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敕尔全军听得此言,都刹那噤声。
首领意欲远去的身影也停顿了,颤颤的抬起右手,伸到眼下——手心手背都干净素白,连纤小的指尖都尘埃未染,正
诧异着那里有什么狗屎,一阵厉风已刺痛腮颊。
“上当啦,强盗头子!我逗你玩的!”疏伦的笑声绽放在耳边,伴着新一轮的攻击。首领睫毛微颤,倏忽间便抽出一
节鞭直甩出去。那鞭甩得毫不讲究技术章法,似乎只是想晃一下对方的眼,让对方稍滞片刻以争取时间。
偏生那疏伦看来是没发现敌人的意图,得意地将棍翩然旋转,那鞭即被缠在棍前段,另一头随着主人不住的打圈,也
一匝一匝绕在首领臂上。达敕尔首领却全不管右手已被制住,利用疏伦费劲缠鞭的当,另一只手迅速探入怀中,又瞬
间从背后摸过,霎时,一把妖冶小巧而张扬的弓与一支细长的箭已居交错而搭,静卧在他幼稚的指掌间。
首领仍不去管已然被鞭缠紧的右手,左手中食指旋过箭使其搭在弦上,扬手举至唇舌边,以齿开弓,拉圆一汪满月,
箭的敛芒直逼像夕阳的彼端,那月便轰鸣着降入大漠深层。
达敕尔的首领出箭了。
虽说在这草原荒漠之间,四代首领吉生确以后羿再世般奇绝的箭法闻名,但由于怀中向来只备五矢,一旦发尽绝不再
发,故出箭的次数也极之寥寥,非至绝境断不出箭。如今竟如此心急,大约是疏伦恶劣的玩笑惹怒了他吧。
贝齿一松,一箭脱弦而出,疏伦始料未及这首领一手被制竟还可以以齿放箭,当即大惊,将棍与鞭绕开,其实也已被
一箭射穿心口。然而反抗者的身形却并未因此而向后摔倒,而是仍维持着向前冲击的姿势,棍已弃,却从怀中不知摸
出些什么,使劲掷了出去。
达敕尔部民直觉是暗器,赶紧四下退避,却见那暗器只是被他使劲摔在地下,立时噼里啪啦响作一团,竟是些没什么
杀伤力的摔炮。部民们刚要松下一口气,却发现高叫着炸在马蹄边的东西使首领的坐骑受了惊吓,又嘶又闹,蹬着蹄
子跳来窜去。首领驰骋大漠全要靠马,自然是极谙马术,当即拉住缰绳欲稳住马匹。而那马儿却一蹄子踩在自首领右
臂缠绕而下,直垂近地的那截鞭上,身经百战未有一败的达敕尔首领只觉右边被一股不可逆势的力量牵拉,未及平衡
便整个人向右侧倾倒下去。
疏伦已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随后达敕尔首领也与他相会于马下。
达敕尔的首领坠马了。
部民中起了一阵惊呼,而首领自己也无法相信般的仰望对面而坐的水蓝色穹宇。那里白云丝丝缕缕拂过,如点水寒鸦
。疏伦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带着胜利的笑意,滞笨地导入他耳边。
“嘿嘿……你,你居然也会坠马,嘿……我之所以会费那么大事用鞭缠住你的手,就是为了放炮以后留着给那疯畜牲
踩的……你那么自负于箭技,又怎么会管这区区一截鞭……值呀,陪上一条命,能把达敕尔的四代首领拉下马,值呀
,嘿嘿嘿……咳咳……”
青年近在耳鼓的笑意化作一截一截的咳嗽声,又渐渐弱下去。
首领怔怔地听着,直到声音只余下最后微弱的一息,蓦的一跃而起。
斗篷随着这个翻身而飞作流霞般炫然的一卷,右手臂上的鞭终于颓然而下。
年轻的首领整顿衣襟,携弓上马,拉住马缰,没有表情。“巴勒,将他带回去,叫嘛姑医伤——从今以后,他就是达
敕尔的人。”
这便是疏伦从一个蹩脚的外族人变为达敕尔部民的过程。
达敕尔首领如今再忆起来,禁不住为自己当时的幼稚而气恼。刚当上首领不久,凭几次神迹般的胜仗使大漠人尽皆知
,却败在一个弃民手里,因一股耻辱不甘和由自真心的嘉赏而允他入部,丝毫没有调查他的来历生平,搁在两年后,
真是少年心性坏了大事。
想来那疏伦是在加入以前便已在算计他了。
叛逃出部落的前一天夜里,疏伦曾求见过他。他那天身上不好,懒得出帐,便令他进入帐房说话。那疏伦一进来便就
地盘腿坐下,像在自家房里,笑嘻嘻的看着尚未垂帘,正跪在地上打油灯罩的首领,闲聊般开口:
“呐,吉生大人,再过一个月,又到了秦川与回疆交接那一带,萨伊盟纳贡的日子了呢。到时候,又会有大批人马从
那里启程,去往大汗所在的海拉尔河那里,啊,一定又会很热闹吧!”
“嗯。”不知他为何要提这个,首领吉生一边低头继续用心地擦拭油灯罩,一边幽然应着。当年大汗一统草原时,位
于东方的地区基本归属汗后,权势已然倾覆的曾制霸东方的萨伊和朗单于仍不甘落败,垂死挣扎,被大汗驱兵直逼到
秦川以西,回疆以东的地区,终于称降。其时草原已遍布大汗子民,早已没处容得他们,于是萨伊和朗单于及其麾下
的亲眷贵族便落根于彼,受扶植于大汗,年年向其纳贡,丰收之日便无规律的遣人马频繁北上。即使贫瘠之年也每至
五月中旬必上贡一次。后来这已成了草原一景,为人们习以为常。今年约是收成不大,直至四月中仍没什么动静,大
约就会在五月上贡了吧?但疏伦又为何要提及此事呢?
然而说完这个,疏伦又另起一段,聊开别的了:“对了,那个出于秦川与回疆交接一带的帮派秦阳寨,又许久没什么
动静了呢。奇怪,哎吉生大人你说,这么个破寨成天摇摇晃晃却总也不倒,是因着什么呀?”
感觉到疏伦狭长的双目投来视线,首领的手中,活计停顿了一刻。
注意了这一刻的异常,疏伦的盘腿而笑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位于秦川与回疆交接一带的萨伊盟已将至时日上贡……同样位于秦川与回疆交接一带的秦阳寨成天摇晃却终不倒……
看似用闲聊的口吻说出这些,疏伦究竟想从其中暗示他什么呢?秦阳寨原传是为秦川汉人自己组成的帮派,与草原部
落相争无关,似乎是身处那中原人传说的“江湖”之中。而江湖,不本该是吞并互斗比草原还激烈么?连草原人都知
道这秦阳寨整天立在那里像是什么功业都未创,却总也没有被任何强大的武林帮会吞并过,它到底是借了什么仙风谁
也不知道,如今疏伦将它与萨伊盟连在一起说出来,难道是因为……
“你究竟想说什么?”首领放下手中灯罩,向疏伦极深极紧地盯过去。
疏伦与眼睛一样狭长的嘴一扬,轻笑道:“吉生大人您……听过塔尔呼德遗书么?”
恍若一阵冷风飔然入帐,首领登时觉得浑身经络俱一阵颤抖——塔尔呼德遗书?塔尔呼德遗书!
他自是听到过的。塔尔呼德部落,曾属萨伊和朗单于旗下,为抵抗大汗,曾不顾生死激烈反抗,一腔热血终成大义,
被大汗灭族,部落近五千人全部在三日内被屠杀干净。其首领在战死之前,含恨留下一部绝笔,其上记载的据说足以
颠覆大汗的政权,使整个草原重归混乱。至于为何能颠覆,如何去颠覆,无人知晓。这部绝笔也在部落被血洗后失踪
,再无人得窥。这份绝笔便被称为塔尔呼德遗书。而这遗书也与它“颠覆大汗”的传言一起,在人们众口相传中亦趋
虚幻,最后化为大漠海市般的传说,四散天下,却不可触及。
现在,这个成天嬉皮笑脸,仿佛全天下事只分他感兴趣与不感兴趣两种的疏伦,竟向他提起了塔尔呼德遗书?
首领一时怔然,无言以对,而疏伦却自顾自的继续下去。
“秦阳寨北串大汗,南接芳菲尽,以通山南北之信,汇塞内外之音。——这是塔尔呼德遗书中的原文记载。芳菲尽,
即洛阳芳菲尽,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情报组织。秦阳寨名为帮派,实就是个信子,它和芳菲尽勾结,听大汗差遣。那萨
伊盟说是人来人往的上纳,其实就是把秦阳寨从芳菲尽那接到的信传到汗那里。丰收之日便是情报多而急之日,贫瘠
之日便是情报少而琐碎之日。汗之所以能安安稳稳呆在那僻远漠上不必忧心中原有变而不知正是因此。”
首领更加诧异了,不但使诧异秦阳寨之所以弱而不亡是因为有大汗作靠山,更加诧异疏伦竟读过了塔尔呼德遗书。他
竟读过了这海市蜃楼般虚幻的塔尔呼德遗书,而且还将一部分内容脱给了他。
“为什么……”手握得有了些微冷汗,叱咤草原荒漠的吉生首领的声音都抖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啊……”疏伦一偏头,眼珠子便在眶里过了一圈,“吉生大人您,不是很想见您的父亲么?”
这一次,本已随手一起颤抖的油灯罩子“咣啷”一声落到地上。
“他……他还没有死么?你知道他在哪里?”吉生首领空着双手,双眼却是直直地盯着坐得惬意,此刻正撩开衣摆欲
站起身的疏伦,声音不再那样如莲清雅幽然,而仿佛震飞沙鸥的急水。
疏伦笑了,再也辨不清内容的笑。“自您父亲从达敕尔叛逃以来,您与母亲的日子相比都十分艰难吧?您一定很想念
他。今日时候不早了,明日破晓劳驾首领您来我的帐房,我会将知道的全部告诉您——那,小的先告辞了。”话毕,
逃也似的拉开门帘跑了出去。
“疏伦,等等,疏伦——啊……”首领心急,起身便要追出,不料一阵钻心的剧痛却直袭腹部,让他无法呼吸,连声
音也发不出来。他俯下身,将怀中佩弓反握,死死抵住左腹,那一刻他恍然忆起他第一次经历这绞痛的一晚,那一晚
,他的父亲叛逃,趁着夜色,而星却疏离得看不清彼此。
第二日,未至破晓,首领便只身前往疏伦的帐房,然而帐房中早已空空如也。
十二年前,一夜剧痛带走了他的父亲,十二年后,他又将唯一一个知道他父亲行踪的疏伦放跑了。
到头来,一旬的光阴,只是在原地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变。
什么都……
呼勒与信使俱感觉到一脉极其凛冽又凄寒的气息从珠帘中盈然吹出。首领的身影飘摇在其中,只似以纱榨干了汁水的
落日夕晖。
明明都已触到指尖了,难道再一次的让它擦肩吗?
他要追到它。
第九章烟笼残寨
“呼勒,传我命令,告知部落所有壮丁,拔营南下,我们去中原。”珠帘中,那清幽脱俗的声音蓦的变为冷定与森然
,呼勒与那信使听得,全都抬起头来。
“南,南下?……首领,我部成立以来,从未逾过秦川,南下事大,您要三思啊!况且,区区一介叛徒,不值得您亲
自出去抓他——”
“等他勾上千嶂会再打到达敕尔门口,想出去也出不去了。”呼勒的劝谏被首领半途打断,帘中身影逐渐伸长,首领
慢慢站了起来。“至于南下之事,后代终有一日也会实践,我不妨为他们开个先。”
“……首领豪情。可是您的身体又怎么受得了……”见帘中人扶帘欲出,呼勒赶紧上前,撑住那只手臂,另一只手撩
开另一边帘幕,将首领搀下榻来。
四代吉生首领自幼身体羸弱,又身罹顽疾,平日除了出战连软塌都不下。一旦向南,且不说气候不惯,就是各式事务
也够他忙活,他这样弱的身子骨,又怎么受得了。
“这你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帘幕在他身后一层层褪下,榻沿从足底升至膝踝,首领一拂头发,它们便从头顶一
路绵延如海,哗然缭乱地上,末端源源不绝,又向着光影所能呈现的极限之远漫溯出去了。而他白得惊心的素颜,与
其上一双异端孤旷的紫色眼瞳,便在这丝丝缕缕的棕发下被掩映的如濒梦境。那紫如同栽错了位置的丁香,被大漠的
雾气笼罩,溢出细腻的呻吟;那白便似开过了季的莲,香气凝在日益加剧的寒烟里,风来风去都能带起雅然清幽的哨
音。
“疏伦与一汉人搭伴身处秣陵,其利害容不得我再考虑些别的了。呼勒,你不必多言,我已决定如此,你就去召集族
人吧。传我命令后,不要解散,我还有话去说。”属下开口再言都被首领堵回去。看着长发零乱衣衫散漫显然尚未梳
洗的首领,呼勒自知话已说至此处,他再多言势必会惹祸上身,也不再多说,只是最后一次叩首道句“属下遵命,先
行告退”。
首领没有看呼勒,自顾自地走到榻边的桌台旁。拉开抽屉,取出一把黄木梳和一只明蓝色的发簪,一边把玩着簪子,
一边向呼勒摇摇手:“去吧。我随后便到。”
呼勒的目光扫到了那簪,又滑过去,低头拉起信使,出了帐房。
两名部下的身影刚从门口隐去,首领便似忘了要干什么。他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拿黄木梳梳着及地的长发,左手却一
直紧紧地握着那明蓝色的发簪。纤小素白的手上,汗水细细密密的渗出来,涤洗着那簪上人工涂抹的油彩,刷的那蓝
更泛白了一些。
拾起一绺长发,他举簪将它们绾紧,余发一圈一圈,又被他绕在簪上。梳洗毕,他把铜镜移到面前,暗黄的镜底,映
出一张素白,不食人间烟火般清幽,掩映着遥远童稚的容颜。吉生首领望着这熟悉的面孔,久久不曾眨眼,竟似痴了
一般。他紫色的双瞳中,两点晕黄里,除却自己的脸,朦朦胧胧的又升起了另一些诉诸不清的形影,恍惚间附在他发
上,触在他的腮颊。
“吉生生得真好看。你若是个女子啊,我定将你给娶了去。”
那个时候,他在自己耳边这样说。他的手握着梳轻轻柔柔覆上自己的发,他的笑容稀稀落落的散在眼底。而这些都被
岁月悉数堆向更深的涯渊,半吊在山腰斜逸而生的矮松上,遇风,上下左右的虚摆。
“兰……”
手指拂过那把黄木梳,梳齿间的缝隙在他皮肤细腻的指肚上留下道道凹壑。尘埃回荡的桌台上,忽坠下几滴水珠,惊
起那些琐屑,又把它们和在里面。
摸到自己脸上自眼角到下巴的一行水渍,达敕尔的首领茫然望向铜镜中映出的明蓝发簪,忽然展颜一笑。
“兰……我要去中原了。那里不是你的家乡么?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兰……”
渺渺虚空,霜冷烟寒,他却似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暖意从簪上汩汩涌出,渗进脑髓,穴道,遍布全身经脉,仿佛那个记
忆中的人还在身边。
首领的近侍都知道,首领的记忆中有一个人,那个人似乎是首领孑然的一生中唯一的挚友。因为即使梦中,向来脸上
没有一丝感情,下令全不讲情面的首领,呓起这人的名,也会落泪。这个外表娇柔清素的首领内心却是出奇的冷定,
也只有这个人会让他露出一丝符合外表的柔弱和童真。可首领却向来只叫这个人的昵称,那些近侍听不到全名,便无
法猜测他究竟是谁,只以为首领是有意相瞒,不愿被抓到短处。其实,连吉生首领自己,从小便这样叫他,到如今,
除了这个人在印象里的一点一滴,便是全名与身世,也统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