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长生天
吉生再次被首领叫去帐房回话,是在他与剧毒中奇迹般生还后的第三个月。那个时候,这个消息已在部落间沸沸扬扬
到不愿再提的地步。
叛徒哈乌依塔的儿子,饮下剧毒鹤顶红,竟还得以生还。
这神话一般不切实际的真相对于首领来说不啻于一记炸在耳边的响雷。剧毒鹤顶红,只怕从药成之日到现在,没有一
个有幸尝试的人可以漏网。而偏偏,一个四岁男童,竟战胜了常理,他又是因何种神力的庇佑才得幸免于难?达敕尔
人向来对鬼神之说报以嗤视的态度,然而此次也不得不为之一慑。
这孩子,莫不是真有神灵庇佑?
首领面试强作镇定,却还是按不下心中虚惧再杀他一次,只能下令母子一起囚禁,这次还附言,断绝他们的粮草供应
,所有食物,全部自理。一方面不许踏出营帐半步,一方面又要自理食物,根本就是要将他们母子活活饿死于帐中。
他也只能这样。
相较于为人首领的无可奈何,即使已知道被囚禁断粮的结果,失子而复得的母亲仍是万份狂喜。那一日,当她看到儿
子喷薄淡紫色流光的双目鲜活的明灭在烈焰之中时,她当下便几欲高歌涕零。她用衣服扑灭了周遭的火焰,将儿子一
把搂在怀中。她失声的大哭之下,却是被泪痕舞得斑驳的笑意。她的双臂环得那样紧,似永远都不想放松,仿佛一旦
泻了一分力道,儿子便又会飘然而逝。她就这样又喜又泣地怀抱着他,直到他一口鲜血泼洒在她的前襟上。
即使顽强的从剧毒中生还,他的肠胃也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
从此,便只有女人——一个柔弱无力,未老先衰的孤寡女人,和一个孩子——一个未满五岁,身罹顽疾的病弱孩子,
在一起生活了。在一起,面对仅存的一间简陋帐房,隔绝了外世与粮食而活。
然,这又怎么可能活下去呢?
所以,当吉生独自一人,披着毛毯坐在地上,用心地擦拭油灯罩时,那个突然闯入的九尺壮士和他“首领传你”的通
知,就即便幼小如他,也心中有底了。
母亲一大早已不见了,想是被他们带走。再来,就轮到他自己了么?
依然是夜,草原上的碧绿已然沉睡,他轻轻踏在久违的柔软之上,它们顺从的倚靠在他的脚心,渐渐融入他的温度里
。首领帐房中一如既往的昏黄灯光悄然渗出,如茫茫草叶上撩乱了的荒芜,隐入夜色,低吟漫弄。
门帘在他眼前掀开,首领还是威严又散淡的坐于中央,两边肃穆的侍者及长老所夹的过道上,被紧紧擒住塞住嘴巴正
作无谓挣扎的女人,赫然正是他的母亲。
“阿妈——”他不禁一声惊呼,向女人跑去,女人见到自己的儿子,想要上前,却无奈挣脱不能,悲哀的呜鸣。
“首领,首领大人,”吉生不知道他与母亲又犯了什么事,只知道现在母亲很危险,非常危险,他什么原因也管不得
了,只是跪在首领面前,不住地叩首,“求您放了我阿妈吧,放了我阿妈吧。您把我怎么样都行,但求求您放了她吧
!”他眼都不敢抬,只能一迭声的哀求,肚子又痉挛得疼起来,他咬牙按住腹部,浑身颤抖。
首领没有表情,任由孩子不住地磕头,额顶与地面相碰发出惊心的声响。没多久,孩子素白的额头就红肿起来,他忽
然发话。
“你是个孝子,但你阿妈不是个好阿妈。你既那么孝顺,理当惩戒你阿妈所犯的罪孽。”
“罪……孽?”吉生停止了叩拜,抬起头来,茫然的看向首领,身后,女人更尖利的呜鸣起来,又被喉咙受制的呛咳
声打断。
“你阿妈是个下贱的荡妇,不听我令,在囚禁期间,与看守你们的侍卫私通,还怀上他的孽种。她的丈夫生死未卜,
他竟在丈夫未有确切消息之时不守贞操,干出此等淫邪下流之事,实是罪不容赦。那名侍卫已被拉到刑场鞭打,而你
母亲,我要你亲自惩罚她。”
私通?孽种?淫邪下流?罪不容赦?吉生睁大眼睛望向目色凌厉的首领,又迟疑着回头,望向身后听得此言,已然不
再挣扎,浑身瘫软的母亲。他还太小,弄不清楚这些话的具体意义,然而大略理解,他还是能行的。
察觉到儿子清澈的紫瞳中流露出的疏离和难以置信,母亲只觉心都冷了,载了血液在全身无力的飞奔。
是啊,她又怎能守住贞操,她又怎能不肮脏下流?如果她的儿子真的就此死去,她便也可以不再留恋着尘世,随他同
往。然而他活下来了,吉生顽强而艰难的活下来了,她好不容易又得到了他,怎么还会与他一起甘心饿死在这冷帐里
?可她什么也做不到,她不会武功,不能一人一剑带儿子逃出这些桎梏。她也不会使计用毒,无法在帷幄之间置那些
高官首脑于死地。在尘埃之中,她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因自己的无能为力在此死去,然后自己也含恨九
泉。
不要,他不要这样。总有些什么,她总有些办法可以用的——对,对了,她还年轻,她是个寡妇却仍风韵犹存,她会
讨男人欢心,她有那个条件和资本出卖身体。对,就是这样,那个守在帐前愣头愣脑又暗揣兽性的男人,凭借她的魅
惑又怎会得不了手?他当然不会带她走,当然也不会娶她,她只求他贪恋与她的夜欢,能给她一口饭来保她不要饿死
,这就够了。只要她的儿子能活下去,她即使出卖尊严出卖灵魂也无所谓。
这就是为何三个月了,那个被囚的寡妇与孤儿还安然的蜗居于隔绝水米的小帐之中的原因。
可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首领面色冷若霜铁。“孩子,你知道么?她腹中,是个孽种,是违背道德违背信义的存在,你作为她的儿子,必须要
杀死他!来,对着你阿妈的肚子打,狠狠地打,直到她堕胎为止,这是你不可推辞的义务。”
吉生一时间愣住了,痴傻的看着首领,半晌,疯狂的摇头。
“拒绝?你的意思是要拒绝么?为什么?你不恨她么?这个贱女人抛弃了你的父亲也抛弃了你,你理应恨她入骨,你
为什么要拒绝?”首领沉静的声音象是草原呼啸的厉风,笔直贯入吉生抽痛的心中。
吉生仍是摇头,不听的摇头,紧闭的眼里已挤出泪水。
“你还要拒绝?连你也要背信弃义么?连你也要抛弃你的父亲?你父亲尚未明确生死,他的妻儿警全都被离他而去了
!”首领的语气有些急切了,声音里有些微的波澜。
吉生似乎已不能停下来,他依旧摇头,哽咽着:“不,不,我不能……她是我阿妈,我不能……不能啊……”
“有什么不能!你是存心要违抗我的命令吗?”首领大怒,一掌拍碎了座椅一侧巨大的鹰爪,他随即将手一挥,“看
来你执迷不悟,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办法了。来人!”
“是,首领。”从座椅两侧,一边闪出一个壮士,闻令大步迈上前去,从两边抓住吉生两只手,压紧他的手指,直握
成拳头一样。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不,不要……不要!放开我!”吉生惊恐的叫着,却根本无法违逆两个壮汉的意愿。他只能
被他们拖着接近他被擒的母亲,双手被压按成拳,拳眼正对着女人的小腹。
女人眼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她嘶声呜叫,使劲将身子往后倚。
吉生一边反抗着,一边不受自身控制的一拳打出去。
幼小的拳被巨大的力量支使,结结实实砸落在女人的小腹上。
女人喉中溢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向前倾倒,又被后面的人一把拉直。
“不——放开我,放开我!——阿妈,阿妈!对不起,对不起阿妈!——不要,住手,快住手啊!放开我——阿妈—
—”
吉生稚嫩而尖利的哭喊与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混合在一起,凄怖异常。
两个壮士的脸色在这些凄怖中死灰,他们连嘴角都仿佛是雕刻而成,只有健硕的双臂似被何种齿轮执掌,规律而沉重
的一击一击摇摆。
女人口中塞入的白怕开始漫上丝缕的殷红,血从她的身体下方渗出,流淌,逐渐晕成有涟漪的一摊。
女人痛极的惨呼已不再象是出自人类的声带,而仿若一种来自远古尸骸中穿梭破裂而喷涌泼洒的嗥鸣。
男童的哭喊也再无法用人类的心旌去倾听。
帐房中,位居两边的长老侍者,无可逃避的看着这一幕惨绝人寰,俱不敢出声,却也都暗自俯下眼睛。
只有高处的首领,以手支颔,嘴角勾起,似还是饶有兴趣。
帐外,夜色喑哑,仿佛已被侵蚀进绝望的唇舌,只剩尚存残羹的白骨。
皓月轰然。
不知过了多久,首领扬手,侍卫们听令,收臂,才结束了这场极端扭曲的谋杀。
女人的身体失重般颓然坠下,浸入肉体的血泊之中,溅起零星残红,不省人事。
吉生也俯在地上,肩头抽搐着一起一落,仿佛悲泣未满,而泪却早已干涸。
四座之下皆寂,垂首的微微抬头,侧目的转回视线。
帐房中央的凶案现场,血泊纵横,一片狼藉。
无人发语。
连哀绝都以无言。
而苍老的首领看着女人干瘪的小腹,满意地笑开。
…………
从此以后,年轻的母亲就疯了。
囚禁的命令仍没有解除,他们还是幽居在远隔世事的帐房中,只是禁粮食的命令缓了些。他们每日能得到些水米,勉
强维生,不致饿死。
女人终日坐在床角,含着一丝痴狂虚妄的笑容,怀抱枕头喑哑而唱。似乎那就是她被狠狠扼死于了卵巢之中的婴孩。
她轻柔地拍着它,眼眶空洞的嵌入深沉的爱怜,它们和她一起唱应,不语。
每至月圆,这个帐房中便传来尖利的喊叫,伴着物体摔砸的叮当之声,嘈杂不绝,经久不息。
终于平静之后,是另一种声响,蜿蜒在或昼日青葱或夜幕浓郁的草色里,起始紧紧勾住门帐,触丝四展。
那是,什么也没有的声响。
第十六章一夜长(上)
时间改变一个人有多容易?兰昭似乎渐渐明白,可那样混沌的生活,已让他连时间也不会计算。
他只知道过了很久。从他被送到这个地方与现在之间,横亘的岁月长得足以涤清父母在记忆里的容颜,可以凝固痛极
的喊声与悲极的泪水,可以让他听得懂身边这群魔鬼的咒语并流畅地说出来,可以一次一次漂去他衣上淋漓的殷红再
重新用沉默和清冷掩盖愈合在痂里的跌宕。
他已经彻底浸没入这片辽阔的地狱,望不见千里之外的离开。
从一个娇生惯养,一点委屈便会逼出泪水的大家少爷,到一个沉默安静,怎样打骂也惊不动分毫的奴隶,他们就像是
相隔于彼岸的毫不关联的个体。
可他们偏偏化作一体了。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么?
不致第几次整理着凌驾他的人的卧榻,兰昭心中想着。
那个暴虐而聒噪的壮年男子竟不是独身,这是他在这里的半年后才知道的。
那个男人还有一个妻子,看上去轮廓比她的丈夫还要粗犷,听说因为与男人闹了脾气,一气之下回到娘家。这女人的
娘家看来势力也不小,在阳盛阴衰至极的达敕尔部落中,如此公然不将夫君放在眼里,也没有一个人敢指责一句。
气消了回来后,她才得知自己的家已被首领“委以重任”,刚开始吃惊不小,而后却也没怎么抱怨,似乎出乎意料却
不致太难接受。她用简明同时也是含混的话语把与她同归的儿子给敷衍过去,便也就这么把兰昭放在脑后自做自的了
。
后来兰昭发现这个女人比她的丈夫还要深而稳,比起男人无理取闹起来便是一顿毫无来由的痛打,女人却平和得多,
其实更多时候与其说她宽容,不如说她全当兰昭这个人不存在,平日里茶都不遣他泡。一旦只有这个女人在家时,兰
昭便有了难得的一段清静。
相较而言,他们的儿子就更多的沿袭了父亲的脾性。
他们的儿子巴勒,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少说高他两个头,壮他两圈半。只要父亲有空便随之出去骑马射箭,可惜资质
不好,射到现在连只吃草的瘦羊也杀不了。然而到底还是磨出了他一腔粗砺意气。他从刚见兰昭的那一刻就看他极不
顺眼,这一点兰昭察觉得出,却不明所以。就像巴勒对他的存在也不明所以一样。
这种不明所以随着年龄已为兰昭所不屑一顾了,却在巴勒心中日益更新它的重量。巴勒恨他——他也看得出来——巴
勒恨他,恨他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要与他抢夺在这个家的位置,即使兰昭在他们家中的位置甚至不如拴在门
边的那只看门狗;恨他一个奴隶,却时时刻刻那样冷漠而倨傲,即使被打被骂被强按着伏在地下,那张染满鲜血的脸
也分毫不减风月;恨他就这么无端端地出现在他面前,与他年龄相若却无论从外貌还使内气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力直视
,不得不望其项背的浩然,即使看到他被父亲那样残忍而屈辱的凌虐,心中竟不觉得一丝过瘾,反倒在对方似全然不
觉疼痛也没有悲愤的一脸冷彻下自惭卑微。
在这个中原奴隶到来之前,他的父母都告诉他,他是世上最出色的,最应自傲的,他也确实这么相信着。可在兰昭到
来后,一切都变了。
他数次安慰自己他不过是个奴才,是可以将脑袋用来垫脚的东西,可没有用。他心中还是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人比他
更加高傲,并且他也足以高傲。他俊美,沉静,以及隐忍。他的种种都是自己不具备也永远不可能具备的。每每念及
这些他都羞恼的恨不得立刻让他消失。
他才应该是世上最值得倨傲的,这个奴隶算什么?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要是。只要这个奴隶消失,从今以后他就再不必体会这种等级上的凌驾与精神上的被凌驾所
造成的矛盾的窒息感了。
只要他消失。
他要让他消失。
兰昭当然不知道这个总用极度怨恨的目光望着他,总用不输他父亲的蛮力殴打他,却总也不满足不解气似的半途放弃
的同龄男生这几年来都在狠狠压抑着一个怎样艰巨的决定。他也不愿意知道。他对巴勒的看法与巴勒对他的形成了一
个有趣的呼应。
在他眼里,巴勒不过是一个头脑与四肢呈相离趋势发展的小太保,倚仗他的父母助长气焰,自命不凡,终归还是要狠
狠栽在光阴不知何处的坎坷上缠缱难出。是的,就如同四岁前的自己,到头来还是被现在的他嗤笑着遗弃。
所以当这一日,男人与女人都出了门,只剩下他和巴勒两个人的这一日,正静静铺床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被他看得这
样一文不值的巴勒会做出这样一个惊人的举措,仿佛久几千年寒冰的火山,瞬间以酝酿了几世的熔岩噬灭了千年不眠
的冷寂。
巴勒死死盯住正对自己的那个瘦削却铮然的背影,海蓝的长发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忽反握一只花瓶,狠狠掷在地上。
兰昭应声回头便见他一手握住花瓶瓶口,而碎裂的一端,深深的没入另一只手的皮肤中。
血流如注。
兰昭愕然。
巴勒终究还是没能像他嫉恨着的奴隶那样以一脸沉静面对剧痛。他的面容扭曲成一个不辨原本的纹络,唇却挣扎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