尔的最终目标,达敕尔只是凭他来威慑芳菲尽。毕竟达敕尔第一次南下中原,情报网可谓极不完善
,而芳菲尽又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情报组织,达敕尔据有它,即相当于具有了横行中原的耳朵。而那个秦阳寨地势僻
远,有只是靠芳菲尽来获取情报,要不要都无所谓。
所以帮助四位护法除掉障碍,坐回原有位置后,达敕尔便举兵离开了秦阳寨。
去势匆匆如大漠风烟,席卷了一趟沙石,有零零碎碎,随着马铃,一路遗落成归去的轨迹。
***
洛阳,五月末。
今年的梅雨来得早,虽波不及洛阳,却使洛阳的春显得短了。四月方绽的风华到了五月中旬便失了情绪,满街满巷的
缤纷落了一地,只剩枝头零星的残红,似还有些不甘寂寞。
在这样的季节里,集市与长肆都衬得寥落了。
紫萝布艺的新掌柜正在理账,他年纪不大,刚干上这位子没几天,还不太熟练,而近日生意又不是很火,来往订单稀
零,倒没怎么让他觉得忙累,只是每日傍晚大师兄跑来收情报,而一日的空手而归让他有些尴尬。
是的,洛阳最红火,享有赞誉最高的布商连锁“紫萝布艺”,并不是一家普通的卖布店,而是情报组织“芳菲尽”用
以搜集情报的根据地。那里的掌柜,虽管不得多少信息,却负责接应工作,任务也不轻松。
然而这几日,莫说正常客人,便是来往送信的自家人也见不到几个。
即使忙起来是免不了叫苦连天,但闲到如此也让小掌柜有些无趣,手下意识地拨弄着算盘。
门头挂的风铃忽一反多日静谧地震动出声。小掌柜心惊“终于来客了”,一面带笑望出去,“客官想要什么布?”
然而对方却再没有动。
推开尘封多日的大门的年轻顾客,没有进门,只是倚在那里。
他身上满目风霜,似乎经历了很长的远行,金线刺绣的斗篷里,怒放着海棠的棉衣也似败了满季。他棕色的长发几乎
流淌到门外,掩盖了小店地面淅淅沥沥的光斑。白得惊心的素颜上,一双漫着雾气的紫色双瞳,如盛放的丁香,美好
而繁华,整个人飘摇在初生的日光中,单薄得像马上就要散去。
他忽然扬手,一个包袱飞出,在他的力道下迅速脱去了外壳,其中的内容蓦然暴露。六个僵死的头颅坠落在柜台前,
正是秦阳寨的六个寨主。那些攻击前一刻的孤注一掷,早已硬在这青白的尸首上。
小掌柜大惊失色,惨叫着奔入房内求助。
纤弱的来客漫倚在门边,紫色的目光涣散开来,幽长萦纡,不知漂流到了何方。
第十二章惜往事
千嶂会会堂。二更天。
会堂书房中的灯仿佛不眠不寐般,那么一点昏黄的亮着。四周却是没有半滴光亮,使得那端坐在书房中央的男子的身
影显得本身便是一面影子。影子屈曲而细长,黑洞洞的映在昏褐的墙皮上如鬼魅。只在翻过文案的一个动作间才似活
过来了。
其实那男子并不老。若是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年纪,再对比他的相貌,更加会觉得他一点也不老,反而有股苍竹愈发劲
挺之感。
这苍竹般劲挺的中年男子便是千嶂会副会主兰疆。
书房门在昏暗的灯火中紧紧的闭着,显出一丝不苟的严谨,一如专心于审阅文案的副会主的眉眼。然而门又并未上锁
。这却并非是大意而是一种倨傲了——千嶂会主已然闭门,又有何人敢闯?——平日书房门前从不设侍卫,但看着这
未上锁的门,也让人森寒,反而望之不敢迈进一步。
今日却不同。
兰疆批着文案,眉目俱一片冷然低垂,忽一阵风过烛摇,他峰棱一般的眉一抬。
门外进来的人,就这么悠悠闲闲推门就入了,简直拿这里当家一般,手上拖了一盏油灯,整个人倚在门畔似乎十分散
漫安然。
“我就道这个时辰你定还没睡……听闻昭儿带一身伤的回来了,你也不去看看。”
兰疆闻言只撩了撩眼角。一句招呼不打就直接迈入会主书房的男子微卷的长发似刚被淋过,一身松散的青色衣矜也微
湿,在昏黄的灯色下揉得仿佛水荇,幽远而柔韧的色泽。他将手中折伞“啪”一声收起时兰疆漠然开口:
“外面下雨了?……交代你的事可有办妥?”
青衣男子垂首一笑。因上半脸都被一只白玉面具遮得严实,这留白一般的笑便残缺了,有些莫测意味。“兰会主交代
的事情,属下焉敢有怠慢,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要给办妥啊。你大可放心,下半月你放开胆子出兵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