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爷不必心急,尽管考虑,停几天再走吧。吉生久不与人接触了,等与他熟了,他怕是会粘上您呢。”兰昭笑了
,脸上隐有温暖之色。
又是那个吉生吗?刚想到这里,老王忽闻几米开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
“兰,你回来了?”
随声跑来一个十四五的孩子,虽脚步徐缓笨拙却明显是尽了力在跑的。他身上披了件厚厚的毛毯,在午后的烈日下分
外刺眼。棕色的长发从他起跑的地方直流淌到他脚边。眼光刹那灼热,老王下意识的眯起眼,仓皇中只瞥见一抹淡紫
的流光,以及一张白的惊心的素颜。
“吉生,不是告诉过你不能用跑的吗?”
兰昭轻轻拢住来人双肩,伸手将他被风拂乱到颊边的头发撩到耳后。而那个孩子也丝毫不在意兰昭温和的责备,羞涩
却开怀的笑着,紫眸化作一片云梦飘摇而去。
“王爷爷,这就是我的朋友,吉生。吉生,这是我在家乡的故人,嗯,算是我的亲戚吧。”兰昭向着两边介绍,一半
用了蒙语。
原来这个就是吉生吗?长得可真够俊俏的。老王笑了笑,向吉生俯首,“鄙人姓王,是少爷的管家,你叫我老王便是
。”
老王是不懂蒙语的,所以也不知道这吉生能否听懂。吉生也只是默默望着他,似有似无的向兰昭怀中倚了倚。
“别怕,吉生。王爷爷是我的亲人,他没有恶意。”兰昭轻轻拍了拍他,以示安慰。吉生起先还是犹豫着,试探的对
上兰昭湛碧的双目。兰昭再次切实的点头,他才敢看向老王,微微欠了欠身:“您,您好……”
虽然听不懂,但老王能够看出这是在问好。他笑笑,回了礼。
“请进吧。”男孩又一欠身,这次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帐中的炉火已烧得几近熄灭,冷白色的碳上仍有星星点点的残红,摇曳成温良的脂砚,直要衬映草野外苍远而尚聚了
丝缕落日的天河。仿佛吸烟者的肺叶,沟壑内嵌了支离的血丝,却还是要拼命的呼吸着,胀得那些过眼的尘嚣都撕裂
成轰鸣的夕色。
吉生用长勺舀出一碗温热的奶茶,双手捧起,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送到老王跟前。老王正坐于卷起的帐帘边,一袋一
袋的抽着烟。兰昭说困了已睡在外厅的塌上。那些随行的江湖人拴了马,正群聚在帐外闲聊。吉生把奶茶放下,就地
跪坐在老王旁边,眼睛抬起,紧紧地注视着他。
“吉生有什么话想说么?”接下吉生的奶茶,老王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便率先问。
吉生也不知是否听懂,只是喉中震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四下顾望,终于找到一根落地的筷子。他拾起它,在
草地上匆忙写道:
“请您,带兰走吧。”
老王似被这潦草的笔法画过面部。他愣住,回望吉生。吉生紫色的双瞳已漫上水雾,贝齿紧咬着唇,只是盯住他。
“你,嫌弃少爷?”老王不解,问道。
像是看出老王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吉生使劲摇头,他拿住筷子,又在草地上写道:“兰在这里不快乐。”
老王又是一愣。他深知独在异乡是不可能谈及快乐的,他也深知兰昭该明白这一道理,做出留下的决定时,想必也已
对此有所觉悟了。他欲张口向吉生解释这其中道理,吉生却似已懒得再多说了。他扔下筷子,拉起老王衣摆,匆匆将
他引致塌边,站到兰昭身前。
兰昭睡得很熟,眉毛弯起,只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吉生喉口颤动,像是正下很大的决心。然后他抬手,轻轻撩开兰昭耳边的鬓发。
鬓发燕耳廓的弧度滑下去,一只精致而小巧的左耳漏出。那耳朵很小很小,几乎与主人的五官不成比例,耳垂短得近
乎没有,顺耳廓弯曲延伸半截,便匆匆埋入颊骨。而就在这一片小小的耳廓之上,赫然印着一个拇指粗细的缺口,缺
口的边缘因伤过于陈旧而变得光滑圆润,却依然无法愈合全部,他们跨越岁月坚定的呆在那里,几乎能听到从中渗漏
的风声——很明显是被箭器洞穿的。老王凝视着这骇人的伤口,近于哑然失声。
吉生没有停止,又解开兰昭前襟衣扣,翻开衬里,漏出由肩及胸的一部分皮肤。老王顺着看过去,简直无法相信这是
属于一个十四岁孩子的身体。仅是由肩头到左胸的一小半,已遍布令人不忍卒睹的拷痕。由于瘦削,肋骨能够从胸口
清晰的辨识,有几处明显被不专业的接起过,变得怪异而畸零。甚至有些伤口仍翻着红色,很明显是新增的,却未经
主人重视和处理。整个身体如同一面于沙场中被鲜血与兵刃轮番曝晒的旌旗,已破败成沉沙折戟的不堪形貌。
“这群达敕尔人果真是如传闻所言孤狠残忍不择手段,竟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如此折磨,当真是禽兽不如……”不忍
再看下去,老王闭目咬牙,只觉怎样污浊的词语都不足以骂尽他的怒意。他确已料到少爷在这里过得不会幸福,但此
等非人的待遇他还真是尚未敢想。
怒极而无处派遣,老王再也无法抑制情绪,一掌拍向塌边的木桌,桌子应声而碎。
巨响让兰昭猛然惊醒。他疑惑地望见老王一脸悲怒交加的表情,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待下意识的低头顾望四周有
何变故时,撞见了敞开的前襟和暴露在外的自己斑驳的身体,这才心中一惊,忙系起衣衫,方明白了老王为何是这样
一副表情。
兰昭抓紧前襟,垂首,眉心在额发的遮掩下微微的皱着,不言。
吉生跪坐在塌边,不敢看兰昭也不敢看老王,只能死死的咬住唇,眼中已溢满泪水。
而老王面色冷硬,声音如石如铁,字句掷地,无一丝回旋的空隙。
“少爷今夜便随老王一同回秣陵,时间紧迫,不宜耽搁,请少爷现在就收拾一些东西吧。”
第二十一章秉悲火
吉生犹记得,兰昭离开的那一天,大漠上下了一场罕见的雨。
水浪倾盆而下,哗鸣碾过他们细如游丝的悲凉,又席卷了哀伤,再次拢成昏聩的天宇中拥挤的云。它们彼此碰撞各处
耳鼓深处浮生的轰响。他们甚至连彼此心中的泣诉也听不清楚。
吉生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如同他与兰昭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似乎这样一个干净而纯洁的印象只适合用泪水来铭刻。
他记得兰昭曾说过他的家要走到大漠变成沧海的地方,那是否真的要等到渚干沧海的那一天才能再见到他。越是这样
想,他哭得越是汹涌,雨声从他尖锐的隐痛上喧然驶过,淹没了他之间最后的温存。
兰昭却自始至终都在微笑。他安慰他说因为是朋友,所以总会再见的。他说,等到他们再次相见,他就带他去划船,
到西湖上放灯,一起抹去青石板路上粼粼的苔藓。他那样信誓旦旦的许诺,然后将他为他做的簪子别在他的发上——
吉生永远无法企及的沉静,就那样咫尺之间的嵌在兰昭双目中。吉生觉得他始终无法和兰昭一样坚强。
之后他离开了。
没有那些传说和变文里的转机出现。他离开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
只剩下那簪上残存的温度,即使时隔多年,依旧温润,如玉。
日子继续。
直到现在,吉生杂乱而异端的思绪中,兰昭也依然分毫未变,仍是那个温柔坚强,如同海妖一般绝美的孩子。而自己
,却早已不复对方心中那从美好繁盛却纤弱易碎的丁香。
兰昭离开后不到半年,达敕尔五年一度的祖祭举行。这样的节日与吉生这样的叛徒之子向来是不相关的。所以那一日
帐外的烟火绚烂,胡琴高作都被他紧闭于一尺帐外。他安静的孤坐在室内半熄的炉边,拭着茶碗,听母亲在屋内甜美
而疯狂的歌唱,缄默不言。
然而此时帐中却毫无征兆的闯进几个高壮汉子,如十年前一样,全不听阻拦的踏入他们的屋中,这一次,他们带走了
他癫狂的母亲。
他拉住他们的衣摆哀求哭喊,却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跟着他们一路直踉跄到正开着祭奠的人群里,看着他们将
他的母亲拴在仪桩上,用绳高高吊在顶端,下面支起火把。他们要举行祭祖仪式,他们要拿他的母亲作贡品。
他伏在地上求他们放过她,他们与首领一起傲然立于高台上。他映在他们眼底的身影卑贱如蝼蚁。他们看向他,嗤笑
着,然后人群忽然涌成欢快的浪潮,将他的哀求和俯首驱赶,碾去。他被推搡在人流中,不知所措。他仓皇抬头,她
的母亲在仪桩顶端痴傻的长笑。今日的夕阳将的奇早,它们撕裂在她的足下,如同火光漫上了她的脚趾。
火光真的漫上了她的脚趾。
他们引燃了母亲脚下的火把。
人群的踏歌如潋滟而绽的火种。
高台上的首领与长老,烟花的光影,迷乱而淋漓的扎染在一起,氤氲得浑浊不均,仿佛白练上打翻的油彩。
洗不净了,即使被岁月荡涤也洗不净的污秽。
即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无能为力。
十年前,他们这样弄垮了他的身体。
十年前,他们还是这样弄疯了他的母亲。
十年后,他们还想要这样杀死他仅有的依靠。
而他仍要无能为力。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火光已灼到女人的脚踝。
火光也已灼到吉生心中辨不清藏身的那一处隐忍。
他鬼使神差的从地上爬起,伸手,从一个过眼的踏歌者背后夺过配弓,那人没有注意,他便握于手中。
紧接着第二个人从眼前晃过,他从他箭筒内抽出一大把,那人还是没有注意,他便将他搭于弓中。
点火人的手就快要已功成的姿态身退。
吉生眼中已布满火光。他脑中也同眼中一般充满了满坑满谷的殷红。他向着那只手开弓,然后再下一个视野便看见他
血流如注的丢下火把。
火光有刹那的凝滞。
尔后泻成哗遍全族的灾祸。
之后的是吉生就不再记得了。
他所能明知的,就只是一群人嘶吼着抄着家伙扑上来的前一秒,以及自己染了一襟一裳的鲜红,立视遍地尸骸的下一
秒。而这之间,只是血与静。极致的殷红的血,与极致的深渊的静。他只是想要救下母亲,只是想要保住他仅有的依
靠,只是想要做十年前该做却无力做到的事。这些人奴役了他们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们遭报应了。
像是发自另一个世界,他涨红的耳中隐隐渗入三代首领声嘶力竭的命令:“先烧死那女人,再把这个小恶棍扔进火坑
!”
之后他想也没有想便骤然转身,向着首领电一般扬起弓,急拉碎一汪满月。箭的衔着月华注入首领唇间。首领尚未闭
住的口中蓦的吞入了箭头,箭穿过他的唇齿,又由脑干钻出,置换了口腔与头壳之间的鲜血。他再也没能说出什么,
直僵僵的从高台上坠下。
举族屏息。
他们都和吉生一起看着那个苍老的首领毫无回旋余地的路过半空最后重重在在地上,身体经过惯性的一个上扬还是归
为不再动弹的一堆。而吉生仍是单膝跪地,右手扬弓,左手轻轻触弦,他棕色的长发从他半跪的地方直延伸到首领迸
溅的脑浆边缘。不明来处的鲜血如雨水,从他素白秀丽的脸上淋漓而下,紫色的双瞳如死般凝寂——那些丁香在已被
血濡湿,荒芜在了其中。
杀了达敕尔首领的人,就会成为达敕尔下一代的首领。
于是,大漠上那个如同迷途丁香般纤细而脆弱的孩子,从此彻底的湮没于肆虐的风沙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达敕尔部
落的四代首领。
传说,达敕尔的四代首领吉生怀揣一汪满月,鞭策三千铁骑,横行于茫茫大漠,令蒙古各部闻风丧胆。
然而,就在这个传说的初始,在那血与火光交错的夜里——全族的人齐齐跪在他脚边,首领的尸骸在火光是彻夜不寒
,他的母亲在他的头顶癫狂的长笑——吉生四代就在这片异端与凄诡中,伏在地上,压抑得哭了起来。
屋中的火炉与屋外的青天一色,呼吸着早春的水汽。
屋中的火炉与屋外的青天一色,呼吸着早春的水汽。
阁槛之内,帘幕低垂,帘幕铺下的荫庇中,一人瞑然而作,身影沉吟在一屋暗淡中,只隐隐辨得清长发零落成遍地。
冷的……睡不着呢。
吉生用力抱住怀中的手炉,觉得自己就要凝结在这一片枯季的寒意里了。
“首领!”
屋门豁然洞开,无征兆的闯进屋内的呼勒在对视被自己打破得满屋寂灭中恍然,慌忙俯首道:“属下失礼了,属下不
知道您在休息,属下这就——”
“你有事便说吧。”懒懒的开口,首领没有变换姿势,仿佛这猛然倾贯而入的日光一丝也打不入他昏愦而潮湿的双眼
,“我没有睡。”
“啊,是这样。上一次首领要求查的事已有了消息,属下怕您心急,也来告知。”
“嗯。”
“约一月前,秣陵城西白门向东约两里处,一见生意向来不错的小客栈名唤‘迎宾’倒闭了,经询问周围住民,之前
没有一丝欲关门的征兆,而那客栈中唯一一个跑堂和一个女掌柜贵也不知所踪。但自门槛边的石阶上刮下一层泥土找
到一小截箭矢,从箭矢上发现了鸳鸯泪。”
首领的目光不易察觉的亮了一下,“哦。”
“芳菲尽领人问过了西白门的侍卫,他们说那一日由于暴雨,河水又大涨,几乎没有人过城门。记录在案的只有十二
人。请首领过目。”
吉生仍没有看他,只是伸出手,示意呼勒将记录呈上。呼勒俯首将手中竹简递到首领手中,吉生接过,这才微微直了
直身子。
寂静不出片刻,首领一双秀眉纠缠起了一刻,又松开:
“芳菲尽拿到这些,有何意向么?”
“什,什么?”一时间没听明白,呼勒一怔,抬头问道。
“我是说,他没有着手调查这里记录的人么?”首领的口气里已有了些许对属下迟钝的不满。
“啊,因为人少,这十二个在案的人已全部都在调查中了。”决出了首领的责备,呼勒惭愧的垂首。
吉生将竹简随手抛出去。“告诉他们不用查那么多,只查这一组便行——查那个两人之中有一老者的一组。”
呼勒接下竹简,讶然脱口:“首领为何那么肯定?”
吉生再洗倚会椅中,仿佛觉得这不值得应答般散淡:“天降暴雨,河水暴涨,连我达敕尔部民入城都需泅水,入城后
还力竭导致战败,一名老者怎会受得了此等劳顿?若真得过来了,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就让郑初云查他与随行的那个
年轻人,就算他不是唯一一个有问题的人,他也定然知道些什么。”
呼勒恍然大悟,连连称是。“首领英明。属下这就去告知芳菲尽。”
“慢。”吉生伸手阻住他,又问道,“我令他们查千嶂会的事,可有进展?”
“是,具体资料属下已带来了,请首领过目。”呼勒将一直抱于怀中的一叠书简摆到吉生椅边的木桌上,退回原处,
又道:“另,千嶂会有一件新报,由于消息传出不长,尚未列入记录——据说,千嶂会主絜士近日触犯旧疾,已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