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像是非要扯出一个笑脸。
那个笑脸对着兰昭的难以置信一字一顿:
“我,要,让,你,滚——”
同时,帐房的门帘被骤然掀开。
一对夫妻便在这时候毫无征兆的冲进来。
几乎与前脚同步,女人的惊叫和男人的怒吼一并落地。
男孩转向父母,终于无法忍耐得哭了出来。
“阿爸,阿妈!是他,是那只野狗——他打碎了花瓶——他弄伤了我——爸!妈!是他伤了我——你们快赶他走!阿
爸,阿妈——”
竟是这样。他竟是这样来赶他走的么?赔上自己一只手,忍受这样剧烈的痛楚,也要赶他走?兰昭望着口不择语向着
父母哭诉的男孩,眼神甚至带些敬佩了。说不定他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窝囊,说不定他将来也会是一则决绝而不凡的
传奇。
来不及再往下想,径直飞来的另一只花瓶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额角,一声钝响后碎了满地。
兰昭被这突如其来的花瓶打得摔出两步,跌在地上。然而没过多久又爬起来,晃悠悠地站定,他伸手拂去漫过眼帘的
血迹。
“你这狗崽子——”男人的怒吼滞笨地传导入他的大脑时,他的头发已经被抓在他的手里,“你竟敢伤我儿,好大的
胆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女人这时才从愣神中缓过来,再次惊叫一声后,飞身跑向儿子身边,而男人则拖着兰昭知道门外,二话不再多说,伸
手除净了他身上衣物。
“你做什么?住手!”浑身已近赤裸,兰昭这才反抗起来。这些年他已习惯于默然承受,打也好骂也好,都逼不出他
一声呻吟,可这种侮辱,无论是第几次,仍让他不能就此顺从。
“住手!你的儿子根本是他自己弄伤自己的,和我没有关系!放开我!”男人明显不想听他荒谬的解释,紧紧制住他
双手,待他彻底一丝不挂,一句话也不回,只是用力推搡着他,至帐房外一根光秃秃的马柱前。这是已至子夜时分,
草原上最冷的时刻,寒风木然的刮过来,不听央求便那么呼啸而去。
男人将他绑在马柱上,随后转身走进帐房门边,拾起搁在那里系得紧紧的包裹,一边头不抬眼不睁地向儿子唤道:“
巴勒,来,这小崽子阿爸已将他绑上了,你携着阿爸的弓,到外边来。”
屋内,母亲正为儿子鲜血淋漓的左手包扎,听到丈夫的呼声,明显不满的皱起眉头。而一直忍着不愿出声,却还是憋
足了一眶迷蒙的男孩闻得此言,却在一怔间惊落了好不容易忍住的泪。
他说什么?阿爸说……绑上了他?阿爸说“弓”?阿爸不是要赶他走么?这又是要做什么呢?阿爸难道要……杀了他
么?
被这个猜想震得浑身一颤,帐外男人的吼声又响起来:“我让你出来,巴勒,你听见了没有?”
是要杀了他么?是吧……一定是的。父亲暴虐的脾气他也清楚,即使自己的宝贝儿子,上来一阵他仍是照打不误,如
今一个外族的奴隶竟伤了他最珍爱的儿子……一般的打骂又怎会让他解气呢?
可他不是这样想的啊!巴勒在父亲的第二声唤中终于觉察自己已汗濡衣襟。他不是这样想的。他这样做,只是想干这
个奴隶走,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在他的绝美和矜傲的积压下度日,他只是想赶他走,他并没有……他并没有敢想要杀了
他。
他并没有想过要杀了他。
“妈的,老子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你不想报复这小混账吗?快些拿弓来!”从包裹中取出一只类似箭筒的细长物体,
男人第三次呼喝,这次终于引起了女人不满的回应:“夫君,巴勒他手上有伤,经不起这刀啊箭的,你要玩自己去玩
,不要带上孩子。”
“呸,你一个娘们家的懂些什么。巴勒,快些!”眼见父亲的怒火就要不分敌我的暴发了,巴勒再不敢迟疑,捂着手
臂跑到榻边,取下挂在那里的长弓,又奔到父亲身边去。
第十七章一夜长(下)
越过父亲的腰际,他看到了被绑在马柱上的奴隶。
今夜的昏暗尤为混浊,星星已然被染成辨不分明的墨色,只有月,袭一身滤不清的斑驳,明灭在这片昏聩之中。他蓝
色的长发融入背后的夜幕,已无法拾掇彼此的丝缕,而他碧绿的双瞳却依旧明亮,穿越颓靡的夜色,横亘在草原深沉
的苍茫间,伶仃而执着。远远望去,他赤裸的身体似又一轮皓月,遥挂在粗糙的马柱上。
巴勒不禁再次心生厌恶。可这一次,厌恶被对杀戮的迷惘压下,他觉得无力了。
“巴勒,你看,知道这是什么吗?”男人似乎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打开箭筒摸出一根长而粗的东西,对巴勒闲扯道
。巴勒顺着他看过去,是那种说刺太粗说棍太细的尺码,大约拇指的内径,他与父亲骑射多次,竟从未见过这玩艺。
“这是醉花阴的刺。”料到儿子不会识得,男人辛辣的笑开,他将箭的一根根扳去,将这四不像一根根插入,口中说
道,“醉花阴是漠上唯一一丛开花的仙人掌,这刺也和那花一般邪劲,只要入肤三分,哼哼,便可将人活活疼死。”
男孩傻乎乎的听着,心中却渐渐明晰了父亲的意图。
男人改完了箭,从巴勒手中接过弓,搭箭开弦,他冲着箭矢所指的彼端,再次笑了起来。手指一松,第一箭脱弦而出
。夜色在它的头顶破裂,它疾驶不殆,而后义无反顾地将脑袋没入兰昭的耳朵。
寒风凛冽。
他因没穿一件衣服,本已冻得浑身麻木,这一箭射来,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它钉入左耳,却感觉不到一丝痛楚。而那只
拇指粗细的箭头反而像是有了温度,直挺挺的立在那里,将他耳边的寒意一圈一圈消磨开去,待他感到自己的左耳有
了些许暖意时,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直袭他的神经。
“啊……”他咬牙垂首,终还是低低叫出声来。它们迅速被风声侵蚀殆尽,却还是让对面的巴勒心中腾起一丝开怀。
终于,终于划破了他那张一成不变的沉静清冷。
看到儿子的表情,男人也唇角一挑。他将弓箭齐放,递给巴勒,道:“这个给你了。你随自己的意,为自己出这口气
吧。”
女人站在近旁,闻言蹙起了眉。“夫君,巴勒手上还有伤。”
“啊,是了,我怎么忘了。”儿子迟迟未接那弓,男人恍然,一拍额头,同时闪电般身形急转,第二箭连起势也未看
清便飞脱出去,贯穿兰昭的左手,与木桩碰撞发出钝钝的击响。
对面的人再次侧首,男人欣然:“巴勒,这时他还你的。”
巴勒自治没有领教过这花刺的威力,然而见那个一向不畏打骂的奴隶一再垂首掩饰脸上的神情,巴勒也足以想象那究
竟是怎样的痛苦。这样想着,他越发觉得恶心难耐——这不是他的初衷,他只是想要以这种方式赶走他,再也不用见
他,而不是找一个充分的理由变本加厉的虐待他来满足自己的不甘,并不是这样。
向着父亲得意的视线扬起头,巴勒睁大了眼睛。“阿爸,我不要。我不要他只还我一只手,我要他走,我要他离开。
我不要见到他,阿爸,好不好?”
儿子的请求让男人惊讶了,随后,惊讶转变成为难,满目煞气逐渐冷凝,最后变为滚落嘴边的吞吐:“什,什么?…
…赶他走?这,这个……巴勒,这件事……”
他又何尝不愿意让他走?男人一边断断续续地向儿子解释,心中一边想着。如果不是首领指令,他又怎么会让一个汉
人的崽子在家里蹭吃蹭喝那么多年,他早就想赶他走了。然而这个“如果”力度未免太大,牵扯到达敕尔与千嶂会的
战与和,甚至是蒙古与中原的战与和,他纵再粗砺意气,也知道孰轻孰重。
“孩子,这是不可能的。首领有令,我们不能……”显然要压低声音说话不合这男人的口味,察觉到有些变了调,他
不再多说。
巴勒年纪虽小不通那些杀啊战的,却心知“首领”在达敕尔意味着什么。他有些不甘得张大嘴朝向父亲的凝语,又转
过头向着不远处那个被俘的海妖般的奴隶,一时间差点没记起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首领……首领为何要护着他?他和首领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一家又和首领有什么关系?就这样下去,他又将捱多久才
能脱离这多年来眼神里眉宇间的压迫感?
“那,那么……”不情不愿的,巴勒还是妥协了,“那么,让他给我跪下吧。我是主他是仆,他理应跪我的。让他跪
下向我道歉,我就原谅他。”
即使赶他不走,那么让他屈膝,打碎他一直以来的清冷高傲也不错。巴勒这样想着,心中渐平衡了些。他抬起头,望
向彼端被缚的人,按住手臂,有些倾斜地向他走过去。
男人随在他身边,一边朗声笑道:“听到了吗?我儿让你向他磕头下跪,跟他说‘少爷,我再不敢了’。求饶,就放
了你!”
兰昭离他们并不算远,然而剧痛和严寒已将他的感官模糊了。他只能隐约听到零星的字句,没有规律的伸缩在他耳侧
。那些言辞便霸道地横行入他意识的罅隙。他喘息,咬牙,终于勉力抬起头,深深存起一口气,两个字从他紧咬的唇
齿间狠狠蹦出:
“放屁!”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巴勒也安静下来。
——他居然对他说“放屁”。
——他一个奴才,猪狗不如,一文不值,居然对他说“放屁”。
——他才放屁!
巴勒怒极,只觉头脑一热,方才仅剩的点滴对初衷的明知被这股燥热风卷残云般吞噬。他几乎未经思考,不待父亲动
弹,便从箭筒中抽出两支箭,扬手,直直插进兰昭肋间。
冰凉的疼痛直贯后背,兰昭只觉得呼吸都在肺中随这两道锐利打住了死结,寒意携带腥气漫上嗓子眼。他呛出一口血
,鲜红溅落在草地上,然后抹杀了后一丝光亮。
男人看着这个年幼的质子在重伤下昏厥,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巴勒也慌了神。对方煞白的脸色和嘴角的鲜血让他明知,他杀了人。
即使他一再拜托父亲不要伤他,自己却在盛怒难耐下杀了他。
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男人脑中的重量比滋生出儿子心田的罪恶要沉得多。
他迅速转回帐房,端出一盆水来泼在兰昭脸上。冷风凄凌,水几乎只片刻便化成了冰,道道勾勒在他颊侧,他没有动
作。
许是快死了。
“巴勒,你进去,快进去!”男人伸手去拉扯儿子,也顾不得儿子伤处被抓疼得呲牙咧嘴,麻利地将他推回帐中,随
即又转身,从帐房边上拉出一架木拖车,像是平日推草垛用的,快步携着车跑到马柱旁边。
若然此事被首领知道,只怕全家都要随他陪葬。男人抑住心底的慌张,将兰昭身上的箭羽一一拔除,以刀断了绳索,
单臂一架将他平放在拖车上。他拾起拖车双把,四下望望以确信没有外人在,尔后匆匆退起车,向着灯火寂灭处,营
寨稀疏的荒草沙地跑去。
部落的寨民多半群聚在一起居住,即使生性孤僻不喜人烟也碍于族中习俗,至远不过与聚落隔上三里,而再远处,便
是被流放或软禁的人了。部落众人视其为不祥,几乎无人能问津他们的住处。男人现在正向着那片禁地奔驰。
虽说这孩子是千嶂会为示停战诚意而献上的人质,首领对他也极度重视,但达敕尔毕竟是孤高横行惯了的,对于这样
明显带有限制色彩的东西,即使对方已退了一万步,还是忍不住再逼上一脚。如果不是男人一直这样紧的看着他,他
一旦跑了,便不知在哪里被不知哪个部民给宰了。所以男人还有机会,他还有机会推脱罪责,只要他将这个人曝尸于
无人问津的荒野,又有谁会知道凶手姓甚名谁?又有谁会干预踏足禁区而发现他呢?就算真的被发现了,他只说是一
不留神被那小子逃了,首领又能如何?
只能这样。
男人驻足,喘息,将车柄一抬,男孩的身体从斜角上无力地滑下,男人看了他半晌,他蓝发没于草野,已泛不起水色
,他莫名一声长叹,闭目,推起车子又逃也似的离开了。
结束了——这场极为简陋的谋杀。
男人的背影与感慨一同远去。他们走得太急,所以总是遗留下了一点东西。
遗留下了注意,注意没有提及,提及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一声脉音。
男人并不知道。
他并不知道,这个被醉花阴的花刺贯穿肺部的垂死的孩子,在被他推着颠簸了数里后,还维持着意识的清明。
兰昭醒着,一直醒着。尽管眼睛已无力睁开,四肢也早已冻僵,可他还是醒着的。他知道自己正在被那个魔鬼送走,
这也意味着多年来他离开那里的夙愿终于得以遂现。所以他不能昏迷,即使疼痛和呼吸困难已将他的意识扯到极限之
远,他也必须清醒,因为他要离开。
只要坚持下去,他就能够离开。
离开这里,回到家乡,从这片苍茫与辽阔下逃脱,回到温暖湿润,四季如春的家乡江南。母亲,母亲还在那里等他。
他优雅而坚强的母亲,她是否仍带临别的泪水,不尽临窗,就笺悬砚。他终于能够再见她,他终于能够伸手拭去她的
泪水,向她微笑,对她说,母亲,儿子回来了,母亲,儿子长大了。
想到此处,他忽觉冻僵的身体中涌起一股新的温暖,他伸手扒住地面上的荒草,身子前移,向前爬行了一步,之后是
良久沉寂。他大口的喘息,咳嗽,血再次溅出,渗入湿土无痕。待气喘匀,他再次伸手,又前行一步,就这样一步一
步——总有一天能离开,总有一天。
混浊的夜色中,有灯火若隐若现。
沉湎在大地深重而昏暗的怀抱里,微弱却真实的灯火。
神志已极度不清晰,一时间他以为回了家。
母亲,孩儿回来了,母亲,母亲——
他向着那一点明处张开手掌,却终究无力触及。昏迷的前一刹,他似乎看到一丛怒放的紫丁香,蒙着雾气,摇曳在灯
火里,虚无脆弱。
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第十八章思美人
今夜是月圆。
每到月圆之夜,吉生便无法入睡,因为母亲常会在这样的夜晚里发病,他必须彻夜醒着照顾她,否则,那股无法遏制
的疯狂是会闹出事来的。
他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炉碳,另一只手搁在火盆旁边,毛毯厚重的盖在身上,压得他娇小的肩背有些佝偻。
睡意不断侵蚀,他有好几次就要睡去了,而一放松手便落入火盆,又将他烫醒。这样反复多次,手背已灼得通红。
今夜的风声异常凄厉,飞沙走戈之声即使被厚厚的帘幕拦在帐外也足以让吉生心惊。残烛已烧得过半,即将断气的余
焰把影子投在帐壁上,扩大成畸零的光斑,随帐帘空隙漏进的风摇曳着。
带着隐隐不祥的预感,吉生向母亲房中望去,女人正熟睡在榻上,手中怀抱着一个枕头,脸上满是怜爱和满足。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