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那里当家应当全是因着吉生吧?——那么,若是这两年来他终于有一点点熟悉了这里,可以把这里当家了,应当
也全是因着先生。
这个正职为千嶂会军师,不过教过他习字读书,笔墨之事,两年来甚至连张真实面孔都未曾露出给他的先生。
兰昭静静笑着:“先生此次前来,应当也不是为看院子的吧?……是父亲有何事要布置于我么?”
鲁庚看样子本来想再和兰昭闲扯两句,却见他先一步开门见山了,有些尴尬,笑容僵了僵。“嗯,昭儿,其实会主大
人他也打听过你的事情,让我代为看看你……”儿子因自己的命令负伤而归,做父亲的连个脸也不露,一等儿子伤愈
,关怀没有一句,却是当即又跟上下一个命令,这就是让旁人听去也觉得心寒。鲁庚似乎还欲安抚一下兰昭。
然而少年却释然而笑,没有一丝杂质地:“父亲事务繁忙,我是知道的。他有这句话就好了。他让先生帮我传达的命
令是什么?”
不用看也知道兰昭根本没有把鲁庚的抚慰当真。鲁庚嘴角硬着,终于还是垂下来。这孩子实在太过敏锐,往往反会自
伤,也不知他是怎么沉在那样近于残酷的清醒中还不曾因怨而错乱。不再多说,鲁庚终是入了正题。
“上次你北上,被絜士的人一路围剿,看来是真的是因为有内奸泄露消息。内奸的身份如今已查到了。不光是你此次
,曾经会主派下的密令中,有十多条的泄露,这么一查,居然都是从同一个源头泄出去的,因此牵连死亡的我们的人
多达百余。会主此次决计不姑息了。”
目光沉静下来,兰昭道:“……究竟是何人?”
“三荒楼。”白玉面具下,线条精致,亦如白玉的唇,吐出这样三字。
兰昭目色一雪:“他们?……三荒楼不是赌楼么?传说秣陵最大的赌街筛坊,其中三十家赌场里头就有半数归三荒楼
管,此外还有春楼戏馆酒楼不计其数,都是他们的生意,财名已远播到京城临安,恐怕江南地界没有不知‘巨贾有三
荒’之名了……我却迄今未闻他们掺手过情报业。”
“说起情报,你我都不算行人,所以我们听没听过不算数,要是老铁听过,那才算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鲁庚只说
了这么一句,兰昭已恍然。
“原来这是铁镞板铁老前辈查来的……那么十有八九是真的了……”父亲麾下的老部下,外号铁镞板,晓来算是为数
不多的几个兰昭比较熟悉的面孔了。其人年逾花甲,似乎将生下来以来的时间全部付诸于学习一般,人是个全才,天
文地理五行奇门岐黄八卦都通晓一些,武功也是深不可测,却从不接什么抛头露面的大事,直到现在都是在后台隐着
搞情报的。却是将这一行做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峰巅。
江湖中有传言,如果有一天铁老家里传出“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消息,上至朝堂下至平民百姓都会立刻将老月历老作
息整个调转过来。
兰昭虽然知道这传言是个夸张,却不得不信奉老铁在江湖同道中的口碑。
“不过的确难以置信……居然连三荒楼的援助都能拉到,絜会主真是好大的面子。”即使父亲此时已与他反目成大敌
,兰昭提及絜士,还是敬称一句会主,鲁庚听着,也不纠正,只是摇了摇头。
“这与面子不面子其实无关。兰会主如果开开口,甚至不必低头求人,又有谁敢不回应了?只是你爹这把倔骨头,就
连动动嘴唇都好像会折了脊梁似的……唉……其实江湖上如你父亲一般,愿意仗义揭竿,舍命卫国的豪士并不缺,但
哪个帮派又能不先考虑生存呢。呼应容易,打头炮却是最难,你父亲偏偏瞧不上这些没胆气的……”
这话说得委婉,说白了就是父亲如今势单力孤,放眼望去罕见盟友,在这一点已是远远输了絜士一大截子。
兰昭沉吟片刻,开口:“父亲的意思是如何?——是让我暗杀那些被揪出来的眼线么?”
“呵……昭儿,你这两年真是有长进,暗杀之词说的这样轻巧啊……”也不知是什么用意,鲁庚这一句话说得意味深
长,似乎惋叹,又似乎讥讽。他是极少在兰昭面前卖这样悠长的关子的,所以兰昭一时揣摸不透,心里莫名的就有些
不舒服。
“学生不知先生的意思……”
“意思就是……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不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能算清楚的……”轻轻摩挲着白玉面具的边缘,鲁庚
有意无意聆听着珠玉溅落般的轻响,“杀一儆百,以十抵一……欠千嶂会一条命,便不是还上等价的一条就能两清的
。这些你杀我一人我灭你一门的招,你总要记着学会啊……”
鲁耿的声音本就温和如玉,且是那种透亮又深幽的青玉,摸着表面,似乎那么光洁无瑕,然而一眼望下去,那盘桓的
青绿却仿佛迷踪野径,屈曲幽宛,永远望不到底。用这样的声线说着这样的言语,连兰昭背后都不自主的一阵悚然。
却被鲁庚轻轻抚平。
兰昭不禁身上一颤。鲁庚这样轻柔的叙说着,深远的言笑着,一只青筋突兀瘦劲的手却是不动声色的伸出,不待兰昭
察觉便环住他的腰。——兰昭似被吓到了,他惯来不喜别人碰他,与那任人凌虐欺辱的过去不无关系,然而向来举止
优雅高贵的恩师突然出手,且还是那样不改雍容温润,让他本来条件反射的要闪身甩开他的手,却一瞬顾惜礼节有些
犹疑了。
于是鲁庚的手便在这犹疑的拒绝中,缓缓一握学生那羸瘦的腰,寸寸上抚,滑过兰昭挺直而清拔的背脊,最后摩挲在
他颈骨突出得硌手的后颈上。
鲁庚就这么抚摸着兰昭的颈子,海蓝的发丝听话的濡软在他手心,蹭在颈上是撩人心扉的痒。兰昭全身都很僵硬,鲁
庚的手心甚至能感受到他筋骨中那些紧张和不知所措的颤抖,他笑得悠久如年,忽然低头,将额抵上兰昭的锁骨。
“……不过也是,虽我这么说,这些东西昭儿你是永远也学不会的吧……真是让人担心啊。你明明需要学会的还有很
多,将来我若是不在了,你要怎么办呢……可不要死得太轻易啊,为师会觉得无趣的……”
进出的温热气息就贴在颈口,兰昭被这些亲昵却遥远莫测的温度灼得诧然迷茫,只觉得脸上一片潮热,脑中却是一片
空白。所以鲁庚的话他几乎没怎么品透意思,已经从耳边刮过去了……
第二十三章三荒楼主
占尽秣陵三里巷,左看朱市右筛坊。
秣陵本是个小城。小得连墙根子都灰灰旧旧的暖人,小得檐角都可以听见土地的私语。是以这一句口令似的童谣,也
不知何时落得地,然而传至如今,已是谁家的孩子都能朗朗上口。
这本不是个阜盛的城池。川流不息的是披了油毡的车与马,当风的酒旗也泛旧旧的烟黑。左右望去,醉生梦死似乎沉
淀在朱市与筛坊这两个地方。
朱市是花街。
筛坊乃赌巷。
一个男子的起与落,似乎都生逝在那里了。
筛坊最有门面的一家赌屋,油光锃亮的大门头下,那个惯来面色红润起色爽朗的守门人,此刻模样却有些不痛快。
他向来只管守门,不管招揽来客的。这里是赌屋不是春楼,且还是说出一句“三荒楼”都要让秣陵人耳朵震三震的赌
屋。客源从来不消说。利用人性弱点赚钱,没有一个赚不翻的。
所以他从来不会留神客人。
此刻他却是反常地瞪着一客,极不顺眼的。
见那客人仍是无知无觉地往上走,就要攀上阶梯进了门里,守门的终于憋不住了,一棍子横过来挡在他面前。
“嘿,娃儿,这里不是你这等小鬼该来的地方!”
那客人闻言,愣了一愣,身形被长棍栏得顿上一顿,却仍是十分心平气和的抬起脸。
“这位大哥,在下此次能够前来,非嫖非赌,不过想见贵楼主人一眼,浅谈两句,还请大哥行个方便。”
这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字字分明却偏偏让人觉得清泉过耳,亦唱亦吟,清稚却又说不出的悦耳,那守门的大哥本
期盼一句与他年龄相符的急躁肤浅的反驳,被这样薄薄的抵了回去,竟也一时接不上话。
来客安安稳稳的站在他面前,白衣如雪,尘埃不惊,一张浅笑的面容有着惊心动魄的妍丽,却令那一双低垂含笑的眸
子显出说不出的遥远。
他身后,两个随从,一高一矮分立左右。高的那个穿着简朴随便,扣子腰束都是吊儿郎当,眯着一双细眼挠头的样子
看来全未睡醒。而那个矮的,却是从头到尾冠盖头饰都一丝不苟,负手侍立身后,明明年纪似乎比他主子要大,却一
副陪读书童的模样。
想来这年纪轻的让人根本放不进赌坊里的小少爷,乃是有点背景的人。
但是管他什么背景,张口就要见三荒楼的主人,这口气未免也有点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守门人冷了冷脸,从这少年惊艳的面孔引起的怔愣中回神,他咧嘴讥刺地一笑。
“笑话,三荒楼主岂是你说见就见的?敢问这位小爷,你曾提前约见过我们主子么?有何身份凭证么?——空口白话
就要见人,呵,当我们三荒楼是街头酒铺子啊!”
扬声一问,这条筛坊街上,谁人不知三荒楼主人,那是多响的名号,多重的声望。
一人包揽筛坊一半的赌屋,同事从事烟酒妓院等各路九流生意,凡他经手之业,没有不红火的。且人人都趋随这牌子
而去,听闻那是由“三荒楼主”主持的生意,接单便如暮冬之雪,铺天盖地。他如今的产业已延伸到黔南之境,本人
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连真实姓名都不为人所知,只传作“三荒楼主”,在商场被膜拜如神人。
这样的神人,岂是一介白衣子弟说见就能见的?
守门的说话后掂量了一下,也没觉得自己口吻太过嚣张了。本来,他们的主人,便有这般嚣张的依仗与资本。
那少爷家看样子也不上火。
更不焦急。
他闻言只是淡淡点头,道了句“是么”,然后抬首去仰望巍巍赫赫的一座三荒楼。那楼采用同的是江南阁宇的建筑风
格,混了些侗族造型,看上去层层扶摇,昂然不可高攀。而数层楼阁之上的一扇顶窗,半瞑非瞑,如一双倦怠雍容的
睡眼,磨着细细的乌棕色的窗纱,从这里看过去,是有悖整栋楼阁之风的温婉柔碎。
少年便瞅着这一扇顶窗,端详了一会,然后轻轻提唇:“预先约见那是没有的。在下等来访唐突,还请贵楼主多多包
涵。不过,凭证倒是在这里。”
说着,他向身后那书童样的侍从摆摆手。
守门人看的一头雾水。
那书童模样的侍从会意,从背后迈出一步,自穿戴规整的袖怀中取出一只书筒来。
守门人越发一头雾水了。
书童也不理他,边打开书筒边向他走来,眉目仍是恭谨的低垂,口中却是平平淡淡的说话了。
“这里是鄙陋书简一卷,送作楼主当见面礼。粗竹浅墨不成敬意,不过累计了几个为楼主珍藏的情报贩子的名姓,让
楼主见笑了。”
言语及此,被他说得那么平易如常,这看上去不如主子年轻却有一双至深至澈的瞳子的侍从,说起话来有一种粗茶薄
酒的味道,让人觉得很淡很淡,几乎就尝不到了,却在经年累月后,恍然蚀穿了人骨子的,那种味道。
可如今那守门人已来不及细品了。
他整个人只觉背脊一冷,眼睛还没反应过来,那布衣侍从已不知何时侵到他紧跟前。
那双至深至澈的瞳子如翻肚的死鱼般上翻着看向他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人有着很重的眼袋,好像百八十年没睡过一
样。生来即未成眠似的眼睛鳏鳏瞪著他,让那个他冷汗当场就下了一身。
“——而且名列此简第一的便是你,三荒楼守门人秦州!”鼻尖与守门人起伏的胸膛只是寸距。这黑眼圈的侍从微微
启齿,却让他觉得阴风就要渗进他肋骨里了。
“三年前千嶂会在西泠桥一战中你毁了一张脸,自此靠四五张脸皮轮换着过活,想来你日子过得颇滋润啊,胆敢卖着
兰会主的情报赚钱,一面还替三荒楼守着门赚个零用钱。”
“你——你是——”
那白衣少年如孤云烟水的嗓音从没像此刻这么可怖过。名为秦州的守门人愕然的望着他,只见他负手,冲他浅浅低了
一下头作为一礼,浅笑惊艳的让人心醉神迷。
“我差点忘了,您说什么也算我的前辈,三年前西泠桥一役后您叛离千嶂会,从此栽培无数耳目,自挂了五六个身份
到处搜集情报倒卖,却是从未面对面见过我的脸吧?”
守门人猛的双目雪亮。
——怪不得,怪不得他觉得这少年哪里就是让人看着不顺眼。
只有曾经见过几面,但他又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的时候,他才会觉得一个人如此不顺眼。
眼前这张脸的主人,他的确见过,却是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场合,只见过无足轻重的一眼,并给他留下“此人无足轻重
”的印象。自此与记忆中淡忘。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极美,却极残淡,十分讳默的自帘后一闪而过。那背影,仿佛她于天于地,不过影子般的飘斜一
皱。
——那是千嶂会会主兰疆的夫人的脸!
如今再世重生般还原在这个少年尚自清雅的面孔上。
守门人只觉万念俱灰。
——与兰疆的夫人有着同一张脸,这少年还能是什么人?
太大意了。
——曾经不用照面就可将这小子剿杀得死死,如今他大摇大摆光天化日之下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手足无措。
兰昭仍是遥望赌楼,那一扇顶窗里,影迹渐渐熹微了。他碧瞳蓦然逆光,开了刃的宝剑之锋般陡的厉辣起来。
“你说见面需凭证,凭证便是这个!”
话音未毕,那手捧书简的侍卫仿佛与他灵犀相通,目色未变,却只轻弹了一根指头。那守门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他是
在干什么,便觉得喉口一空。他诧然回眸——竹简中的一节,已被一指弹出,带着他喉口一摊刺目的鲜血,自他颈中
洞穿而飞驰出去。
死亡快得不可思议。
他人“彭”的倒下,竹简一节也已如梭如箭,叮的一声洞入那扇楼顶小窗上,鲜血终于有了着落,华彩似的一摊泼成
盛放的烟花。
门前络绎的客流用了好长时间去反应。他们本谁也没在意这小小的门口这一出小小的争执。甚至在秦州倒下之后,也
没引起一声惊呼。人们仍是喧嚣四溢的拥挤着进出。于是其中一人将带血的脚印拖行了一路直从噩梦纽扣拖到台阶之
下,低头一看,才发出失声的惊呼。
人群哗乱。
兰昭立在这片哗然之中,身侧的人跑的跑,奔的奔,抱头惊叫的抱头惊叫。他只是眉目淡静,浅浅一潭深水似的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