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释放下来。
温若云防不胜防,墨一般的青丝洒在双肩与两颊,他愕然。
高桓撩起一束发丝,道:“你转过身去。”
薄唇吞吐出的气息近在咫尺,温若云白玉似的脸上窜过一抹淡红,他迅速起身,後退一步,在高桓期待的目光下,转
过身去。
温若云的发墨黑发亮,长及腰部,披散在宽阔的肩头,掩去男子的英挺之感,且他本就修长,乍看之下,这背影竟有
一丝女子般的纤细之感。
美则美矣,高桓却失望地摇了摇头,还是不像。
温若云侧著脸,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高桓,眉心不耐地蹙起。
“行了。”高桓道,随手将温若云的发带搁在案上。
他的意思很明确,过河拆桥,温若云若是识相,就应该赶紧拿了东西下去。
温若云心里升一股被戏弄的愤怒,道:“少爷这是为什麽?”
他的话让高桓抬了眉,一个小小的帐房先生竟如此大胆来质问他。他是东家,他说一便是一,哪里需要给他理由。
“下去吧。”无心发怒,也无心解释,高桓淡淡道。
温若云脸色涨红,忍了再忍,咬牙道:“是!”话落拂袖而去。
高桓看著因温若云的离去而轻轻晃动的门,心绪难得地有了起伏。
10
夥计起先并没有看到那行凄厉的血字,他看到的是一只肥大肮脏的老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夥计从茅房出来,蹲得太久,两腿发软,磨著步子穿过後花园。忽然一阵毛茸茸的触感从脚边蹿
过,夥计吓得发毛,睁大眼睛去看,看见一只老鼠拖著长长的,壁虎似的尾巴往墙边钻去。
夥计心头火起,抓起後花园里的铁锹去追赶巨鼠。
巨鼠的眼睛在朦胧的晨光下发出绿光,它转头盯著夥计,夥计高高举起的铁锹在它的目光下不敢动弹。
夥计的膝盖打颤,手中铁锹“!当”落地,巨鼠肥大的身体一闪,钻进假山里去。
天大亮,朦胧的光渐渐变得清晰,竹影斜照在青石板路上,晨风与竹叶互相挑逗。
夥计的额头上一层冷汗,他伸手抹了一把,顺手蹭在墙上,摊开的时候发现,一手的血。
“啊!”夥计大叫一声,瘫坐在地上,目光直愣愣地看著雪白的墙面,牙齿格格作响,把唇面都磕破了。
雪白的墙面上,一行凄厉的红字,蜿蜒流下的红水交错在墙面上,狰狞得让目睹者不寒而栗。
那上面写著,昨夜星辰昨夜风。
连句子也让人由心底发寒。
高全站在墙根底下,看著那些字,初时的惊恐神色在一瞬间褪去,吩咐道:“擦干净,不许留一点儿痕迹。”
於是两三个夥计弄来了水清洗墙壁。
水泼了上去,染成绯红流进泥土里,如一条条爬行的蛇。
高全用指沾了那些水凑到鼻前,淡淡的腥味儿,是血。
高桓起身的时候,那些血字已经失了踪迹,後花园里弥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儿。
没有人告诉高桓血字的事,高全吩咐不许说,尤其不能对高桓说,所以高桓对此事一无所知。他的神情仍是一日一日
的消遁,夜里没再听到他的喊声,但是夥计已经开始害怕他了,远远看到他只想逃。
高桓对一切事物冷淡,自然没有发现夥计们态度的转变,在他眼里,重要的只有卿儿,他的卿儿。但是她却没再出现
,无论他在祭卿坊里呆上多久,卿儿都不再出现了。
他也不再试探那个新来的帐房先生,只是偶尔想起那日午後的一瞥,心里依旧难耐。
高记布庄表面上风平浪静,生意依旧红火。
直至一日客人寻上门来。
高全看了高桓一眼,高桓不为所动地饮茶,他叹了口气,摆出笑脸迎上去。
“看看你们卖给我的布!”客人叫嚣著。
高全摊开布匹,颜色鲜嫩的柔软布匹上一个歪歪曲曲的洞,足有一个拳头那麽大。
“公子消气,我立即为你换上一匹新的。”高全皱眉盖上那个形状丑陋的洞,吩咐一旁的夥计去拿新的布匹出来。
客人怒气稍减,高全客气地要请他至一旁坐下饮茶,那人斜眼见到高桓坐在那儿,冷哼道:“不用了,我拿了布便走
。”
夥计抱了两三匹布出来,一脸慌张,高叫著:“高管家,你瞧瞧。”
高全安抚了客人,转身对夥计道:“怎麽了?”
夥计摊开布匹,小声道:“这些也都破了。”
高全脸色一沈,道:“全部都这样吗?”
夥计怯怯地点了头。
高全转身换上了笑脸,道:“公子可否留下府上大名,待我让夥计为你送去。”
客人略有不满,道:“我可赶著做新裳。”
高全道:“放心放心,一二日内必定送到府上。”
待客人走後,高全捧著布匹既是心疼又是无奈地叹气。
11
落了夜,高记布庄关上大门。
前厅里,高桓看著那些布满破洞的布绸,一言不发。
夥计们站成一排,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战战兢兢。布仓里的上等布匹都遭了灾,多大一个损失,怎能不害怕。
温若云仔细地看了看那些布,道:“应该是什麽东西咬的,这里有齿痕。”他指著一个破洞附近。
高桓点点头,他走到夥计们的面前,沈声道:“这是怎麽回事?”
夥计们面面相觑,然後有个夥计站出来,道:“少爷,这应该是老鼠咬的。”
“老鼠?”高桓皱了眉头。
夥计道:“前几日早晨我看到一只这麽大的老鼠。”夥计用手比划著。
高桓转向高全,道:“你看见过吗?”
“没有,我没见过。”高全用眼角去瞄答话的夥计,责备道:“你见了怎麽不将它打死?”
夥计打了个寒噤,小声道:“我、我不敢。”
温若云觉得好笑,道:“小小老鼠,有什麽可怕的。”
夥计猛摇头,道:“那不是普通的鼠,它好大好大。”夥计又比划起来,顿了顿,道:“它的眼睛很吓人,我不敢打
。”
“好了,别说了。”高桓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转向温若云,道:“你清点一下,看损失有多少。”
温若云赶忙拿出帐薄,唤了两个夥计一同到布仓去忙活。
余下的夥计都回了房,高桓吩咐高全明日买些砒霜回来毒鼠,便让他也下去休息。
高桓回了屋里,点上灯,坐了一会儿便往祭卿坊去。
月华被乌云遮盖,暗淡无光,阴森的宅院因他的到来而有一丝光亮。
“卿儿,今夜你可入我梦来?”
高桓躺上床榻,喃喃自语,字字痛心。
银色烛台上的蜡烛尽职地燃烧著,红色的蜡液如泪滴坠落,在烛台上积叠成厚厚一层,凝固了,冷却了。落著落著,
火光熄灭,高桓靠著床头缓缓入睡。
在睡眠中,他隐隐听到某种响声,但却无法辨别出这种响声是从何而来,多日来的疲倦让他一直感到头晕。他睁不开
眼睛。
有风吹了进来,高桓恍恍惚惚地想,大约是忘了关窗。
在这种朦胧的、似真似假的状态下,高桓感到有人近在眼前,那人伸出手轻轻地拨开他垂落颊边的发丝。那人的动作
很轻柔,轻柔得让他感到一阵酥痒。
一定是卿儿!他想著,越发不敢睁开眼睛了。他知道,只要睁开眼睛,卿儿就会离开。
鬼是见不得人的,卿儿只能在这个时候才能碰碰他。
高桓安心顺从地闭紧眼睛,感受著那只手的美好触感。
那只手并不留恋,拨开他的发後便退开,但是高桓能感觉到手的主人还未离开,眼睛还注视著他,高桓在梦里露出了
微笑。
卿儿,你终於来了。
卿儿,你可知我想得你好苦。
卿儿,你可要带我走?
卿儿,你别再离开我……
高桓睁开眼,迷蒙的视线尚未适应光线,他急急地喊:“卿儿……”靠著床头而睡的脊背被磨得生疼,高桓睁开眼却
疼得一时无法动弹。
适应疼痛的这空当,他看清了现状。
天亮了,淡淡的亮光透进房间,在这明亮之下,昨夜朦胧间发生的一切却不知是梦是真。
12
夥计们早晨打开布仓的时候,发现新进的一批上等丝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齿洞。
白色的粉末洒在布仓的各个角落,那是高全吩咐人洒上的砒霜,但似乎不起作用。
高桓知道之後只是皱了下眉,便轻描淡写道:“再进一批就是。”
管家高全感到老鼠的突然出没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因此他开始长久地滞留在布仓附近,但是一无所获,他看不到任何
一只老鼠。
布仓里的砒霜越洒越多,在角落里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但布匹上出现的齿洞却没有减少,甚至老鼠的尸体都没有发现
过。
高全是最忠心於高家的人,他无法眼睁睁看著高记布庄这样亏损,他叫了温若云来了解情况,结果让他庆幸,可他依
旧不安。
高全站在後花园的亭子里,若有所思地扫视花园的假山和花丛,他想不明白这些老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布庄在过去
的几十年里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看著站在一旁的温若云,他不禁将疑问托出。
温若云觉得老管家似乎在急速地衰老,刻划了风霜的脸上惟有一双眼是清明的,当他直直地看著你时,便有一种悲凉
的怜悯在心头。温若云本来极厌恶他的刻薄,此时却无法冷著脸对待,想了想,道:“老鼠喜阴,大约是这宅子的某
处吸引了它们,它们就安顿下来繁衍。”说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座阴森的宅院,白日里他经过那里,清楚地看见
门上的牌匾。祭卿坊,祭的是谁?
高全沈默不语。
温若云心想难得机会,便问道:“高管家,那祭卿坊是做什麽的?”
高全看他一眼,嘴边的笑仿佛是早料到他会问,他道:“那是祭奠死人的地方。”
虽说早料到答案,可听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温若云还是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声音干涩:“谁?”
高全突然收了笑,一脸严厉,道:“你不该问太多。”
一句话堵死了温若云,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只好道:“那地方阴气重,老鼠或许会躲在那儿。”
高全想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气,又恢复到那个让人怜悯的老人,他道:“那地方不能进,少爷不准人进。”
温若云对高桓的怪异行径不以为然,微微攒起眉头,道:“只是洒些砒霜而已。”
“你不懂,你不明白。”高全继续叹气。
你不说,我自然不明白。温若云想这样说,可是想想自己的身份,话又咽了回去。
“行了,你回去干活吧,我自己再想想办法。”高全不想再多说,摆手让温若云离开。
温若云气恼得要死,一肚子疑问,不减反添!忿忿地踩著青石板路离开,走到前厅,看见阿宗阿义两个夥计正搬著布
匹从门口进来。
“温先生!”夥计俩高声叫道,笑容满面。
温若云见了憨厚的夥计,方才的苦恼扫去,脸上露笑,亲切地迎了上去。
“温先生,我正找你有事儿呢。”阿宗放下布匹,用衣袖抹了额上的汗。
“哦,何事?”
“你前些日子不是托我寻人麽,有眉目了。”
温若云顿时喜上眉梢,道:“当真?”
“当真当真,我们兄弟可不敢诓先生你。”阿义哈哈笑起来。
温若云不好意思地笑道:“二位快别寻我开心了。”
“先生放心,我确实有消息了。”阿宗笑了一下,道:“你要寻的女子名为凤绣卿可对?”
“是的,没错。”温若云急急点头。
阿宗道:“我探听到四年前确实有位叫凤绣卿的姑娘到扬州城来了,当年来的时候年方二八,可对?”
“是是,她确实是四年前离开的,年龄也相符。”
“那就证明我寻对人了。”阿宗爽朗一笑,道:“她目前住在城郊东麓山下,先生若要见她,便快快去了。”
13
就在高记布庄众人忙於灭鼠,而遗忘了血字所带来的恐惧时,血字再一次出现了。
这一次,高桓没有错过。
依旧是清晨,高桓从祭卿坊里出来。昨夜仍是一觉好眠,他的气色很好,眉飞色舞,走起路来颇感轻快,他认为这都
是卿儿的功劳。
卿儿夜夜都入梦伴著他,虽然看不清卿儿的容貌,但他感觉到那就是卿儿。
卿儿没有离开过高记布庄!她一直都在那里!她一定是受不住寂寞了才肯出来见他……高桓开始考虑将住处移进祭卿
坊。
正当他经过後花园,打算返回自己的房间时,他看见了那面雪白的墙和墙上的字。
雪一样的白,血一样的红,极端的两种颜色。
那上面写著,画楼西畔桂堂东。
高桓移不开脚步,他站在墙边,痴痴地看著那行字,他不晓得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经过後花园的夥计把高全叫来了。
高全厌恶地看著那些字,道:“少爷回房去吧。”
高桓指著那行血字,指尖在颤抖,他道:“你看见了吗?”
高全无奈地叹了口气,如实道:“看见了。”
高桓喃喃道:“这确实不是梦,不是梦。”
高全禁不住高声道:“少爷回房吧,我一会儿就让人把这些字擦了。”年迈的管家因为这一声高喊而剧烈地喘著气。
高桓恍若未闻,脸上的神情既是激动又是欣喜,咀嚼著那几个字:“不是梦,不是梦……”
高全不忍地垂下眼,双膝一阵无力地跪下,他道:“少爷你回房吧,别看了,别看了,这是魔魇,你不要被它迷了神
智啊少爷!”管家苍老的声音里含著哭诉。
高桓不忍地蹲下身扶起他,他道:“高全,你看见了对吗?这是卿儿的字,这是卿儿最爱的诗。”
“我什麽都没看到,我什麽都不知道。”高全老泪纵横。
“胡说!”高桓生气地推开他,站起身,贴著那面墙,嘴角轻柔一划,划出一个温柔的笑,他含著笑说:“这分明是
卿儿的字,卿儿回来了,她寻我来了。”
陪同高全来的布庄夥计都被吓呆了,让他们吓得腿软的不只是那墙上狰狞的字,还有高记布庄当家的诡异行为,这是
他们第一次看见高桓的笑,俊雅迷人的笑容在他们看来是那麽可怕,夥计们脊背发凉,一步都不敢上前。
高全捶著大腿喊:“把少爷请回房去!”
夥计们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谁都不愿意先迈出一步。
高全又喊:“滚!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滚!”
高桓不满地看著夥计,道:“都下去,卿儿的字只许我看。”
高全悲怆地喊:“少爷啊,你醒醒!你看看清楚!这里没有卿儿!”
高桓慢慢靠著墙,头很痛,痛得像要裂开,他的声音沈重得像从井底发出的呼喊:“我知道,我清醒著,我知道卿儿
不在这儿。”他的掌抚上胸口,光滑沁凉的丝绸下是一颗滚烫跳动著的心,他缓缓道:“卿儿在这儿,她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