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养,然而至今未愈——到目前为止,所得的可以确信的消息就是这些,其余皆是些揣测和传闻,不足为信了。”
“哦。”吉生漫无目的的看着左手边一张城门出入记录,再看看右手边一叠千嶂会资料,模样有些孩子气的愁容,“
这么多……呼勒,那个千嶂会的絜会主,大概多大了?”
呼勒这下可真是愣住了。做了两年首领职位,竟连宿敌的年纪也不知道,首领这是真无谋还是装得来探他?“咳,千
嶂会主絜士今年四十有六,副会主兰疆与他同年,只怕并不是着城头案上所记的看上去已年逾花甲的老者。”
眉梢略挑了挑,脸上带一丝“我自然知道不会是”的表情,吉生又道:“不小了……可已成家?”
呼勒这才终于明白了首领的意思:想来不知宿敌年纪的事不是装出来的。首领是想要利用这两位会主的子女吧?毕竟
,身处洛阳这么多天,千嶂会的事迹光听也听了不少,南至侗寨北达皇都,那样多如雷贯耳的高手,里面却偏生没有
多少是有关千嶂会两位会主的子女的。可见似乎是后代不济。而他们又是二位会主最亲近的人,所以若能利用之,岂
非更容易办事了?当即答道:“二位会主均已成家。会主絜士有正室一名名唤陈氏,不幸无子,于十八年前已病故。
而副会主兰疆只有一妻赵氏,已病故三年,留下一子,今年正值二八年岁,单名一个昭字,表字雪落。这人行为怪僻
,生于武家却好习字念诗,平时一副书生迂气,妇人之仁,故不为其父重用,甚少在江湖上行走。但少数接触过他的
人却无不交口称赞其武功之高,口碑在一种江湖侠士中也很好,不像是能贸然作定夺的人,首领请三思。”
他叩收回禀,没有注意首领紫晶般松垮而混沌的眼中掠过一丝连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的刺痛。
刚才呼勒,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吉生将过耳的话再次拾起一遍,却寻不出那一丝刺痛的源头。是错觉么?可为什么
,他觉得有一股和煦的往昔从咫尺对面拂肩而过,待他省识又捕捉不到了。
究竟是什么?
怎么也追不到溯源,向来遇事果断且从未迟疑的首领被着没头没尾的追溯弄得羞恼。他烦躁的摔下手中一叠资料,却
正巧将目光系在散乱于几的书简的一片。正是那张城门过客的纪录。那个他怀疑着的一行,赫然记着:秣陵北关尹家
沟左三闾,王振喜。秣陵北关尹家沟左三闾,兰昭。
是那个兰昭么?
与属下口中回报的千嶂会副会主的儿子有一模一样的名字。吉生的目光终于撕裂长久的昏聩,素来的冷厉之色迸溅出
紫色的雾气,他开口,字字清晰:“秣陵北关尹家沟左三闾是很么地方?秣陵姓兰的有几家,但名叫昭的又有几个?”
“这……”呼勒沉吟,“秣陵北关是秣陵最繁华的一条市肆,而北关东尹家沟是全家最穷的贫民所住的地方,鱼龙混
杂,许多出名的混混都是那里出身。至于秣陵有几家姓兰的……属下尚未留意过,属下这就去查,在回禀首领——”
“不用查也不用回禀了!你只需去传我命令,让我们的人分成士波,务必在半个月内,一声不响的,全部撤出洛阳直
驱秣陵,越快越静越好,你最后和几个人留下,与我一同断后。从此与芳菲尽一刀两断不要有一丝瓜葛,就如同当时
同秦阳寨一样。现行到达秣陵的人进入一千人左右在城里扎稳接头,剩下的人都先驻于附近林间郊外,以免人数过多
引人怀疑。那一千人里,千万要是汉文最好的,如果有余地,四处探探消息也可,总之这里不能待了。快些把话传下
去。”
首领这一番命令字数多语速也奇快,呼勒只来得及听懂大意,连动机都揣摩不透,正待开口问,首领从椅中站起身来
,踱到窗边,一把扯开帘幕,天光义无反顾的前赴后继而入。
“什么也别问,照做就是。”
呼勒语出未半,听得此言,只得罢口,应了声“遵命”,迅速退出室外,传命令去了。
不是说不出口,也不是懒得多说,只是事情急迫,已脱不得这一点解释的时间了。
吉生系起帘幕,走到槛边,槛上有一盆一盆的水仙栽在那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未到盛季却溢了满鼻腔的甜腻。槛
外,人烟熙攘,紫罗布艺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天降暴雨,河水疯长,这样恶劣的天里,竟有老者携一年轻人渡江入城,神色如常;城门口的客栈中,老板娘离奇失
踪,达敕尔追兵言称与疏伦激斗于兹,他与一汉人联手,达敕尔大败;千嶂会会主卧病隐居,又并未发言让位。他只
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儿,而副会主兰疆的儿子兰昭竟与那日与老者同过城门的年轻人同名。
这难道是偶然么?
他宁信这不是偶然。
他几乎可以将这偶然到能讲出故事的几个条件拼起来复述给人听:千嶂会会主因病而稍有失势,副会主兰疆便想趁机
夺位。絜士察觉,决定先下手为强,便派人与城门口客栈内堵截风尘仆仆归来的兰疆的儿子。疏伦估计恰在现场,从
中作梗帮了那人。
那人若真如传言般妇人之仁,定然觉得过意不去,便也顺手救了被追杀的疏伦,疏伦以此赖上了兰疆之子,恐怕不消
多时混进千嶂会也不成问题。他是知道芳菲尽秦阳寨大汗这一条线的,他也知道自己必会利用这一天线来南下中原。
到时他再把这事透给千嶂会——
芳菲尽本是汉人之邦,臣服于达敕尔也是被迫,而做情报多年,与各个帮派也该是很熟的。千嶂会一旦握了它的短处
,它爬千嶂会将这事抖出去失了市场定然不敢再违抗千嶂会。等千嶂会的人与芳菲尽联合把达敕尔撵出去,事情就太
被动了。
不如趁现在千嶂会还没动静,自己现行调人进驻秣陵。千嶂会本就不差一个芳菲尽可以据,它的情报网已尽善了,打
下芳菲尽对它无益,只会损兵不得利。他差人秘密调出洛阳,令千嶂会不察,先攻过来,到时只剩他与少数几个心腹
还在,光是逃跑都要利索些——他没给千嶂会一点便宜。就算疏伦给他设的套,他也没漏一步。
只不过一个疏伦,他绝对不让他就这么逍遥在外。
像十二年前,就那么徒然放跑了父亲的事,如今的他,决不会让它再发生。
哪怕用尽一切方法。
不管要用什么方法。
如今的他,已有了不择手段的凭借。
冷然望向天外,吉生清雅如莲,童子一般尚显稚气的脸上,另一种让人不敢正视的情感正从这层剔透的屏纱下喷涌欲
出,仿佛极端相离的风力与索,牵直了那把半面绘了锈迹的苍老秋千,而他惘然坐于此,只是执著的死盯着廖然的一
片邈远苍天,丝毫不知自己已被莫名的外力托在了半空,向上是低垂的云脚,向下是冷硬的大地。
荡不上去,又不知何日会坠落。
秋千索已吱呀,可他却不闻。
他还是空白着一头雾水望天,那一丝撩动他惊觉的往昔,便就这么丧气而自嘲的被他错过开去。
他拢紧了锦衾,却还是没有躲过他甩发而别时,最后叹出的寒冷。
残阳如血。
第二十二章山雨欲来
千嶂会会堂,内院落檀苑。
日色在此处似远似近,圈着遥遥的一圆晕黄,不愿蒙醒的长梦一般。
江南的冬总显得很有姿态。晚秋的最后一席雨季也过去了,季节便一下子拉扯得幽远了。空气里开始渗出彻骨的凉气
,那种凉是细细噬进骨子里的,那么冰冷却又偏偏柔得让人难拒难却。
兰昭卷起房中的竹帘,被嘶然舔舌舐入的冬意轻蹭了脖颈,有意无意的紧了紧前襟。寻思着该是时候换帘子了,这季
节,恐怕竹已抵挡不住。这时门口传来轻佻的叩击声。他循声望去,便见了疏伦一张笑得很吊儿郎当的脸。
“姐姐起得依旧早啊,唉,有什么能鞭策人早起的妙招,也教教我吧。”
房中被冬日遥迢而苍白的日头照得冷澈且明亮,兰昭瞥了一眼疏伦,后者正抱着臂似乎十分不耐寒冷的蹦着脚,虽然
身上已穿得鼓鼓囊囊颇显臃肿了。兰昭轻叹。
“你若是将脸皮磨薄两层就什么毛病都好了……”
他起床虽已有一阵子,却不过梳洗完毕并未出卧室,故而仍只穿一袭单薄夹衣,肩上披着件长褂,看上去骨瘦不胜,
大冬天光望着也替他觉得冷。
难不成长得好看的人为了随时不丢失其清颀出尘的姿态,都与生俱来一股骄人的抗冻能力么?疏伦看着兰昭一句讽刺
说完,便若无其事的揽衣转身去点暖炉,肩颈毫无因冷意而蜷缩的态势,依旧清拔挺直,直看得他十分不痛快。
“你还真是不怕冷啊姐姐……明明伤才刚好身子还很虚的……”
兰昭回答的时候连回头都没有。“我虽是南人,却是长在草原,还怕甚么冷。”
“草原和江南的冷法不一样啊……”疏伦嘟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长养在草原上的,夜里冷起来鼻子给冻下来的事情
都有,但是那股狂呼傲啸的肆虐酷寒他自小忍得,却在不过零上几度的江南的冬天里冷得跳脚也难于化解。那种细语
呢喃间就渗进人骨髓里头的凄寒真不是人受的……他长忆起阔别多年的“暖气”这种东西,惆怅的都要流泪。
“嗯。其实我刚回来的时候也不太习惯,不过两年下来,也好些了……毕竟这里是家乡吧。”
毕竟这里是家乡——然后呢?
所以应当快快习惯的?所以明明应该更加适应这里的?……他想说的是什么呢?
兰昭一句话说完就像把这话题抛下了一样,而疏伦看着他淡然无甚神情的侧脸,却是在心里失笑了。
明明一身江南子弟的精致纤细的线条,口音也已渐渐转成了纯正的吴音,然而他实际上算是哪里人呢?他的心中……
真正的家乡又到底是何方呢?趟过了这样南北迥异的半生,其实他心里,从来都没有着落和归属感吧。
“对了……我似乎没有指派过卧房的工作给你吧?”用了一种无异于“吃了么”“今日晴天”的淡然口吻,兰昭斜眼
瞧向疏伦,见他正老大不客气的拨弄着他卧室中陈列古玩器皿的檀木香架,饶有兴趣的玩弄着一只青花瓷壶,回应都
是心不在焉的“嗯~?”
觉得这人的无脑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都已经超越了他的接受范围了,兰昭闭目叹出口气,冷冷一指门边。“往后不要
随便进我卧房。出去。”
“诶~姐姐好冷淡,我们明明说好了连洗澡都可以服侍的,卧室算什——”
“那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好不好!现在就给我出去,否则午饭不给你吃!”
听出他语气中已有些火气了,疏伦对于自己能惹得这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变脸色的小少爷显出不耐烦而感到怪有成就
感的,于是也不再耍赖,口中一连串应着“好好,我走我走……真是姐姐你又傲娇了……”也不理兰昭听不听得懂便
退出卧房,临消失前留下一句:“哦其实我今天进来不是乱逛的,老王爷爷让我传话来着——说有一个姓鲁的来找你
了,正在前厅等着呢。姐姐你认识他?”
往炉中悠然添着炭火的动作停顿了。兰昭蓦然回头,那股异常认真的诧然是疏伦从没见过的。“你说什么?鲁先生在
——你,这话怎么不早说!”
然后还不等疏伦解释,他已不再管那火苗小得可怜的火炉,匆匆扯下草草披在身上的长褂开始寻件像样点的服饰,口
中不忘吩咐:“你马上去和先生说,我更衣过后便立刻去,说很抱歉让他久等——”
“哦……”这一个字拖了老长,疏伦扒在门边没有半点要走人的意思,知道兰昭大步迈过来,一句“看什么!”将他
一张大脸关在门外。
……还看什么,当然是看他的一反常态啊……
疏伦被急关的门差点磕到鼻尖,心有余悸的摸着鼻子。
刚才,是错觉么?他觉得兰昭这股慌乱虽然终于有些符合他年龄的憨稚了,但是出现在他身上还是很破天荒的,而且
……这小子刚才是不是……有点脸红?
落檀苑的前厅宽敞而空落,四角都点着暖炉也感觉不到一点暖和气,倒是淡淡弥漫而来的烟雾将一厅打点得有些飘渺
若仙。却嗅不到一丝烟气,仅有丝丝幽雅的檀香,随烟雾蜿蜒而出。
坐在前厅中的唯一一人,本就一身脱俗的青衣,笼在烟雾中,更是实虚难辨,仿佛下一刻便会羽化而登仙。
脚步声还未入厅里的时候他已回头了,过了少顷才有人从房中走出,白衣沉倦若眠,这青衣客已凝视着门处有好一阵
子了。
来人一看清那青衣客的面容,苍白清隽的面孔便不由自主的一红,当即清稚羞窘之态尽显,若是不知他平日性格的,
还以为他是多么腼腆乖巧的一个少年呢。
那青衣男子却似看得很习惯,好像这个少年不管在人前是怎样剑拔弩张的锋利不可侵或者如何沉静成熟得不和年纪,
在他面前,永远只是个青涩笨拙的男孩子。他手中茶已凉了,他将盏轻轻一放,向走来的少年提唇一笑:“昭儿,看
你……又穿这么单薄,伤才刚好,又想生病么?”
兰昭也回以一笑,那笑油然自心,显得那样干净而清浅,能一望见底般。他也在桌前坐下,一边答道:“学生哪有这
么娇贵?是先生多操心了,我这两天老叫老王按在床上,若是有什么病那定是闷得……先生等很久了吧?”
青衣的男子便是兰疆为兰昭指名的导师鲁庚。鲁庚摇头笑笑,虽然白玉面具依旧遮了半面,那笑中仍有宠溺之色溅落
。“没有多久。我也有一阵子没来你这院子了,正好四处看看。”
其实兰昭的居院从来他自己都是不打点的,一来没有那个情趣,也难得这样的空闲,有时在外头替父亲办事回来,院
子变了个样,他都要住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反应过来。倒是从前仍随着鲁庚学艺的时候,这位不住会堂的先生每次来都
能看出点新鲜,今天是月季修剪过了,明天是栅栏换了结扎的方法,让不注意观察的学生颇为自己的粗心羞愧。
兰昭从塞外回来在会堂住了足有半年之后还有一次在自己住的落檀苑里迷了路,那天内院为找他整个都要闹翻了天,
却是折腾半天之后,看见这位才来过落檀苑不过两三趟的年轻先生抱着小少爷回到主房里来了。半天惊慌乱跑,水米
未进,兰昭已是又累又倦只能倚在先生怀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怎么被抱着回到卧房里躺下的都已经不记得了。只
记得好像先生抱着他在主房门口和终于松出一口气的老王说了几句话,其中隐隐约约有“这孩子还是认生,不把这里
当家,才会迟迟熟悉不过来”之类的话,却分不出到底是先生说的还是老王说的。
他未曾把这里当家么?——直至现在兰昭似乎都没能弄清。或许真的是这样吧。然而他难道当草原是家么?他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