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夏遗宗,金国势力,在野乱党……甚至成吉思汗本人,被这些个眼睛一同盯紧,这时候情报组织再一直吊人胃口,
价高不售,还将借口委在“东家”身上,那么所有争锋的焦点,便聚上这“东家”了。
到时,众手齐翻,何惧三荒楼的前科翻不出来?
一旦前科翻出来了,还有谁会怀疑“三荒楼抛售塔尔呼德遗书”的真实性?
一旦这真实性确认,三荒楼还能在做生意么?
不必说别的,但是朝廷加上蒙古两大势力相互挤压,三荒楼还能存在的下去么?
他高默莲又上哪找容身之地?又上哪找援助之手呢?
根本是退无可退,无处藏身。
高默莲目色陈冷,第一次,十分肃然的正视了兰昭的双目。后者不闪不避,碧瞳青光一泻千里。
——这个只身独往的少年,不管有没有指望活着出楼,都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余地。
恐怕即便自己今日将他杀死在楼内,明日消息仍会被高高挂起吧?倒是三荒楼仍是一个死字。
——没有拒绝余地。
高默莲终于笑了起来,一种舒展的,却袤远的让人心生威慑的笑。
“说吧,惊才绝艳的兰公子。你出这么大的筹码,一定不是只要我自断一条财路。”
“楼主是个明白人。”兰昭也笑了。疏伦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终于发现了一点。这两个人,其实从某一方面看很相似
,便是越要逼人入死地,越是笑得灿烂。所不同的是兰昭的笑仿佛面具,他越是笑你便觉得这人越发冷澈而遥远。而
高默莲的笑却是无论何时都如午后的暖阳般浸润人心,只是你永远都猜不透这笑容背后的心思。
“我想问高楼主借几个人。”
开口,这样客客气气的几个字。
说得好像“借个光”“借个火”“借点墨水”那么稀松平常。
如同面前对着的,并不是三荒楼主,只是哪家拦路的小孩。
须知三荒楼从不亏本,只会大赚,从他那里借不叫借,叫贷,且是要连本带利十倍百倍还回来的那种贷。
因此从没有人敢对三荒楼开口说一个“借”字。
因为谁都知道,自己这么一借,那么赔上一家九族,也是还不起的。
高默莲饶有兴趣的抚着下颔。
他的颔骨瘦硬,却显得圆润如珠玉。
他指尖有意无意敲了敲白瓷茶杯,“公子继续说。”
“我知道三荒楼五年来一直养着那个江湖上人称‘鬼踪神影’的顶尖杀手组织‘孤楼’,为其提供资金与人脉,还得
其绝对的忠信。不过这并非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江湖上耳朵稍微灵一点的,恐怕还不把它当秘密。”言及此,兰昭微
微一顿,“然而,这五年间,三荒楼不断从孤楼中调人,培育为死士,卖给絜士,便是江湖人称‘揽月者’的一拨人
,此时却似乎尚不为人知晓。”
不置可否的歪头一笑,高默莲道:“……于是乎?兰公子莫不是连这事也要吊出去卖上一卖?兰公子何时弃武从商了
?”
兰昭很承情的笑笑:“如在下这等愚拙,也就学学习武这等力气活了,哪里从得了商?在下的意思只是,清高楼主亲
笔题信,交给孤楼,请他们调十二名揽月者给我,时间紧迫,自然是越快越好。我方收到人,自然会言而有信将消息
撤下。——如若等不到人,那么一切照旧,高楼主可以抓紧时间与老家通信,准备归乡隐居养息吧。”
最后一句话,实在说得体贴备至,疏伦在一边听得都快要笑出来了,他本以为像兰昭这样不解风情的死脑筋,只有自
己逗他的份,没想到今日竟是他将自己逗乐了。
人果真不可貌相。
恐怕一直以来那些围绕兰昭形成的“妇人之仁”“有勇无谋”之谣,并非因这小少爷当真头脑简单,不过他心地太软
,存而不用罢了。
逼急了,这体态单薄,神情一派淡然和气的少年也不是好惹的。
也不知道现在这个依旧满面温婉的高楼主心里在想什么。
估计连掐死兰昭的心都有了。
“好。”也没有什么不说这个字的余地,高默莲垂眸点头,“我答应你,三日之后,人便会送到公子庭下。”
“三日太久,我要最晚明日。”兰昭说得干脆。
高默莲苦笑,心道那你就早说明白,何必来句“越快越好”,不过明日也罢。毕竟早解决早了事,不必夜长梦多。便
应下来。
“好。明日便明日。”
兰昭又道:“人不需劳烦楼主送去,明日我自会派人来三荒楼认领,楼主应当也明白,若认领之人出了三长两短,将
会是何后果吧?”
与没领到人的后果是一样的。高默莲微笑,这话都不必说出声来。
“高楼主是爽快的人,此事便这么定了。”兰昭浅浅一提唇,衣袖一拂,人便已起身。
谈话到此为止了。
高默莲没有问他要十二个揽月者做什么用。
他也没有立场问。
他连拒绝的立场都没有,这场谈话已经完了。
他淡绿如烟的衣袖上还污着自己死去门人的血。
血已不新鲜,甚至带点脏兮兮的黑褐,如疤结在袖上。
一点一点退成远渡人世而去的灰色。
看着兰昭立在他对面,
第二十六章飘零酒一杯
看着兰昭立在他对面,一袭白衣隽然出尘,因高差而有意无意睨向自己,那对翡翠色的瞳中似有什么锋芒在隐隐破土
。
不可遏止,不可拦截的,晴天一泻地破土。让人心生摇摇欲坠的恐惧感,恍然不知其全貌会是怎样的锐利嗜血。
仿佛一只生长之中的危险幼兽,爪牙尚不完全,却可以从那双肩冷的同种窥出,他将能成长做怎样不可一世的兽王。
他不能任这狼崽就这么成长下去。
即使自己初战败势已显,但至少,他要挽回残局。
兰昭雪落这个人物太危险了,与他一日为敌,便要终其生除之,他不敢冒这得失之险。
高默莲突然抬头。
兰昭此时话已说完,目的也已达到,已有走人的意思了,只等他一句“送客”,却见高默莲一双眼睛雪亮雪亮,忽的
辟净日色一般盯住了他。
“交易成了归交易成了,然而兰公子的礼,高某还是不得不还的。”将白瓷茶盏放在几上,发出闷闷的“噔”的一声
,高默莲笑容褪了,“兰公子想必也知道,三荒楼不会让别人欠账,更不会欠别人的账。”
此话一出,屋中的气氛骤然变了。
方才谈判之中,虽然空气也一直紧致得不让人漏一拍呼吸,然而此时,却仿佛整片屋宇都要压顶下来一般,屋中燃的
檀香几欲冻凝,能生生滴出一朵花来。
侍立于高默莲身畔的竹筝,垂在身侧的双手瞬时化为鹰爪,而跟随兰昭身侧的金屈卮,也陡然冷下了目色。
然而兰昭只是淡淡回头,淡淡一句:“怎么?——高楼主不愧名贾身份,商德至上,让人钦佩。”
高默莲细掂着茶盏的盖子,垂首而笑,笑得眼角都漾起暖暖的纹络,“兰公子过奖。其实送礼乃公子一片好意,我若
等价相还,难免有些不解风情了。所以,兰公子的脑袋我便不要了,只拿那右手边的仆从作抵,公子应当没意见吧?
”
还不等疏伦楞乎乎的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子,茫然一句“啊?我?”——
竹筝已经动了。
其实高默莲根本不是在问兰昭意见。
不管兰昭有没有意见,这一举杀手,他定是要下了。
他那句话不过是意思一下,意在说:“我要杀人了,你可不要怪我没提前打声招呼。”
当时你杀我门人,也没有一声招呼。
如此说来,我已仁至义尽。
我三荒楼从不做亏本买卖,你杀我人,我要你命,这也是买卖。
故而今天非要有人把命留在这里不可。
疏伦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要演这么一个冤大头的角色。
明明看两个惊才绝艳的男人勾心斗角是件十分赏心悦目的事,戏演完了,到头来却要问他来要电影票钱。
冤枉啊——我只是个善良的路人——
看着竹筝身形蓦然佝偻如一轮弯月,尔后手腕上提,五指若弦,一弦向自己的心窝钩掏过来,疏伦连为自己哭丧都来
不及了。
只听耳边铮然一声击唱,声如泣诉,声曳心旌。
那咳喘如朔夜勾月的老者的身形,便被一天破空雪芒给挡开了。
兰昭骊歌剑出,将疏伦向后用力一推。
“金前辈!带着疏伦先走!”
敢情这闷葫芦兮兮的黑眼圈仆从论辈分还在兰昭之前啊。疏伦脑子里很不合时宜的想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如愿看到
金屈卮救来的一只手。
反看到了高默莲已经有点腻歪人的笑容。
以及指尖,一节即将对着兰昭背心弹出的,染了凝固的鲜血的竹简。
兰昭正聚精会神与竹筝激战,即使看见了这背后袭击的一简,也分不出神去招架。
金屈卮得令,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轮椅上看似人畜无害的虚弱商人,终于摇了摇头,闷呼呼的说了一句:“走不了
。”
话音一落,他人如长剑,倏然弹身而出。
被高默莲凌空弹出的一节竹简,在金屈卮掌下断得比一片蝶翼还脆弱。
这年轻的闷骚仆从,此刻脱去了一贯将睡不醒的沉闷状态,整个人便似一把利剑。
倒不如说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把利剑。
一寸头发,一个眼神,一片眉睫,亦可杀人。
高默莲一击失手,根本还来不及发出下一击。
他腿脚不便,连逃跑也来不及。
忠心耿耿的老仆被兰昭缠得死死,竟也无法脱身前来救人。
金屈卮这一掌裂笺,锋芒再转,掌尖向下,便毫无悬念的洞入了高默莲胸口。
这个腿脚残废的年轻人眉目安然,笑容一片温婉,竟一声呻吟都没有,面孔的扭曲也没有,甚至连声咳嗽都没有。
与兰昭缠斗中的竹筝已是失声惊呼:“楼主——”
金屈卮被血染了的双目狠狠瞪回去,对着竹筝厉喝:“停手!离开少爷五步之远,否则你家楼主的心脏我便捏碎在手
里!”
竹筝顿时骇然,他这才看清金屈卮这一掌刺得不深,估计不过穿透胸廓,指尖方止在心肺要害,退一步,便是海阔天
空,进一步,便是心肺破裂而亡。
哪里还敢妄动,他当即弹身从兰昭身侧退开,一推推了七八步,这才站定,恨恨的看向金屈卮。
“现在可以了吧?——快快将楼主放了!”
金屈卮向兰昭和疏伦丢出一个眼神:“带着少爷快走!”
知道这种时候迟疑不得,疏伦也没有纠结在那些酸溜溜粘糊糊的“你呢你怎么办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上,很干脆的一
点头,拉着兰昭便夺窗而出。
直到确信这二人不光已跃出楼去,且已跑得够远了,金屈卮才猛然撤手,高默莲的胸前随着他撤手的动作溅出一弧血
月,整个人剧烈一震,又摔回轮椅上,竹筝骇然上前搀扶时,金屈卮已疾退出去。
竹筝本提气欲追,却听高默莲一阵剧咳,抓着胸口衣襟的手已完全染成血色,弄得他离身不得,只能急急点了楼主穴
道,为他渡气疗伤。
一边扬声就要叫人,却被高默莲按下了。
“……不必……心急……咳咳……”他声音虚弱,唇角隐有血色渗出,竹筝心知虽然金屈卮力道掌握得刚好,未曾伤
及楼主要害,然而楼主毕竟不曾修习内功,不如他们一般有真气护体,又自幼足残羸弱,此番折腾当然是受不起的。
正满怀担忧,却见高默莲染血的唇勾成淡淡一丝笑:
“明主身边……未必个个都是智臣……咳咳,不急着叫人。过一会等他们跑出一段了,再派小七他们……远远的跟着
观看就行了……要是届时那位姓兰的公子还没死透……”
他深深的看着眼前的茶盏,目光渐渐幽远。仿佛能将这青花勾勒的蝶恋花图,看得活起来一般。
“到时候……再帮他断去最后一口气……”
残茶已冷,泛着幽幽的冰碧色,三荒楼年轻的楼主一张苍白秀气的面孔映在其中,在泥淖里,被渐次扭曲了……
一步跨出三荒楼的高窗,疏伦才意识到,其实古代的楼,还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矮。
至少,从三楼跳下来,也该做好折一两条腿的准备了。
而况他们方才所在的是四楼。
三荒楼采用了一星半点侗寨风格,所以楼层尤其高。
他人刚跨出屋子基本就呈自由落体直线下降之势。
然后再就要一头栽入楼底的冰糖葫芦铺的蓬盖里之前,听到一声清叱:“你又不懂轻功,为何还拉我跳窗!”
随即是足底一轻,他觉得自己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托起来了,呼吸都一并轻飘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快感。正在寻思原来那
帮武林高手施展轻功都是那么爽的感觉啊,脚下已是一硬,他一个踉跄,落在地上。
转头看见兰昭清冷的脸上略带嗔责地瞪他。
他赖皮狗似的一挠头:“哎呀,我知道姐姐你会不就成了……”
——真是,果然是两面派的家伙。不用和人家讨价还价,那副面无表情的冷脸立刻就摆回来了。
疏伦觉得颇无趣。兰昭当然不明白他这兴味索然的脸是因为什么,只是也懒得和他拉扯,浪费了金屈卮争取来的宝贵
时间,于是也不多说,揪起疏伦的袖口便轻身往会堂疾走而去。
疏伦被他带着,所以脚上也是一会重一会轻,然而毕竟没有兰昭快,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跟着,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
“喂,姐姐,你不担心酒杯吗?”
知道酒杯指的是谁,兰昭也不去指责他叫人外号,只简短道:“以‘飘萧酒’金屈卮金前辈的武艺,我为他担心是对
他不敬。”
原来这黑眼圈小鬼也是有名号的!听起来还挺有型!疏伦心里啧啧。现在的武林当真是以“出其不意”为风尚的。
看来多说也无益了,疏伦只管卖力跟上兰昭,同时尽力去聆听是否有人跟踪。然而听了一阵子他终于放弃了——被机
枪弹药之声惯坏的耳朵,恐怕回到这草木皆可为兵的时代,就和聋了差不多。
“姓疏的,你的腿给打残了吗?”
冷掉的茶水一般的声音响起,疏伦刚要回头,金屈卮已与他并列而行了。要不是因为方才一阵风因他身形前掠而自衣
襟下扬起,他甚至怀疑这只酒杯是从空气中被掷出来的。
这张久睡难醒的呆闷面庞说出这种疏无起伏的话便让人万分不舒服。疏伦眉毛一扬。
“我这是脚踏实地靠两腿走路,不像你们这样偷懒钻空子的习武之人——再说我也不姓疏!”
金屈卮瞥了他一眼,一副“其实你姓什么我完全不关心只不过叫全名太麻烦而已”的表情。
“前面铭石轩,可以借马。”他只是侵身至兰昭身侧,短促的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