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笔字，浩大有汉唐之风，不羁有魏晋之骨。

写一个“俗”字，却是超凡脱俗，撇捺提点如同神来，浑然天成。

——但这毕竟也只是一个字而已。

字写得再举世无双，面对夺命的一刀，也不过就是足够留下一封举世无双的遗书而已。

这一笔大字，本应只是这样而已。

七郎的身形却是停了。

好像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停下，他手上的刀意本未休止，心中的杀气也如火如荼，而自小以习武为主业，他

长到这么大本来大字都不识几个，是不会把“大杀风雅”这种不痛不痒的批判当回事的。

可为什么。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停顿了呢？

连血都渗出来了。

从口中，从陡然塌陷下去的胸前。

难以置信的抬头，七郎这才蓦然惊见，那墨客如今正颇有成就感的端详自己胸前的他的书法大作，那春秋巨椽的毫尖

，不知何时竟染上了朱墨。

如同他红得让人迷醉的唇线，眼角。

身后，因为敌人转移目标而闲下来的金屈卮，淡淡一摊手，然后叹出一声。

“见到‘歌燕赵’丹朱出笔，还冲撞他习字雅兴……七，你死在‘一曲新词杀一人’笔法下，也算活该。”

——“歌燕赵”丹朱？

——“一曲新词杀一人”笔法？

大量鲜血从口中涌出，已流到颈弯里，七郎死前的一刻最后抬头，重新审视那文人墨客，已漫上死气的眼扫过他朱染

的唇与淡逸的烟眉，一身危冠古袖猎猎出尘，表情竟转为释然了。

——原来是他，自己有眼不识，竟然在他面前耍刀。

死了也不算冤枉。

——能被“歌燕赵”丹朱赠字而杀，这种死法已决计不算丢人了。

想通了这一点，七郎砰然倒下，再没了声息。

他所领的一队剩余四人，亦是瞠目结舌，俱清一色的绝望，手上刀兵，已无力举起了。

眼前这个气质飘逸的文人，只抚缨站立在一间与世无争的书斋门前，便仿佛一座大山，便是终其子子孙孙，孙孙子子

，也挪不动，移不走。

“歌燕赵”丹朱名号一出，便是这等效应。

疏伦呆然望望死得迅雷不及掩耳的七郎，再望望这个白衣不染纤尘，风骨卓然的文士，突然觉得自己租地本已日益变

得踏实的土地，再度疯狂的扭曲，要将他吞没一般。

——他终究还是不够了解这个时代。

——它到底有多深？它所孕育的，是怎样一批背离历史的潮流而拼斗，日益强大而坚执得超乎想象的殉道者。

他本以为兰昭的武艺已算高强，如今见之，才发现山外青山，他永远都看不清彼端。

“歌燕赵”丹朱甩了甩笔上血墨，悠然踱下台阶，阶下的人便后退一步。他又下一级，他们又退一步。丹朱拈匀了笔

毫，才满意的抬头：“诸位，还有谁想要字呢？——我干脆一人身上写一个，让你们背回三荒楼，也算给楼主一点微

薄心意吧？如何？”

果不愧是训练有素的三荒楼杀手，此刻退无可退，又听着如此愉快到悚然的话，也不过就脸上青了一青而已，换做别

人，恐怕惊声哭叫落荒而逃也有之。

金屈卮此刻是闲的要命，抱着臂又一声冷哼：“你就少这么客气了，人家三荒楼诸位与我们不过初见，哪里好意思张

口要礼——你要送人家就赶紧送，三荒楼主是个风雅之人，收此墨宝自然高兴。”

以拳击掌，丹朱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哦——还是小金懂得人情世故，那就这么定了——一点小意思，你们楼主

可不要太感动才好。”

话及末尾，语调已有无意无意的放低，丹朱举笔，笔尖挠着完美无瑕的鄂骨，忽然嫣然一笑，舌尖舐了一下毫尖。

疏伦与金屈卮只是袖手，因他二人知道，战局行至此时，他们已经没什么好忙活的了。

铭石轩中，年已花甲的书斋主人正坐在柜台之中，默默洗砚。身后叠满陈旧老书的书架在他花白的发上投下一片鬓影

，如同千年的时光，都在此处停驻了一样。

他端详着手中乌墨的砚，那黑沉的石在他的磨拭下焕出一股久久沉淀的深入人心的亮。他似乎终于满意了，将砚台上

最后点点霜尘用口一吹。

“呼”的一声。

——书斋外，兵戈砍杀之声其实连砚石都微微震动了。

——书斋内，老轩主仍是瞑着一双昏花老演洗砚，恍若辞世已久，一部闻尘嚣。

不知过了多久兵戈之声才戛然而熄。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声音，很是兴致勃勃，低磁的声线里总漾起一丝年岁中永不眠寐的光芒，他相轩内招呼：“老先生

——可有书囊么？我字写好了要给人送礼哪！”

老头子也不惊讶，估计这声的主人已是轩中常客了。他随手挥了挥，书架之后便来了二人。

那二人面若死灰，身材高壮，那种高壮是近乎过度锻炼肌肉后的畸形，完全没有半点书生气息。就说地狱招魂来的黑

白无常，也就比他俩吓人一点点。

可老头子连眼都不抬，直接一根瘦长的指头指向门外。“是丹老弟的字——打包给他送出去吧。”

异口同声的“是”。

两束高壮的黑影微一闪动，书架之后，便又是剩千古不歇的尘埃弥漫了。

“我说……”

书斋之内，丹朱，金屈卮，疏伦三人都坐定了，一个包子头的小书童送上三杯茶水。金屈卮俯首谢过，往柜台里头一

看，那老头子仍是似睡非睡的洗砚，一头花白乱发冲着他们，跟死了十天又从坟里挖出来一样了无生气。

——铭石轩老版，还是老样子啊。

转头又见丹朱，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盯着疏伦看，一副要把他抠出个洞来的样子。越是凝视，越是满脸诡异的怀疑与失

望夹杂的表情。金屈卮几乎能猜出这个老不小的脑中想的是什么了。他叹出一声。

——这边这个，也还是老样子，没半点进步啊。

饶是疏伦这样的厚脸皮，也被盯得不自在了，不由嘟哝一句：“你……你看什么看啊？”

“我素闻顺天这小子虽然自己长得很不咋地，但一个儿子却生得风华绝代，如今看来总有点，嗯……传闻很失真啊。

”托着脸左看右看好半晌，丹朱才慢吞吞的开口，然后又发现了什么似的，“啊哈”一声笑了。“诶不过这对眯眯眼

倒是和顺天挺像，很得他爹真传啊！”

“……”疏伦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可以这样失语的时候。

以手掩面，金屈卮一副“不给我地洞我都想钻这家伙别说你认识我”的苦相。

而罪魁祸首仍是瞪了一对无辜的凤眼，还眨眨的。

“啊？咋啦？”

……怪不得叫“歌燕赵”。这人开口闭口的京片子，让疏伦听了几年江浙口音忽然有种亲切感了。不过这家伙也就和

酒杯差不多大的样子居然敢直呼兰疆的表字“顺天”，还将他称为“那小子”，想起金屈卮也总以“老大不小”去骂

他，疏伦突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知道筛坊东头那家霜砚茶楼不？”金屈卮劈手夺下丹朱慢腾腾调着的茶盏，在对方很诧异的盯视下仰头替他一饮而

尽，然后道：“知道的话就赶紧给我去一趟那楼的二楼雅间，真正的公子还叫我们藏在那里呢。他身上有伤，我们不

能带他奔波，不过以你的内力修为为他疗伤应当不成问题。听明白了就快去。”

话毕，往丹朱背后重重一拍，拍得丹朱差点从凳子上下去。他一头雾水的弹身跳起。

“啊？啥？……他不是顺天的——”指指疏伦，疏伦终于反击似的眯起一对小眼。“看清楚点，大爷，我这是细长眼

，和老兰那双三角小眼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敢情这孩子为自己一对小眼而这么自卑啊，把眼小的种类都研究的这么细致了……金屈卮挺怜悯的扫了疏伦一眼，又

向丹朱瞪去。

“现在听明白了？赶紧动身！”

“好好好……”举起双手，丹朱已闪身到书斋门口，忽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哦对了，你们也切莫再这里久留了

。我一出门你们也赶紧走人，不要去会堂，去我常呆的那个老地方。我牵了小兰公子回来之后就与你们在那里会合。

”

知道丹朱所指的“老地方”是哪里，然而金屈卮仍是挑起了眼，神色严肃下来：“……出了什么事？”

“顺天肃清絜士一派的行动，不知为何败露了，而且这次篓子捅大，竟给朝廷打上了反贼之名追缉，兰派拥护者全部

连坐。会堂如今是回不去了，铭石轩估计也报不了多久，都在我那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但好歹能缓一阵子，让那小兰

公子反应过来——如今他爹已率会中众名心腹逃出城去，若不出意外，恐怕统帅那些留在秣陵的兰派子弟，继承他爹

的会主之位，也就是眼下的事了。”

丹朱说得悠然淡漠，似乎不着一丝情绪，也不耽搁，衣袂一掀便出了书斋。

金屈卮手中的一杯茶却是再也端不起，就这样冷在那里了。

——会主大人……成了反贼之身？逃出城外？

这……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三十章珍珑

南方的楼阁……都是这样的高啊。

高得，好像一梁一瓦都冷掉了似的，身处在其中，四周空空阔阔，会很寂寞吧？

那么为何南方的那些很有名很有名，很有钱很有钱的大人，都要住在那种高寒的寂寞中呢？

吉生仰头，望着眼前的府邸，褪漆的大红门头，顶着赫赫“絜府”二字，烫金的巨幅篆体，望之便是让人心生压迫般

的隔离感。

门上的金咬锁锈而坚冷，将要啮尽了岁月一般。

他默默的，乖乖巧巧的低下头去。

……这还真是，如同审诫之语啊……

絜府正门的四个门卫，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这个驻足沉吟的男孩。

他们当然看不出这张素净白皙，清丽如莲的面孔下藏的是何种心绪，然而单看着一身行头——男孩子个头娇娇小小，

被及地的长发如繁复盛大的瓣一般包裹，显得更加纤瘦，仿佛能瓷娃娃一样捧到掌心里。于是一身汉服便有些宽大得

夸张了，领口松垮垮地开到肩，恰巧含苞带蕊的拢起他轻小圆润的肩骨与纤白的后颈。其实瞧他的模样，要说十六七

也该有了，可那一对氤氲紫瞳中飘摇的遥远稚涩，却浑然如诞生不久的婴孩，让人莫辨了岁月。

不仅如此，他慢腾腾，茫茫然的走向这武林盟主的赫赫豪宅门前，手中竟只捏着一只巨大的白兔灯笼。好像是巷外的

集市上随手买下来，如今分明天还亮堂，他却迫不及待的点起来了。边走还边专注的端详，刚得了心爱玩物的总角小

童也就不外乎是他那个样子。

——这么一个秀气得几可入画的小小少年，跑到会主大人家门口溜达什么？

而况，会主大人今日还有重要的贵客接见。

四个门卫犹犹豫豫，他们基本可以断定这是哪家没看好乱跑出来的傻小子，所以一半警惕也松下来了，但毕竟不能放

任他这样乱转下去，他们为难的互觑一眼，刚要迈上一步去赶他走，那男童却是自己向前迈了一步。

迈到他们眼皮底下。

那只胖乎乎的白兔花灯仍握在手上，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滑稽。

男童很乖巧的开了口。

“几位大哥哥，能不能请你们帮我进去招呼一下？我想见见府上主人。”

他的声音如他的脸蛋一样细嫩，若不是汉语仍说的磕磕绊绊，口音极为古怪，这几位大哥哥恐怕骨头也要酥了。

轻咳了一声，门卫中的一人尽力摆出威严不可侵犯的仪态，向那男孩逼了一步。“要找会主！？……呵，小弟弟，这

府里人不是糊灯笼的，所以不是你要找的人，不好意思啊。”

他话这么一说，其余三人也很配合的大笑起来。

男孩看着他们，大大的紫色眼瞳泛出纯真的迷惘。

“糊灯笼的？……我不是来糊灯笼的。”

四个门卫被他认认真真的一句回答逗得更乐了，笑声愈响，他们连义正言辞的赶人的心都没有了，只是随手一挥，驱

鸭子一样的。

“小弟弟，你快哪凉快哪呆着去吧，这儿没你要找的人，你便是真要找会主，你也见不到他，别问为什么。趁哥哥我

没有大人的意思，赶紧走人吧。”

安安静静的看着这四人笑得前仰后合，终于笑得兴味索然，再不笑了，重整仪容继续站岗，连眼角都不往自己这里瞟

一个，男孩子才叹了口气，手模向怀中，像在找什么东西。

口中说着：“原来如此……我想你们也不会干干脆脆放我走。那就这样吧……”

依旧是稚嫩甜美的声线，依旧是不够熟练的口音，然而这一次语句之中却缠绕起别的意味了。让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

门卫们，又被一股潜在的危机感一勾般，又向他回过头来。

这才惊见他手上，握着的乃是一柄袖箭。那袖箭很短，配套的弓也很小，估计是从市场上淘来糊弄小孩子的玩物。他

就这样若无其事的把玩着这玩物，将他缓缓申到那大白兔花灯里，借了一口灯芯的火，然后在四个门卫皆茫然怔观，

全未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之际，袖箭上弦，箭尖燃火，“嗖”的一声被他中指与拇指分拉便骤射了出去。

——简直如同儿戏。

——如儿戏一般干脆，不听商量，不假思索。

——不计后果。

门卫至今，还没明白过来，这男孩究竟要做什么。

然而，来者不善，这一点是一定的了。

手中又多出一枚崭新的袖箭，男孩这次却不急着射出，转而与门卫充满善意的交谈起来。

“我们来玩一玩好不好？你们不让我进门找人，我就在这里数数好了。我每数三个数，便放一只箭。方才那一箭，是

做为信号射去东门的。我的人一看到信号，便会杀死东门的门卫。我再数三个数，就放箭去西门，到时西门的门卫也

会死……我们就这么耗着吧。看看最后是你先开门，还是我先走人，如何？”

——这叫什么“如何”！？

——这说到底根本就不叫商谈，而是赤裸裸的恐吓吧？

男孩的面孔依旧素净，目光依旧澄澈，然后那四个门卫，已再也不敢直视他双眼了。

其实放箭号令手下杀絜府门卫，对他有能有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也没有。他若有这么得力的属下，直接杀掉正

门的四人破门而入不就好了。所以他摆出这游戏的意图，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暗示——如今絜府东

西南北四面都被我围紧了，絜府就是我瓮中之鳖，若你们识相，客客气气为我开门，我们互相都客气一分。你们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