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血色染艳了的顶窗,看着它在惊呼奔逃如激流的人海之上,被一只苍白秀气,甚或带了些女气的虚弱的手缓缓撑开
。手指尖抹上了窗沿的血色,动作干净雍容,不失半分仪度,因此更让那一抹血色混了苍白,更显入心的凄艳。
那只手,抹净了窗棂上的血渍,轻轻衔了那节竹简,似乎举着端详了一阵,然后微微向屋中一伸,做出了一个“请进
”的手势。
第二十四章高默莲
“啧啧,虽说是来砸他三荒楼的牌子的,有必要做的那么绝么?——酒杯啊,你连人家今天一天的进益也一并吓跑啦
!”
疏伦以手抱头,典型市井地痞的走路架势,斜着一双细眼去瞄与他同列,却言行均训教良好的年轻侍从。被呼为“酒
杯”的侍从黑眼圈似又加深了一层。他冷冷负袖,根本不往疏伦那里扔一眼。只是口中用那闷在葫芦中几年几月的陈
酒似的声音道:
“我不叫酒杯……”
“哎呀有什么关系!”这边倒是豁达。疏伦抱头的手一松,煞有介事地比划起来:“你不是叫金屈卮吗?那不就是一
种酒杯的名字吗?……嗨,你别看我这样,还是挺有学问的。但咱俩既都是同行了,还这么繁琐的干嘛?不如叫酒杯
直接。就像如厕如厕,说白了还不都是上茅房!”
敢情酒杯与金屈卮之间的关系,便如上茅房与如厕之间的关系。金屈卮听的不光眼圈黑,脸色也黑沉了。干脆不去理
他。双手袖在矜前,一副“不与你一般见识”的倔小孩相,凡是让疏伦更开怀的笑了一阵。
——别说,这个年代的人,比后世容易上火多了。一上火还都闷着不讲话,直到憋红了脸,观赏起来真是无上的享受
。
被楼中引路人引着爬楼梯,疏伦一边不放弃任何找乐子的机会。可惜兰昭一直背对着他走在前面。白衣单薄讳默,却
不管身后两个仆从怎么闹腾,就是不回头望一眼。
引路者领着他们绕过一片赌坛的喧哗,停在一间檀香隐隐的客房前,垂首侍立:“兰公子请。”
浅浅点头回礼,兰昭也不多客气,沉默迈入,一抬眼便看到了一位老者。
老者盘膝坐在一张白莲屏风之前,屏风后红烛独吊,形影茕然。那低如浑泪的昏橘色将一屏白莲点得几乎要烧起来,
仿佛可直焚空了涛涛彼岸。老者的灰发鹤颜掩映在这一片灼莲之下,似乎半只脚已踏出了此世,只有一双老瞳,如同
垂暮的苍隼,仍紧紧抓着这人世,才让人觉出一丝活气。
颇有主人架势,他见兰昭一行进入,便手指宾席,沉沉一句:
“不知道兰疆会主的公子大驾,是我门人唐突了,公子请坐。”
——这便是名镇江南的三荒楼主?
疏伦上下端详着老头——果然如那些传烂了后世的武侠段子所说,这等山老大级别的角色,都是乏善可陈的臭老头,
真真没劲透顶。一想到接下来老长一章剧情估计都要和这枯燥老头子拉扯不清了,疏伦就觉得提不起观看兴致来。
转头看看,酒杯还是不动声色,站有站相地立在兰昭身后,好想就这么听一下午三字经他也能屹立如松。
再转头看看兰昭,已是一揖回礼,撩衣坐定了。那张隽秀的脸上一如既往挂着面具似的浅笑,依旧看不出他心里再想
什么。
“何用客气?——在下才是,见面礼如此鄙薄,也不知合不合贵楼之意?”
兰昭口吻清淡,谦雅适度,却听得那老者目中戾气一闪,仿佛老鹫嗅到了血腥,然而只是一刹,便熄灭了。三荒楼主
只是一提嘴唇,在这张僵了皮的老脸上不像笑反像一记肉跳。
“有劳公子这样破费,三荒楼实在不敢当,来日——定当还报公子好意。”
最后八字,一字一顿,那鹰隼的目似要幻化做鹰隼的爪,一眨之间撕碎眼前这体态单薄,姿容如雪的少年。
兰昭的笑容未退分毫。
那尖锐的杀气如钩爪毕露而来,他连眉睫都未惊动半分,碧瞳只是笑得更幽深了。“您说这话岂非太见外了?——三
荒楼靠倒卖家父的情报吃饭,已不知养活了几口几辈的人了,却要在这点薄礼上计较还报?——恐怕,不容易还起吧
?”
估计是以为这面上礼貌善意的公子还要伪装客气一阵,不想他竟两句话间便脱了那层谦善的羊皮露了锋芒——老者被
一语刺得一怔,鹰眼狭长的眯了起来。
“晓来……兰公子此行,便是为了胁迫我三荒楼了?”
这问句听着似乎废话一句,出手即是杀手,来者当然那不善,何用多此一问?
然而本这么寻思着的疏伦颇含嘲讽的一对上老头子的眼,人忽然就明白了——那种压迫感,仿佛整个三荒楼都向着他
巍巍倾塌下来一般——此地不同于那些三教九流的妓院赌场,挥钱就来,领钱就走。三荒楼的人,岂是你说杀就杀的
?以此来要挟,没有十倍百倍的偿命的觉悟,恐怕不可能直立着迈出这座楼一步。
这句话并非疑问,而是威慑与警告。
便是你赫赫千嶂会,我也敢卖你的情报赚钱,我既敢卖你的情报赚钱,脖子也不是说让你架上一刀就架上一刀了。
三荒楼便是这样的嚣张,因为他有资格秉承这样的嚣张。
兰昭也不知琢没琢磨透这一句低问的意思,只是呵呵一笑,摇摇头。
“老先生何必这么认真,这三荒楼,本来就不是你的三荒楼,我纵要挟,也不是与你讲话。”
——哎?
疏伦注意到他用的称呼是“老先生”而不是“楼主”,耳朵尖了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眼前的老这并非——
那老者似乎也察觉兰昭的影射了,神色立刻凛肃下来:“老朽不知兰公子此话何意——”
“意思便是叫你们楼主出来与我讲话。”懒于解释了一般,兰昭一扬面孔,“叫板叫到你们三荒楼眼前了,做老板的
却不见人影,只派你前来挡驾。你们门人都被我杀了,居然还这般畏头缩耳罔顾情谊,我往日真是看高了你们三荒楼
。”
讥刺之语噎得那老者一时穷于辩驳,虽然很快又恢复了神态,言辞一顿之间,已显出心虚,兰昭一次话看来是戳到了
点子上。
“姓兰的小儿,你不要辱我三荒楼太甚!”用力一拍桌案,老者鹰目爆睁,气势骇人,“你出手杀人,已是一条命欠
下了,本楼总要讨回来,你若还这般嚣张无礼下去,此时此地便要你为我门人偿命!”
毫不畏惧,兰昭只是冷笑:“老先生要越权大可动手,却累及你老板因我之死丢了整个江南一带的生意,可不要问我
千嶂会索赔!”
整个江南一带的生意?这话放得何其大胆!
被兰昭这么一说,老人也不敢大意了,心中不由自主的便开始揣测着少年凭什么筹码敢放这样的大话,却怎么也想不
出,慌张之下,气势已算败下来了。
兰昭似乎笃定他会口软,也不催促,这样悠闲地端详他反应,老爷子被看得脸青,又憋不出一句话,心中当真动了杀
意,几乎就要抬手,忽听屏风后淡淡传来一句:
“罢了,竹筝,你回来吧。”
那一屏被橘灯点燃的花朵,不知何时亿殷上了人影。然而那人影又是极淡的,淡的如同混了烟尘的孤水一般,细细晕
染在屏上。飘摇之间,那莲瓣都似缓缓地沉默的绽开了。一股幽昙之香足以铭入眉心。老者一听这唤声,一见这人影
,整个人立刻弹身站直了。
他对着屏风深深鞠下一躬:“楼主……”
人影仿佛含笑,那样雍容清雅的口吻丝丝入扣。
“让我来。”
一直苍白,秀气,甚或带些女子的虚弱的手,便这么拉开了屏风。
此时此刻疏伦已把从小读过的武侠故事全部痛骂了一遍。
——某某楼主某某掌门必须是年逾花甲的老者,让这过时的定律见鬼去吧,如今将是一个活色生香,属于想象的时代
了。
眼前的三荒楼主本尊,似乎把这个创新性的结论证明到骨灰里头。
“属下办事不力,竟要劳动楼主本人亲自……属下真是该死!”
竹筝恨声叩首,满脸的惭悔仿佛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而那惭悔之中,又透出一种由衷的忠耿。可以枭首歃血以誓
的忠耿。让旁人望之,都被深深震动。
——至少,他对眼前这个人的忠心,是天地可鉴的真。
屏风已然拉开,三荒楼主垂首而笑,是一派温婉慈蔼。这笑容看着却无比舒服,一种放得稍稍过了期,却仍未改其甘
甜的精致甜品一样的笑,为齿间轻轻一啮,便酥酥软软直化到人心底。
他其实论面孔并说不上很出众,但站在兰昭这样姿色绝世的男子面前,却并不显得逊色多少。一股骨骼里盘根错节开
出的高华气质让他整个人显得清丽出尘,甚至有些飘然逸世了——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的话。
是的。名满天下的巨贾三荒楼主,真面目却是个双腿残疾,端坐轮椅的弱气年轻人。
“久闻兰疆会主独子不愧家门,惊才绝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腿脚不便难于行礼,他便只微一欠身,“未
曾出面迎接,还望公子谅解。”
好像刚才逼诘其属下的人不是自己,兰昭又换回一副礼貌客气,也负手一礼:“三荒楼主?”
“敝姓高,贱字默莲。”这三荒楼主倒是坦然。
第二十五章声令巧夺
“高楼主既知我家父名讳,当也知我来意。”兰昭依旧说的很客气,“三荒楼自今年起以赌注形式搜集并倒卖的有关
家父的情报,已害死家父麾下百余名弟子。这一笔账,高楼主总不会以为,门口那一人的喉咙便可以全抵吧?”
“我不知这误会是从哪里来的。”摇了摇头,高默莲的回答很是雍容且云淡风轻,“高某只是个生意人,百业中商尚
且不入九流,不过有一点资产,何敢沾惹贵派门中之事?更不必说冒犯兰疆会主。”
这人倒也淡定,人家砸场子砸到跟前来了,居然还可以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矢口否认,关键是装的和真的一样!
疏伦大量高默莲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着实佩服万分。
见他全不承认,兰昭倒也并不着急。
“高楼主也看到了。我那一卷竹简上,有贵楼旗下密探的具体姓名,一共三十又六从头排下,包括其转手情报的方式
手段,难道这会是我臆造而出的么?”
“兰公子势必听了奸人谗言。”高默莲神色不变,“是何人编制谣言欲陷害于我三荒楼,挑起兰会主与三荒楼之间的
矛盾?我愿与他当面对质。”
——这人分明是在套话!
两句话间,兰昭的质问的位置转为被质问,而这三荒楼主高默莲仍是一副雍容散淡,甚至招呼竹筝给泡了壶茶过来,
为兰昭也斟上一盏,他自己先端起来,细细吮了一口。
他要求指正之人当面对质,便是要求兰昭透露自己的情报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然热如若兰昭不开口,高默莲便
不承认,这场谈判便是一个僵局,解不开的死结。
——臭瘸子!疏伦心中骂道,嘴上却是不由自主的浮出笑容。
兰昭依旧不心急。
“我既然来找高楼主商谈,便是确信情报源的可靠。高楼主拒绝承认倒也无所谓,反正暗中支持我会的情报网已中途
买断了您一单生意,并调换了您卖的情报。这单生意很快便会有买家了,一旦买家下价,我们便会再度将价吊高,拒
绝售出。买家继续下价,我们就持续吊高,并且声称是提供情报的东家交代这么做的。情报市场上消息走得快,估计
不过多久,各大势力帮派都知道有这么一条价高自不售的情报了。到时各大势力帮派齐力反查,害怕查不到这条情报
的东家么?——三荒楼倒卖江湖情报一事被七手八脚齐齐揭出,恐怕,便没有楼主您现下松口承认,来得体面了吧?
”
话到后来,还十分谦让的一笑,好像很给人留余地一般。
高默莲的面色却有些僵了。
与其说僵,倒不如说有些诧异了。
好像长到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逼迫过一样。
那种诧异是带着欣赏与饶有兴趣的。
“兰公子。你……”以茶盏的瓷盖拨弄着濡软的茶叶,高默莲白皙的面色被热气熏得微红,只让人想起“呵气如兰”
这四字,语意芳软,“你此行……应当没想过会活着回去吧?”
此言一出,一直不动声色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存在的金屈卮,陡然绷紧了全身。
他两只袖在一起的手不知何时已展开了,垂在身侧,却危险的仿佛可以随时弹起,一指溅血三尺。
那对眼袋深沉的双目黑得仿佛渊沼,一瞥之间就可淖陷而入。
杀气直入干云。
却被兰昭淡然一只手搭在肘上,如同一盆冷水般将他的杀气泼熄。
兰昭一句话也没说。
金屈卮却似会意了自己的沉不住气,当即安静下来。
好像完全没有自觉方才自己所说的话有多重的挑衅意味,高默莲悠然坐在轮椅上,一副天塌下来有地撑着的气定神闲
。
“看来兰公子的确是有备而来,要与我斗到底了……呵,也罢,便算我不识趣,我倒是很想看看,兰公子要如何制我
?”
“名满江南的三荒楼主,在下如何敢随便就制?”兰昭一低头,很谦恭的,“当然也无才敢犯三荒楼生意半分,然而
千嶂会的便宜也不是轻易可占的。在下就事论事,只针对倒卖情报一事——其实靠情报赚钱,本就不该是赌场的生意
之一,高楼主家财万贯,应当也不吝惜这一点外钱吧?”
“兰公子这是在要求我掐断财路。”拂了拂膝上的衣襟,高默莲看上去很是漫不经心,“兰公子该知道,我只是个商
人,你却让只是一个商人的我自断财路。”
“财路之一。”兰昭接道。
高默莲一挑眉,“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明日来自贵楼的有关塔尔呼德遗书的情报便会挂天价抛售,大江南北尽知。”随意一闭眼,;兰昭道。
高默莲如同咽了一整颗核桃似的。
——塔尔呼德遗书?
——三荒楼何时转手过这种情报?
任谁都能从他空白的脸上读出这么一句话。
“这算是你们的杜撰?——还是名副其实的陷害?”高默莲苦笑,一口茶咽得艰难,“居然连塔尔呼德遗书也扯到了
,千嶂会果然名门大派,陷害都是这样不计成本。”
“除了塔尔呼德遗书,还有什么能保证揪得住上至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所有人的耳朵?高楼主生意人必定懂得失,
可以想想效果。”兰昭不再往后说,因为他知道高默莲掂量得出来。
只要“塔尔呼德遗书”这个名一挂出来,还没等放出点结实消息,趋之若鹜的人已可以想见,君王朝臣,藩王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