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冷不热的应了一句,看不出这位沉默的会主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更别提打赏什么的。那男子似乎早已谙熟
他主子的脾性,也不在这话题上盘桓了,伞往檀木书柜边上一摆,缓步踱到那被一豆灯火笼罩的桌案前来,顺手拈起
一只墨石,便细细研起墨来。
“……你别回避,我方才问你昭儿的事。是你派他独身一人去北上调查塔尔呼德遗书之事,结果他受伤而归,你连看
都不去看一眼,总有些不是为人父亲的样子吧?”
老大不客气的就着他研出的墨蘸笔而书,兰疆连抬头看都没看他一眼,然而微微一动的眉宇却有一丝情绪的泄露。
“又死不了人,何用去看?他这一趟出去,也并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呵……”轻轻吐出一口气,也不知算是叹息还是嘲笑,青衣男子淡淡延着墨,棱角分明的面孔在灯光下明暗不定,
更透出股妖异来,“你是有愧不敢去吧?你便是如此……因为十二年前那一送,他出塞为质,你就愧悔到现在。你越
是愧,越是不敢见他搭理他。你越是不见他不搭理他,你这父亲在儿子眼里越发显得铁石心肠,你十二年前的罪便越
发偿不了……进入这么个怪圈,你说你们父子这是何苦?”
他只管这么悠闲的说,却压根不去注意,兰疆的脸已经越发灰冷下去。虽然他向来板着一张鹰隼似的坚冷的面孔,所
以上不上火基本也看不出来了,然而这青衣男子了解他至深,总不至看不出来,即使如此他仍是无视,慢悠悠的研墨
慢悠悠的说:
“其实啊……你稍微放一下架子,昭儿这孩子单纯得紧,是不会为那十几年怪罪你的——”
“鲁庚明德!”兰疆低喝一声,也不见多大音量,却是极深极沉的,那砚台都嗡的一震。名为鲁庚的男子磨墨的手便
是一顿,然而神色未变,又或者变了,却被掩在那亮得惊心的白玉面具后,不易让人察觉了。沉默了有一刻。
“这与他无关。”兰疆又道,此次声音依然平复,是遭雷殛的朽木一般的腔调。“他在达敕尔部落所经历的日子,他
自己知道。我没什么好解释也没什么好补偿的。自将他送上奔往胡地的马车那日起,我便不是他父亲了。”
之后便只剩哗哗翻着文案的声音。兰疆再不多言,鲁庚沉吟一阵,也不再接话。他突然觉得其实也无话可说。
当血浓于水的父子之亲,都被一句话说否便否了,外人口舌,又怎可能挽回?
鲁庚忽忆起他初见兰昭时的模样。那个甫从塞外远归而来的十四岁少年,被强加的汉族礼教指引着恭谨跪在会堂门槛
前,那时会堂是一如既往的黯淡,那少年蓝色的长发被荫蔽成一潭黑海,乖乖顺顺的交叠着两手叩下首。他身上洒满
征尘,甚至是有些伤痕的,从衣襟袖口的边角处泄露而出,但那一双眼睛,澄明而彻亮,仿佛森罗万象皆可一目洞透
,这根本不是一个十四岁孩子应有的洞明。要修得这样一双洞明,却不知他经历了多少污糟世事的濯洗。
结果那一次拜过会堂之后就再没见到他。直到鲁庚接到兰疆任命,以兰昭导师的名义前去他所住的落檀苑拜访,才知
这小少爷已经病了几天了,许是因为路途劳累导致的旧伤复发,一直高烧不退。鲁庚寻思着才为人师,也不好就这么
甩甩手走了,于是就进去探望,见小小的孩子在病床上因高热而手脚痉挛,便坐到床边,为他按摩着手心。
结果手便在这时被反握住。
鲁庚当时以为他醒了,有些愣,觉得毕竟才和小少爷第一次正经见面就拉着人家手怪不成体统的,赶紧抽手,却被握
得紧紧,竟抽之不得。这才发现原来兰昭意识仍然不清醒,只是迷糊中抓到了什么,便像是抓到依靠一样,狠狠地再
也不放手了。
其实照鲁庚的功夫,要甩开一个病中幼童的手很容易。然而他当时却莫名不能动作了——看着那个高烧中的孩子浅眠
之中微微皱眉,将后牙咬得闷顿地响,可那只手却无论如何都不松却一分一毫,仿佛洪水中挣扎着的人扒紧岸上一根
稻草,即使再微渺再脆弱也不愿放手。那股近乎饥不择食的对救赎的渴望,让他久违的心软了一把,也不再抽手,就
这么任他握着,直到手背都被孩子的指甲掐出红痕。
——虽然日后这段记忆一直被鲁庚拿来和兰昭调笑,看着这平素温雅淡静的小少爷害羞脸红是件格外享受的事情——
但那一日,透过那只紧握在他手上的纤小的手,他便几乎可以望尽,这个孩子塞北为质的十二年,该是怎样深沉的黑
暗了。
***
在兰昭的记忆中,母亲是很模糊的印象。因为母亲在世时他还太小太小,小到只能零散的记住这一张不清晰的光影,
隐约中,母亲有着和他一样的海蓝色长发,以及一双翡翠般明亮的眼睛。
后来他才听到,他的母亲赵氏,闺名雨蝶,他们都说他长得很像她。
唯一明确些的印象是有一夜,一向同父亲甚少交集,大多时间垂帘后闱陪伴自己的母亲,在父亲的文阁待到很晚。兰
昭一时失了睡前萦在耳边的谣曲和温暖沉稳的手掌,不安的睡不着觉。等到母亲终于回来了,他带着哭腔撒娇似的跑
上前去,迎来的却是惯常的微笑安抚,和终还是没能强颜咽下的泪水。
第一次,端庄典雅的母亲紧紧拥着他,以他都喘不过气的力度,失声痛哭。
当晚,他睡的忐忑,而一觉醒来,却已置身于一辆飞奔的马车上了。
“……这,这里是哪?……娘,娘你在哪?娘,娘——”周围很黑,很黑,是那种可以
浸没一切的黑。若不是此刻马车颠得他头晕目眩,坐板一震一震击痛他骨头,他恐怕都要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少爷,少爷,别怕,是我,我是老王。”他挣扎的手被一汪粗糙的暖流笼罩,管家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
方冲撞过来,盖在他异端突起的神经上。
“王爷爷,王爷爷!”终于找到了依托,他赶紧死死握住老者的手,不愿松开,“王爷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娘呢?
我好害怕——”
“少爷不怕,有老王在,少爷不怕……”老王将浑身发抖的小少爷拥入怀中,感觉到孩子的身子冰凉,而冷汗却从里
到外将衣服打得湿透,他心中钝钝的疼起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怎样一个地方,他更不知道,自己今后,将面对怎样的生活。——所以,
哭吧,孩子,趁现在大声地哭吧。也许今后,连眼泪都会干涸了。
从秣陵驶向蒙古的马车里,小窗外的夜色颤得像是要漏出来。
而兰昭深深埋在老王的怀里,与他雨样倾泻的泪水一起,葬入记忆的森罗。
千嶂会成立后二十八年,与蒙古独立部落达敕尔矛盾激化。为保江湖安宁和帮派平安,千嶂会主动与达敕尔部落议和
,千嶂会副会主兰疆应对方要求将独生子兰昭送往达敕尔作质子。那一年,兰昭只有四岁。
第十三章伤流景
夜半更深,毡房外只有零星巡逻的马匹,油灯明晃晃的隔离夜色,像被猛然截断,只剩
苍白孤独的荡着。
达敕尔部落首领的毡房内,昏暗的冷黄光线打亮了整个空间。三代首领端坐于屋中,左右身后皆是花色各异的狐裘,
拥着的火盆焰色慵懒,一如主人苍老的倦态。
“……哦,是这样么?千嶂会的质子已经到了啊……今夜太晚,我就不接见了,先送去西格库家中吧,今后就由他带
养这孩子……最重要的是哈乌依塔,都到现在了,还没找到吗?再晚,就算逮回来行刑,也只是宣扬我部效率之低下
,起不到威慑族人的作用了……”
软塌数步以外,第十六个传令兵吓得浑身发抖。他的前十五个同僚都因传达“哈乌依塔仍没音讯”而被杖死,现在终
于轮到他了。“……首、首领息怒,在宽裕两日,再宽裕两日我们定能——”
“这话我已经听腻了!两个月了连一个人也抓不到还有脸回来面见我,我部的颜面全让你们给丢尽了!来人!脱下去
!杖毙廷下!”
原先的雍容在一阵怒吼后尽数被拆毁,首领倚在榻中大声喘息,眼见着那小兵哭叫“饶命”被拉出帐去,声音再也听
不到了。
帐中其余的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显得聒噪。
达敕尔部民哈乌依塔是部落的光荣。他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而又正值壮年,有贤惠的妻子和伶俐可人的儿子。部落
中人暗中议论都会说,三代之后首领必是他囊中之物,连三代也在期待着何日他来行刺。然而这个集众望于一身的英
雄,却在两个月前,抛下了荣誉,抛下了族人的信任和首领的期许,抛下了他的妻儿,就这么孑然地逃离了达敕尔。
举族皆惊。
首领大怒,命全军上天入地的搜查,然而两个月了,竟一点风声也没有。时至今日,不必说行刑已没什么效果,甚至
连祖宗三世从未放跑一个叛徒的记录也打碎了,今后还拿什么镇压族人?
不管怎么样,至少要给哈乌依塔一点惩罚,那怕找不到他。
“……听闻,哈乌依塔还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首领闭目思索一阵,忽道。
“是。哈乌依塔的儿子今年刚满四岁,名为吉生,首领您问他是要……”居于榻边最近的一个俯首答道。哈乌依塔的
儿子年龄甚小,却生得清丽秀美,宛如天山雪莲,因为广为族人所传。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既哈乌依塔没有音讯,那么就用他的儿子来替吧。这样也可以昭告族人我族法之严谨,叫他
们莫存侥幸。”首领的声音空旷冰冷,他以手至颔,似乎闲适得很,“不过毕竟是孩子,我勉强开恩,让他死得干净
一点。”
首领镰音铮然而死亡判决是载不入风声的,所以此刻,全然不知生死以为人所定夺的吉生,仍是披着厚厚的毛毯,跪
坐在地上,很用心的打着油灯罩。炉火恍惚着将他苍白的素颜溶化在一汪殷红中,又轻柔地将那些焚尽的琐屑埋葬。
两个月前哈乌依塔叛逃,震撼最大的莫过于部落中人人艳羡的这个家庭。年轻的母亲得知消息时当场晕倒,终于醒转
后便不住地流泪,整日浑浑噩噩,像是魂魄已随丈夫一同叛离了。而年幼的吉生尚不明叛逃的意义,看着族人鄙夷与
怜悯夹杂的目光和变了个人似的母亲,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将永远不会回来,即使回来,等待的也将是车裂的酷刑。他只是以为父亲在那里走失了——走失了
,就像自己也常在这片绿色的海洋里迷路那样。这么多的阿叔阿妮不都正在找他么?等到他们找到他,他就会回来了
,然后他们一家的生活又会回到以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所以他不哭也不闹,他要照顾好母亲,要乖乖地在家等父亲回来。父亲回来后,看到妻子仍那么贤淑,儿子仍那么乖
巧,一定会高兴的。
帐房外,马铃叮铛着渐进,在吉生正想着这些时,骤然掀开门帘闯入。
吉生吓了一跳,抬头,入眼的是一个陌生的彪汉。
“你就是哈乌依塔的儿子吉生吧?首领传你,跟我走一趟。”不等吉生把他看完整,那汉子便伸出手来强拉过他的腕
,也不理幼童发出的细声痛呼,便扯着他迈向帐外一泻千里的夜空。
“等一下——请等一下!”
母亲在里屋听到声音,跑出来看,却见儿子就要被拉走,当即吓得大喊起来,连忙上前拉住汉子的袖。“我儿子怎么
了?首领传他有什么事?为什么要带他走?”
一连串的问题让男人厌恶的皱起眉,使劲甩开她。“滚!首领传他自有要事,你一个娘们掺合什么!”
用力过大,女人被摔进桌椅中,却连痛呼都来不及,复又爬上前去抓紧他衣摆。“不要,不要!放开我儿子,放开他
!他什么错也没有,他才四岁,放开他!——请带我,请带我走!请带我走吧!放了我的儿子——啊!”
女人凄惨的哭求被男人猛力的一脚打断,她带着满头满脸的血趴在地上不再动弹。男人向她唾了一口,又转身拧着吉
生向首领的帐房走去。
“阿妈,阿妈!你把我阿妈怎么了?——坏蛋!大坏蛋!你放开我!”四岁的孩子见状也极力挣扎起来,却被男人反
手一巴掌扇得噤了声。“给我静一点!——妈的,要不是首领要亲自处治你,我现在就杀了你们娘俩!”
吉生的耳膜被那男人的大吼震得几乎要破了,脸颊火辣辣的疼。他再不敢多一句话,脑中充溢着母亲血淋淋倒下的景
象,他心盼着不管前面有什么,只要能让母亲平安就好。
男人拉着他走进一间帐房内。这间帐房比其他的要大得多,布置也是豪华绮丽。房中,左右分列了两排人,每个都衣
着不凡,似族中要员。而中央长长的花毯尽头,首领高高踞于榻内,轻袍缓带,身披狐裘怀拥火炉,模样很是悠然。
男人未前行几步便跪下去,相应的也将吉生拉得摔在地上。“首领,带来了。”
“哦……”抚摸着胡子上的缀饰,首领沉沉开口,“你便是那个吉生啊……果然俊俏,可惜啊可惜,可惜你竟是那样
一个人的儿子……”
吉生听不懂他的意思,他只知道这个男人的存在和他不一样。——不一样,包括很多方面,除了年龄外貌之类的表象
,还有其他什么,比如生死权。
他觉得自己的每一份呼吸都牵动在他的指掌间。
无形中扼住他咽喉的男人开口:“吉生,你可知道你父亲扔下你们母子离开了?”
吉生愣了愣,颤巍巍的抬起头,有些胆怯的望向高处的人。“不,不是的……阿爸,阿爸没有扔下吉生和阿妈,阿爸
只是迷路了。他马上就会回来了,所以……阿叔你也帮吉生一起找阿爸好不好?”
幼童无知无畏的一句“阿叔”让座下一片哗然,有一人当下便厉叱“放肆”,却被泰然的首领止住。
“你是好孩子,可惜,你阿爸无福消受,连带你一起,都要陪他去死。”首领艰涩的话语中尽是吉生揣测不清的信息
,但最后一个“死”字,却让他隐约明白了什么。首领拍拍手,应声走来的侍者手中端着一张方形的托盘,盘上立着
一只小巧而精致的药瓶。首领再次拍手,那名侍者会意,手捧托盘躬身退下,又碎步抛向吉生身侧,递上。
“你的父亲不经允许,未有通知,擅离族群,此乃大罪。你是他的亲生儿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既未落网,就
由你来替他吧。”首领直视吉生清澈而迷茫的紫罗兰色双眼,哼声笑道,“……还是听不懂么?罢了……吉生,你听
着,这个小瓶子里,是从中原来的鹤顶红,你只要喝下一点,半个时辰之内,你就能见到你父亲。你可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