诩男人味的不良混混欺负吧。
疏伦却是从第一面起,便被这样一个少年掌在手心里了。就像人们口中什么老掉渣的宿命所定。
——人也是。
——心也是。
第七章吉生
“吉生乃达敕尔部落四代首领,仅总角之年,救母心切,壮士数十,皆以弩毙之,遂承首领一职,总揽部落千军。此
人身长未逾五尺,而骐骥上下,战绩卓绝,横扫数师仅备五矢,未尝失手坠马。棕发紫眸,柳腰香肩,姿态之纤纤如
湖畔之西子,病容依稀。貌美善歌,歌声婉转,如羌管幽幽,霜夜烟寒。”
——《江湖志异》
***
距离上一季最强的风沙过境,已半个月了。部落的营寨已移迁回西部的乌兰布和一带。那里的瀚海似又醇厚了许多,
眷顾在一季肆意浩汤的飞沙烈风中,逐日滋生出层层叠叠,不断被侵蚀风化的壳。
虽然蒙古人民大多都是游牧生活,但达敕尔部落拔营迁移的频率确实比其他部落远远高出。似乎已不像是漠上的土著
人,而仿佛是中原来的游客,不停的移步换景,非要尽快饱览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奇景。而达敕尔部落逛遍了整
个蒙古草原和荒漠后却再也不向东向西继续观光,只是停留于此,按从前的频率持续在黄沙与碧草间浪荡,像是被一
种诉诸不清的情绪拴住,如同苍鹰再怎样振翅高飞,也总冲不破那青冥之高天。
也许于这长期四处漂泊风餐露宿的生活有关,达敕尔部落的人不论长幼,性情全都与风沙一般,激烈而粗糙,稍有摩
擦便燃起火花。为部民的此种心性所迫,部落也不得不制定许多有别于其他族群的律令,比如:首领的选举并非世袭
也非民选,而是任何杀死前代首领的人,便可以继承先代的一切。
达敕尔部落的首领,无一不是通过这种方式选出,如今已至四代。
而另一个有别于他族的现象便是,达敕尔部落部民每到深秋时日天气酷寒,部落中年逾花甲的老者就会集体聚于阴山
山脚历代首领及先祖灵前,秉火悲歌,歌声撼天动地,直坠夜幕。之后几位花甲之上的老者便集体自刎于此,血溅灵
碑。这时一直候在几个沙丘之后的达敕尔年轻部民才现身,对着祖位及老者的尸体久久叩拜,在躬身上前,亲手将他
们卷入毡中,爬到山腰,将尸体曝于荒野,等狼群前来将尸体吃干净,自此逝者的灵魂便归于长生天,以此为天葬。
达敕尔部落的老者之所以会这样做,是为了不成为这个横行如风的部落的累赘,后来这也渐渐成为了习俗。每至深秋
,漠上悲风回环,哭歌振野,阴山脚下,碑陵泣血,夜狼长鸣,鸣声凄厉,直飘摇向长生天去。
今年的这个时节,也就在不久的半年后了。
呼勒望了望沙丘下亦趋氤氲,眼见已近黄昏的日头,叹了口气。家父,也该到这个年纪了吧?今年,他便也要随族中
其他同龄老人,自刎阴山,魂归腾格里了。
自己也已年且不惑,回首望望,自跨马佩刀起已有三十年光景,这期间,有关老父的记忆竟只是一片茫然。父亲自少
年起便较怯懦,不嗜战,所以从未与逢仗便打第一炮的儿子在沙场上相遇。如今,呼勒匆忙一回首间,竟连老父的模
样也清晰不起来。
四十年来,他竟没有一日好好孝敬过老父。
念及此处,纵坚毅如他也不由一声长叹,叹到半截被身后一个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声音打断:“换班了,你搁这抒什么
情?”
对了,自己现在是在营寨边界巡逻,竟能分心至此。呼勒调转马头向后望去,另一个男子驱马踱过来。他比之呼勒要
年轻许多,像才二十上下,若不是脸庞被风沙琢得如此粗戾和棱角分明,只怕还能看着再年轻些。望他面相,能喻之
的只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色黝黑,浑身上下骨骼舒展硬朗,撑得整个身形宽阔如衣架,而其上长的,却没
有一分赘肉,精壮结实,活像只正当壮年的草原狼。
“巴勒,你来得迟些了。”为了缓解尴尬,呼勒索性岔开话题,批评起巴勒的失职来。
那年轻健壮的威猛汉子正是叫做巴勒,蒙语中“虎”的意思。他与呼勒常因名字的相似而被误认为兄弟,而实际上他
们之间那没有任何血缘,呼勒只是巴勒的一个前辈。
被前辈责备,巴勒一时噎词,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缓步行至呼勒身边。以将薄于西山的阳光又声嘶力竭的扯出一些
,在他的马蹄下旋出一个不断缩略的半月。
呼勒也没有回应,顺着阳光削减的路线步马而归,与巴勒擦肩时忽听他漫不经心的一句:“我帮你和首领说了假……
你家爷也是时候了,你今儿晚上不用去首领那儿,早点回去陪他吧。”
长风从沙丘连绵的尽端缠绕而来,纠纠结结,离合间泻出言语不得企及的字里行间,诉诸不清,只能空白在那里。呼
勒就这样空白着一张表情看着巴勒,年轻汉子背对着他,只有一丁点侧脸补在他眼角,然后他的视线滑过它们,垂在
沙地上,伴着“呵”的一声洒落。
“多管闲事……”
耳根后面,马蹄声渐远,沙砾拗开越来越长的凹壑,在巴勒的身后蔓延。他驻马望天,似乎根本没听见。
***
今日巡逻结束本应去首领寨前守夜,在整个部落中,能让这位继任刚两年的首领信任至允许守夜的地步,也只有寥寥
几人。巴勒说是首领已准假,其实呼勒心知,即使首领允了,今夜的守夜工作亦不会安排得多么妥当,为了私事而误
了公,实在没有道理。呼勒最后还是去了首领的毡房,心中暗谢过巴勒的好意,也暗向老父赔了罪。
还没走进毡房,约是百步开外,一群围站守侍正交戟拦着一个欲进的信兵。那信兵呼勒认识,是泽塔身边的一个小侍
,泽塔已在一个月前被派去统领百余人马轻骑追踪疏伦了。此时他的小侍一身风尘的回来,莫不是追踪有了什么进展
?呼勒忙跳下马来,跑到那人边上,问道:“怎么回事?”
呼勒在首领面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常带着下面的小兵,那群守侍自然识得,当即躬身回答:“是这样,首领正在休
息不许任何人进入,他却非要……”
呼勒闻言转脸看了那信兵一眼,信兵也急了,赶忙叫道:“呼勒大人,小人去找首领真的有急件要传,请千万帮小的
说说让小的进去呀。”他手中捏着一张信笺,被攥得紧,已濡得半湿了。
他当然知道每天这个时辰都是首领休息的时间,除却他指定的几个人允许在旁护卫,谁都不准进入。他们的首领年仅
十六,不光年幼,而且身罹宿疾,久治不愈,每日一到黄昏便发作起来,为免被人趁虚而入,决不敢轻放人进来。可
今天,首领一直追着一丝不懈却总没有回音的人有了消息,若然耽搁了,那脾气无常的首领怕也会忘了自己说不许进
入的前言,狠狠责怪的。
“……拿着信笺,随我来吧。”没多说什么,呼勒向那信兵摆摆手,拨开张口欲止又呼之不应,只得干巴巴徒劳相拦
的守侍的戟,向百步开外的那灰白色的帐房走去。
“可,可是,呼勒大人,首领有令,他不能……”
“首领若怪罪,你们就说我擅作主张便成。”
守侍犹豫却还是不甘着问出的一句也在终在呼勒拗弯戟尖的单手和没有表情却暗蕴坚决的话语前无力地垂落下去。呼
勒引着那信兵迅速走到首领毡房前,在门帘外跪下。
“属下呼勒,叩见首领大人。大人,泽塔小侍在此,欲传达追击疏伦的急信,属下自作主张放他进入,请首领允见,
再赐属下之罪。”
毡房的门帐是半撩起的,其中家具简洁,在帐下露出一半,花色古朴,排列得有条有理。首领的软塌现了一角,掩映
着朦胧的珠帘,其中人影依稀,模糊着飘摇,急促的喘息从内清晰地传出来,渗着沙沙的风声,如游丝般脆弱,几乎
要被大漠粗砺的沙尘扼死半途。
“首领……?”帘中久无人答话,呼勒听着这几欲截断的喘息,心下有些不安,但又不敢如何举动,只是又唤了一声
。
珠帘中,伸出一只素手,肌肤青白,嫩似婴儿,全不像属于一个漠上习武之人。那只手纤小的,颤抖地从帘外挣扎,
抽动间似都满载主人的痛苦。虚空中,它终于抓到榻边一根圆木横竿,竿的另一头连着一支旌鼓那么大小的矮几。它
握着横竿将矮几拉近榻边,又颤抖着端起其上的药碗。碗在他手中剧烈的上下左右翻腾,药水四处倾倒几乎要溢出。
那只孩子般小而稚嫩的素手颤举药碗隐入帘内,渐渐减弱了声息。
呼勒一直低着头,不敢擅望进房中,只能静静等候,好半天,喘息变得细弱而均匀了,他才敢再次出声,重复道:
“有关追击叛徒一事有急报,请首领允见。”
珠帘中人影曳动,似乎是身体直了起来,过了半刻,有声音说:
“进来说话。”
这声音从珠帘内倏忽飘出,宛如默莲瞬绽,美丽不可方物。
“是。”呼勒行礼,平身,将那信兵一并拉入毡房中。
珠帘内人影没什么动静,待他们进入,也只是静坐。“有何信要传,说吧。”
那信兵身处达敕尔部落底层,从未得幸在战场以外面见首领。如今第一次听到他讲话,甚是意外于那清雅又带些稚气
的说话声,先是愣了一下才道:“是,是这样……泽塔大人与手下已追叛徒直至秣陵,却在秣陵出现了意外。那是江
南正值梅雨,长江涨水水急,泽塔大人等被截在水道中。那疏伦却卑鄙地凿破他偷乘的商船,财物顺水漂流,引来了
那群玩忽职守的赈灾队,先一步进入了秣陵城。
大人们随后追到,却发现他已被另一群人捉了,杀进去后,却又有一个年轻男子与疏伦合力抵挡泽塔大人,帮助疏伦
叛逃,疏伦还出手救了他,只怕这两人要么有故,要么是临时已结成什么关系。泽塔大人怕其中有玄,故放了雪雕兼
道送信至我们这群小的所屯的秦川,小的也不敢耽搁,赶紧快马携信赶回寨中,将事情禀告首领。强要违令进入,全
是小人的意思,首领要怪就怪小人吧,别责难呼勒大人……”
那小信兵传信之余还不忘帮呼勒求情。呼勒向他侧过一个眼神示意不必。首领在帘中却未接此茬,只是停了一会,又
问:
“那,最后抓到他们了么?”
一听首领这样的问话信使顿觉心里一沉,声音弱了些,他答道:“这……没,没有。那,那年轻男子好生厉害,似乎
那时还有伤在身,都一人伤了他们过半。泽塔大人的人马那时大半还被堵在水道上,只有五人泅水过了河,已是筋疲
力尽,又适逢强敌,所以失手……泽塔大人已于信中认罪,请首领您惩罚……”
这番话过后,帘幕另一面沉默了许久,才吹出些冰冷,不沾情绪的气息。“废物。”
虽然这话的口气与先前两句一样,依旧清雅而略带些稚气,却让呼勒与那传令小兵都陡地脸色惨白,当即二人一齐跪
下,将头重重抢地,口中连说:“属下无能,首领恕罪。”
这一次帘幕后却不再停顿:“一路追到秣陵都没逮住一个疏伦,如今到了秣陵还见证了疏伦已笼络了一个帮手还不将
他就地格杀。疏伦是傻的吗?秣陵是千嶂会的老窝,他逃到秣陵定然会混入千嶂会和我等作对,等他把这里的一切都
全盘托给千嶂会唆使千嶂会来帮他挡我达敕尔,泽塔再去追,还来得及么?”
首领幼稚,甚至还有些婴儿奶气的嗓音不带一丝严厉,已将那两人吓得不敢抬头。他们并不是没见过沙场上,首领便
是这样已一副懵懂孩童的清稚模样血洗数千铁骑,这个年仅十六的新首领对任何事都似乎迷迷糊糊,漠不关心,但正
是这表面与他一回头便毫不犹豫的下的命令之间的反差,让族人又敬又畏,畏压倒敬。
呼勒与信使一时间都无话可应。
过了一会,首领又道:“泽塔去查过那个帮手了没有?”
“是,已在查了。”见首领又发问,信使忙不迭的回答,仿佛想以此将首领的怒气噎住,“截止到送信前,泽塔大人
说,那人看衣着打扮,华丽体面,应该是豪门之胄,剑术奇崛却生僻,似乎不是常见的中原流派。看面相,就算不是
秣陵本地人,也该是南方人,大人他正在继续追查。况且,那疏伦身上鸳鸯泪的药效还没消,找他也不会太难。所以
,一定马上就会有回音的,请首领您一定给大人一次机会……”
“再给他一次机会,只怕达敕尔都要给他毁了。”帘中的一句杂着淡淡一线讥讽从珠隙中滑出来,但半途又隐没了。
“我不会惩罚泽塔的,这你大可放心,毕竟,疏伦今日使达敕尔处境危急至此,到底也是因我将他领进来导致的。”
首领的话没有错。疏伦本来根本不是达敕尔部落的人,与部落一点关系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部落的敌人。呼勒听
着首领的话,有些恍然的忆起两年前与巴淖尼卓部落那场不战而胜的斗争。
第八章塔尔呼德遗书
达敕尔部落逢春季风沙大时,会迁入陈巴尔虎旗地区的草原扎营。这也自部落成立时便一直实行,成了一种习俗。而
一直挺老实相应也没什么实力的巴淖尼卓部落却在吉生四代刚刚当上首领的那年突然没有与达敕尔协商便占下那一片
区,使一向倨傲叛逆的达敕尔部民大为光火,二话不多言直接倾军三千杀进陈巴尔虎。
那巴淖尼卓人本来占地盘的小小嚣张终于还是在整个草原都闻风丧胆的铁骑攻至时土崩瓦解。部落高层和壮丁青年们
卷铺盖逃跑,留下些老弱病残追将不上,只能等在原地受死。而部落中一向因愚笨蹩脚,还老没事找事而被人唾厌的
疏伦,也被扔在那里。
达敕尔士兵杀到后,看着那些毫无生气和反抗能力,只是抱在一起发抖的弃民,只觉索然无味,一点也不想再打。唯
一一句“居然逃了,真失落,不如屠净了这群老家伙找个手感吧”的玩笑也被位于队伍最末的首领飘然的“玩笑也开
完了,回去吧”给制止。
部民不愿意再理这帮成不了气候的弃民,一个一个按次序,由排头开始调转马头延原路返回。首领照例留在队伍最后
。谁知,部落中一向蹩脚的疏伦,却不要命了似的,扎住搭寨用的木棍,抡圆了冲着达敕尔首领的背后劈去。
薰风四起,草色一浪一浪,盖着深浅不一的潮水,直褪向天涯的极限之远。
本应冲着达敕尔首领的棍尖不知何时已倒转过来,陷入疏伦的腹中。草率的反抗者带着一脸诧异和口中飞溅的鲜血倒
飞出去,撞入惊恐的弃民群里。而达敕尔首领依旧背对着他,身影没有一丝颤动,只有斗蓬随薰风猎猎飞扬,仿佛整
个人都融入草原的夕影中。
达敕尔全军发出响亮的嘲笑,有人向疏伦啐了口唾沫,疏伦挣扎着爬起来,凝视着首领轻蔑的背影,竟展颜笑开了。
“哈哈哈哈,快看达敕尔的强盗头子!我棒子上是沾了狗屎的,他竟摸了!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