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父亲?半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可以见到父亲,这是真的么?这个阿叔,不是在骗他的么?
“我可以……见到阿爸了?喝下这个,就可以……”吉生醉了一般盯着眼前花饰繁复的小巧药瓶,目中充斥着虚无,
涨得满满。
“是的。只要喝下去,你就可以见到他。”首领又倚回榻中,任裘皮侵蚀他的严整,“吉生是好孩子,阿叔可不会骗
你。”
望着高处堆满笑容的首领,苍老即使再作欢的间隙也不肯放松地挤起他的皱纹,这样看起来,似乎没有来时见的那么
慑人。吉生犹疑了一会,颤巍巍的伸出手,拿下盘中的小瓶,打开,透明的液体飘摇在视野,因光线的遮拦而沾染了
灰暗。吉生小心翼翼的抬头望向首领,那张苍老的笑颜仍在,被盆火的余热噬去了什么,无法摸清。吉生的手举高些
,有举高了些。笑颜从他的手腕上摩擦到手腕下,终于消失在他的仰首闭目中。
他仰头喝尽了那瓶中的明澈。
首领的笑容在他看不见的一瞬,眦裂开盆火余热亦不能将之掩饰的病态狂喜。
这个时候,吉生的母亲满头鲜血的跌撞进来。
她刚好看到药瓶从儿子手中坠落,连带儿子的身体,摔成覆水难收的一摊。
母亲嘶声哭嚎。
“吉生,吉生——我的儿子——”她踉跄地冲过去,首领未曾下旨,众人也不敢擅自出手拦她,只由得她腾的跪在地
上,抱起儿子不断抽搐着的幼小身体,痛哭失声。
“阿妈……阿妈……”幼童紫色的双目却异样地亮了起来,他的手紧紧按住左腹,素白的脸上却是痛苦难以覆盖的喜
色,“阿妈……我就要见到阿爸了……我就要……见到阿爸了……阿妈……”
孩子断续的呢喃被争相涌出的血截断了,殷红代替语言,从他青紫的唇边溢出,侵染了下巴和颈项。
“凶手……凶手!欺骗这么小的孩子,杀死这么小的孩子,你们这群杀人凶手!你们心比虎豹,你们猪狗不如!你们
不得好死——”
年轻母亲口中连番的诅咒被横空一巴掌扇落满地,随即又被恶狠狠的提起来。“混账!你他妈算老几!叛徒的贱人,
竟还敢骂首领!拖出去喂狼!”
“慢!”拉扯着女人往外拖的架势被首领止住,他仍是一脸悠闲,“我尚未下令,你胆敢作主,该喂狼的人是你。—
—来人,将这女人给我拖出去,关起来。无我命令,不得让她擅离营寨半步。看紧了她。”
“是。”两边再次冒出两人,走过那个刚刚还一脸煞气现在已长跪于地发抖的部下,扯起他手中的女人的胳膊,架着
走过门帐边,一使劲便将她扔出几步之外。女人站立不稳,连带怀中儿子的尸体跌在草丛里。
两个汉子将门帐放下。
毡房中的灯火骤然被覆盖,像是浩渺星空中,不为人知边湮灭成暗淡一点的明处。
首领在其中冷笑。
他不杀她,因为他好奇,好奇一个柔弱女子,在失去丈夫及儿子后,自身又被囚禁,要怎么才能活下去,是绝望而死
,还是苟且偷生,出卖贞节,使尽低劣手段。他很好奇,所以要看下去。
紧掩的门帐外,影像已看不到了,只听着哭声,由凄厉惨然,逐渐碎成再也寻不到的星点。
女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着儿子已冷的身体,漫过绵软的草野,一步一跌走回毡房中的。
她只记得自己趴在草丛中失声痛哭,哭声直上云霄,却因这草原的夜空太阔,始终动不了长生天腾格里的一丝心弦。
最后她的儿子还是在她怀里颤抖着,抽搐着,停止了呼吸。她多年的信仰,她泣血的祷告,慰不了她一分一毫。
她痴然卧在草地上,直到朝阳在她入不进一滴光色的眼中铺下一片阴影,她知道一夜已从她的脚下抽离了,它们还在
不停的驰骋——是的,驰骋。除了她死去的儿子已停顿,一切都在驰骋。
她终还是将儿子抱回家中,放在榻上,凝望。他乖巧地躺在那里,冷澈而安静,仿佛一个熟睡的偶人。
她撩开儿子的发丝,为他擦拭面上的污垢及嘴角的血迹,尘埃如潮水退去,他素白如莲的清雅容颜绽放在她眼中,像
是毫厘未变的曾经。
她笑了,毫厘未变。他还是她秀美伶俐的儿子。她扬手打饭榻边的火盆,火焰侧倒在榻上,迅速开始蔓延。
那些肮脏的泥土不配与这样秀美的儿子合葬,她的儿子只能在火中飞逝,在烈焰中涅磐。
连她一起,让火吞噬所有她身边驰骋的东西吧,既然她的灵魂早已滞留于奈何。
女人趴在儿子的身上,也渐渐被烈火摇红了身影。吉生棕色的发在火中被气流冲撞得微微颤抖,苍白的脸显出些许透
明,在火舌的眷顾下逐步支离,迸溅。
火焰漫上他的发梢时,终于扯裂开最炽热的内核。
而一丛蒙了水汽的紫丁香,也就在此刻,盛大而异端地绽放在火色中。
吉生醒了。
第十四章冷红尘
不知在马车上颠了几日,兰昭才在昏昏沉沉中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着陆了。接连数十日的旅程极度匆忙有极不舒适,
让年龄尚幼又向来养尊处优的他大不习惯,光是呕吐就来回了好几趟,此刻终于到了不会移动的地方,虽然这床睡起
来比千嶂会中差得远,但比之那马车,可真是皇宫似的了。
睡意与眩晕都消了一些。他隐约听到旁边有说话声,模糊而沉重,从很远的地方驶过来,压入他的耳膜。
“喂,这就是千嶂会的人质吗?是那个兰疆的崽子?他还真的舍得。”
“瞧那娇生惯养的少爷相,当牛拉车只怕还抬举了他。”
他们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他听不懂?这不是他熟悉的南方方言,也不像是北方皇都一带的语调,似乎是一个独立民族
的土语,古老而怪异。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崽子脸蛋倒不错,嘁,中原男人都这副娘们德行?”
哪里伸来的一只手夹住他腮颊,全没商量的将他提起来,仅三至指头却似有千斤重,捏的他颧骨几欲碎裂。自出生以
来,还没有谁对他下过如此重手,他大声叫痛,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片陌生。陌生的几个高壮汉子用陌生的凶狠眼光盯住他,陌生的布置简单却又奇特的帐篷式的房间里有陌生
的刺骨严寒将他包裹得僵硬。他找不到睡前还陪在身侧的老管家,找不到这数十日里日夜思念的母亲,找不到家乡温
润的水气和精致的楼宇,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恐惧。
“娘……娘,我要娘……”腮颊的疼痛催生出他满眼的泪水,他的哀呼也和泪水一同簌然而落,却只招来那男人反手
一记耳光,“你娘把你给卖了!”
男孩被这一巴掌直扇得摔到床尽边的墙上,吓得大哭起来。那个男人看来懂得自己讲的话,为什么自己听不懂他的呢
?
那又是怎样可怕的咒文,今后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厄运呢?
“妈的,吵死了!首领为什么会把这差交给我?”男人啐一口在地,转向另几个同伙,一脸气急败坏。
“首领将他交与你是信任你,你竟还摆开架子了,西格库,就别不领情了,你莫不是还想抗命?”那几个人看来与他
交情甚好,与正在气头上的人调侃起来,面上全是嬉笑之色,“再说,这小杂种再没用,也可以当个妞做着玩玩。等
他大些了,养在被里面,不是比外头那群马柱似的丑八怪强?”
“你他妈说些什么?叫我婆子听见了我还活吗?谁好这一口!”嘴上虽那么说,男人面上隐隐的
笑意却透露出他一丝欲试的念头。
“嘿,那,我们先告辞了。”好友也看出他无意的流露,不禁一笑,转过身去拉开门帘。
“滚吧!”男人一甩手,他们已走出毡房。
男孩依然缩在床角哭泣着。塞北的夜之酷寒远超过一个江南的大家少爷的承受范围。他四肢紧紧皱在一起,也无力驱
赶分毫逆贯于体内的寒气,而恐惧和无措又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么冷,有这么破。叔叔又狠又凶,还说些听不懂的话,好害怕,我好害怕。娘,娘,你在哪里
,我要回家,你快来到我回家啊!
“哭什么?出来!”就在他心乱如麻浑身颤抖的时候,男人猛然一声汉语让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我让你出来,听不懂汉话吗?”男人见他愣愣的看向自己,又是一声断喝。兰昭这才反应过来,强忍着眼泪,颤颤
的走下床,绞着两手,一拐一拐的向他走过去。
“把火盆给我端了,换些新碳来,再点着。”男人衔起一杆烟吩咐道,指了指脚边上碳已灰白的火盆。话毕,自顾自
地踱到炕上躺着去了。
兰昭对着那炭火盆,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长到四岁,从未出过千嶂会大门,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里干过什
么活,连碳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又怎么去换了再点着呢?可他怕了这个凶悍的男人,他若坦言他不会做,那人不知又
会用什么方法惩罚他。不敢真的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去干了。兰昭咬咬牙,俯下身,去端那炭火盆。
火盆是铁做的,熔点高,烧得通红也不带化,然对热却极为敏感。兰昭贸然伸手,不知其温度,刚碰到外围便感到一
阵钻心的灼热,他痛极大叫,手一松,火盆便“咣啷”一声砸在地上,烧灼灰白的碳滚出老远,带着零星的火种,将
地毯灼得乌黑。
“他妈的,要烧死老子吗!”男人见状大惊,回手甩出一被盖在火苗上。亏得火已烧得有些过,让被一盖,悉数灭了
下来。兰昭确心知自己闯了大祸,紧握着两手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的看着男人怒容满目大步跨来,一步揪住他的头
发把他拉到眼前。
“我在就该想到,千嶂会的狗崽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说!是不是你那个混帐爹派你来达敕尔害人的?他还让你干什
么了,说!”
男人气急之下又换回了满口蒙语,听得兰昭一头雾水,头发被揪得生疼,泪水又回到他眼中。他不知应怎么回答,只
能一个劲摇头。
“好啊,人不大,却被你那猪狗不如的爹调教得不错,还知道摇头了!?我再让你摇!”男人狠狠一咧嘴,顺手抄起
落在地上的火盆,毫不迟疑的猛力向兰昭天灵盖扣下去。
像是天宇轰然坍塌在头顶,又被辽阔的残垣打了个正着。兰昭只觉得有什么在脑中大声炸开,一时间竟懵了,直到丝
丝缕缕的粘稠滑下额角,漫过眼帘,来到他下意识爬到眼角边的手掌,举到眼前,满手的鲜红。
兰昭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死命挣开男人的手,想着门边奋力跑出,同时嘶声高喊:“救命
!救命啊!有谁——有谁来救救我!救命啊!”然而他再快又怎会快过训练有素的达敕尔青年?男人迈上一步,腿一
扫,他便立刻摔在地上,离帐门口还有二三步,男人拉住他的脚踝,反手握起一把屠牛刀,口中大骂,以刀柄用力撞
向四岁男童的肩胛。登市孩子凄厉的求救便化为一声惨叫,伴随肩胛骨碎裂的声音,让男的暴虐之欲更盛。
“鬼叫!你还敢鬼叫!我再让你叫!——想跑,没门!你老子把你卖给了我,我今天就替你老子教育你!”
猛烈的殴打并没有击垮孩子的求生欲。他更加高声的呼救,买进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向着咫尺之外的门攀爬过去。这样
激烈的反抗理所当然又换来刀柄的再一次重击,鲜血从男孩口中喷溅而出,却仍减不得他丁点的求生的挣扎。于是就
这么循环,男人与他拧上一般,手无情的一下接一下叩击刀柄,男孩也在贯通胸背的剧痛中激起了一种超乎年龄与身
材的力量,在地面拖曳了一路血迹前进。
指尖终于捕捉到帐外一丝吝啬的天光,兰昭似乎是捕捉到了希望。他仿佛全然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了,手脚汇集了全
身炽痛的求生欲,疯了一般没命的踢打那个男人,口中同时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救命!救救我,救救我!救命
啊——”
男人在孩子异于常态的暴风雨似的反抗中竟有些招架不住,手微微一松,便将兰昭放跑出去。兰昭拼上最后一点力气
爬到门边,提起一口气,想着眼里逮住的第一个行人伸出血淋淋的手,拉住他的下摆。
“救命!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求你——”
行人的上身他看不到,入眼的只是半截移动的双脚。他们与更多的脚一起成双罗列进他的视野,行走在他血染的哀求
中。他想他们是看见了他的,因为他们走到这里时都有意无意地停了一下。只要他们看见了他,只要他们为他停留片
刻,只要他们之中哪怕只有一个,能俯身牵过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只要这样,他就能得救了,他就能离开了。
“求求你救救我——”
然而这些都是“只要”。
有时候一切都备妥了,只差那些许的“只要”。
衣摆从兰昭手中冷冷的抽走。
同时抽走的,还有兰昭彻骨的暴露出淋漓血肉的渴望。
和他压抑在剧痛中的,最后一丝力气。
“这就是千嶂会送来的人质。”
“啊,恶心死了,这小杂种竟还摸了我的衣服,恶心死了。”
仍是听不懂的话,仍是尖锐而陌生的语气,于背后那个穷追猛打,暴虐凶悍的男人并无二致。
双脚匆匆,一对一对的双脚匆匆,又从他的视野里褪去。他们互相交头接耳了些什么,然后头也不回的晾平了他目中
的草丛,只留下他染血的单手,还空落落的僵持在那里。
没有人,没有人帮他。每个人都看到了他,每个人都听到了他,可没有一个人帮助他,甚至没有一个人向他那里,同
情的看一眼。
没有一个人。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们因一些他尚未识得的理由鄙视和虐待他,并为此亢然长笑,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这里的人是怎么了呢?
这里又是怎么了呢?
这个人世……又是怎么了呢?
兰昭的手垂下去,泪痕尚在,与血纠结成一个诉诸不清的图腾。
男人的殴打仍不寐不眠,他幼小的身体再一次一次的重击下剧烈震颤,却再也博不得主人的一声呻吟。
兰昭的嘴紧闭,碧绿的双目干涸,像搁置在哪一个没有起始的远方。
无论怎么哭喊,无论怎么求救,他都不可能被救赎,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这里,永远,不可能。
一泻千里的苍穹与绿野相吻在他眉睫间,浩淼孤旷,只似存在于神域之巅。
这便是囚禁他的青天之牢,再怎么逃离,也挣不开这辽阔的地狱。
夜如墨色般在他绝美却尚显稚幼的脸上晕开,稀释了他的哭叫,再没有一个音从他喉中溢出。
此后他再也不会呼救,求饶,再也不会。
就像离开这片天宇一般再也不会。
他海蓝色的长发倾泻下来,灌入地上流淌的血红中,妖异,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