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后本就备着箭袋、长弓,也不用刻意差人去取,巴图达赖只唤了都尉官和两个骑兵随行,而后就同燕寒并驾齐驱,
缓行出了军营。
这时节,寒意虽未完全退去,但惊蛰已过,万物复苏。龙城外有片桦林围成的草场,放养了一些温驯的动物,专供贵
胄们射猎取乐,燕寒虽然练了数月的箭法,却从未射过活物,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巴图达赖也不拘着燕寒,只是派着都尉官紧跟在身侧保护,自己也在不远处望着他。
燕寒虽然能在三十步内射中红心,可是面对移动的猎物,却没有什么准头,用光了一壶箭,还是一无所获。
正有些泄气,燕寒回望巴图达赖,但见他静静地端坐马上,衣袂随风轻舞,神态超然,就像入画一般俊美无匹,倏地
,他执起长弓,对着天际飞过的一行南雁射出一箭——旋即,头雁便即急急直坠下来,跌进了桦林中。
燕寒瞧得愣神,回过头再看巴图达赖,还是先前那副从容的姿态,不禁对其更加心悦诚服。
“王爷好箭法。”燕寒赞道,巴图达赖却没有什么反应,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燕寒微窘,忙道了一声“我去把雁儿
拾来”,就跳下马,朝着桦林奔去。
燕寒在林中觅了一会儿,都尉官和两个士卒也赶到身旁同他一起寻找,很快就有人叫了一声找到了,都尉官便冲着燕
寒做手势,比给他看南雁落下的位置。燕寒颔首,走近去拾,可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它,忽然从另一方向探出一只
胳膊,将那南雁提了起来!
燕寒吓得倒退一步,身边的都尉官察觉不对也立时抽刀出鞘护到他身前——
“啊呀呀!别动手别动手!是我啦!”来人叫道,现出身形,都尉官的动作顿了一下,燕寒自他身后看到:来人竟是
庆格尔泰!
·二十八
“咦?”对方显然也认出了燕寒,愣了一下才笑道:“如冰阏氏也来这儿打猎么?”
燕寒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庆格尔泰手里提着的南雁。
那上面竟插着两支箭,一支箭尾上有巴图达赖的标记,另一支也有标记,却是他不认识的。
庆格尔泰也察觉了这一点,讪笑着对燕寒道:“没想到这一只雁子竟被两人射中,那么到底算谁的猎物呢?”
燕寒也没想到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也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庆格尔泰身后的枝蔓被劈开,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燕寒抬眼,立时同来人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怔!
那珈?!
甫一看到那张狂狷的俊颜,胸口一阵狂跳,燕寒急急收敛心神。想着那珈同庆格尔泰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二人
同时出现也是寻常之事,只不过为何自己难得外出就碰上他俩?莫非是刻意所为?
念及此,燕寒不禁暗骂自己自作多情,正欲丢下他们退出林子,谁知才转过身,胳膊便一紧——
“别走。”
忽听耳畔清晰地传来这么一句,燕寒大惊,以为自己忽然又听得到了,可仅有这么一下,周遭很快恢复了死寂。
燕寒回过头,只见那珈正紧紧攥着自己的右臂,欲言又止的摸样。可就算那珈特立独行惯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造
次,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庆格尔泰打了圆场,道:
“啊呀,不要争了,阏氏难得来猎场,这雁子就归阏氏吧。”一边扯开了那珈的手,一边把手中的南雁塞给了燕寒。
燕寒也没有推拒,接了南雁就同都尉官一道出了桦林。可刚出林子,燕寒便看到,除了巴图达赖之外,竟还有一拨人
马来到了猎场。
这是一支十几人的队伍,从光鲜的衣着上看俱是匈奴贵胄,为首的是个颏下留着虬须的男子,容貌酷似单于,却比单
于年轻很多,燕寒曾遥遥见过他数面,认得此人是四王爷旭日干。
燕寒见到有外人在场,想着自己此时还穿着男装,正有些迟疑要不要靠近,此时众人却已经看到他们几个自林间走出
,纷纷朝这边望来。燕寒此时也没了退路,只得硬着头皮朝巴图达赖走去。
“没想到三哥也选在今日游猎,难得难得。”旭日干冲着巴图达赖笑道,“我本想去孔雀河边的,不过小五不愿去那
儿,我们便到这里打些野味来食。”
巴图达赖没有搭腔,只是浅浅地颔首。旭日干又看到燕寒走近,虽然燕寒此时低着头,可旭日干还是认出他来,道:
“啧啧,原来如冰阏氏也在,三哥是带着美人来此消磨时光的么?”他并没有质疑燕寒的服饰,大概只当燕寒是为了
骑马方便,才女扮男装的。
看到旭日干的口型,燕寒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将猎物呈给巴图达赖看,巴图达赖点了点头,命其中一个随侍的卒子把
雁子收下,又冲着燕寒命道:“上马。”
燕寒以为他是要自己去骑那白马,谁知刚转过身,都尉官将他一拦,尔后扶着他送到巴图达赖的马前。
燕寒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腰上一紧,脚下一空,人已被巴图达赖提到马上,被他抱在身前。
·二十九
明明还有一匹马无人骑乘,为何要两人共乘一匹?燕寒不解,奇怪地望向巴图达赖,但见他启唇道:
“如冰还要与我同骑,今日不能陪你们一起狩猎了。”
原来如此。
这三王爷显然不愿与旭日干为伍,才拿自己当挡箭牌,而“如冰阏氏”身子娇弱,人所共知,不过数月竟能像男子一
样骑马射箭,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不定会惹出什么风波来。这么想着,燕寒不禁暗叹巴图达赖心思细腻。
那珈和庆格尔泰也自林中走了出来,看到燕寒此时正被巴图达赖抱在怀里,还同乘一匹坐骑,那珈顿时只觉得胸中酸
意翻腾,不禁攥紧了拳头。
庆格尔泰就在那珈身边,见势不对立马扯了他的袖子,咬着他的耳朵低斥道:“小祖宗,你又想干嘛?求你别再给我
添乱了!”
那珈“哼”了一声,也不搭理他,径直回到旭日干身边,跃上马背。就在这时,忽听巴图达赖说要带着燕寒离开猎场
,那珈胸中一热,未及细想就脱口而出:
“不行!”
众人立时一齐望向那珈,庆格尔泰则懊恼地直翻白眼,暗骂那珈不懂分寸,又要惹祸——可谁叫自己与这冤家是好友
呢,于是忙替那珈解释:
“小王爷和三王爷一齐射落飞雁,箭术应在伯仲之间,高下不能立判,小王爷是不甘心吧。”
“小五确实好胜。”那珈一向僭越惯了,旭日干也不以为忤,而是对着巴图达赖道:“我们兄弟几个好久没有一起比
试过了,三哥既然刚来何必急着回去?如冰阏氏恐怕也没有尽兴吧?”
此话一出,巴图达赖若执意要走便是不给旭日干面子了,他微微皱眉,暗自在燕寒的手背上画了几个字,嘱咐他不要
轻举妄动,燕寒点了点头,由着都尉官将自己抱下马去。
这三人都是箭术极精的高手,巴图达赖骑射尤其精准,而旭日干力大无穷,箭势极猛,有时甚至能把猎物钉在树上,
从人拔都拔不出来。那珈没有上过战场,但武功也不落人后,上下若风,非常潇洒,他的用劲也很刚猛,只是略微欠
缺一些准头。
虽然三兄弟一同狩猎,一副其乐融融的光景,可就算燕寒这个局外人也察觉到其间暗涛汹涌。
名义上是那珈欲同巴图达赖比箭,旭日干却总要插上一脚,或是故意去射巴图达赖的猎物,或是时机刚好的时候惊动
那珈的猎物,巴图达赖稳重自持,一直未露声色,而那珈本就是想在人前出一回风头的,却尽被哥哥们抢了去,当即
沉下脸来,收了弓不愿再射。
旭日干这般也不管他,自己硬拉着巴图达赖还要比试,燕寒看着心焦,却又无能为力,这时正瞧见那珈跃下马,朝着
自己这边走来,燕寒心中骇然,本能地想逃,可碍着猎场里的其他人,还是强装镇定,立在原地兀自不动。
距离十步左右的时候,都尉官已经迎了上来,那珈这才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燕寒,虽然很想逃开,可燕寒还是
不甘示弱地回望那珈——这是自两人重逢之后,他第一次直面那珈,视线纠缠了一阵,那珈率先别开脸,道:
“为什么……”
燕寒皱眉,不明白那珈所指为何,不过很快他便看到这小王爷唇间又吐露一句:
“明明……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语毕,良久的沉默,燕寒并没有回应他,那珈遂转过身,同赶过来的庆格尔泰一道走远了。
虽然无从探究那珈说这番话的意图,可他的背影在此时瞧来竟有一丝落寞……燕寒静静地望着,怅然若失。
·三十
天色渐晚,围猎终于告一段落,除了麂子獐子野兔之外,巴图达赖还猎到一匹土狼。旭日干邀他到自己府中饮酒,巴
图达赖婉拒了,载着燕寒回了营中。
燕寒一直心中惴惴,担心巴图达赖会问自己关于那珈种种,不过一直到入夜,这三王爷只字未提,燕寒这才放下心来
。
用过晚膳,巴图达赖在营帐中研读汉人的战策,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不单只会用武力制敌,还会“施敌长技
以制敌”,这点教燕寒非常钦佩,毕竟在尚武的匈奴,肯学习汉人知识的人寥寥无几,巴图达赖不仅学了,还融会贯
通在了实战之上。
通常这时候,燕寒就陪在巴图达赖身边,燕寒知道他喜静,也不乱动,偶尔会为其掌灯,或是在简牍上凿一些字句,
巴图达赖有时兴起也会唤燕寒一起观看战策,教他一些简单的制敌之道。燕寒虽然对领兵打仗没有什么兴趣,将来也
不想继续行伍生活,不过他一直信服巴图达赖,这三王爷教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他一直都用心地记着。
这夜又到了巴图达赖就寝的时候,看到巴图达赖褪去了外袍,解散了辫子,燕寒就要退出去回自己帐内休息,谁知巴
图达赖却道:
“今晚,留下来吧。”
燕寒一呆,发现巴图达赖正取出那副黑白棋子搁到了毡子上,不禁莞尔。
打从自己教会了他下围棋,这三王爷似乎有些上瘾,空暇的时候就会摆开棋盘同他厮杀几回——想来棋局也如战局般
变幻莫测,难怪会合巴图达赖心意。
“咦?”下了一会儿,燕寒明明把巴图达赖的黑子逼至边角,还吃了一大片,谁知情势急转直下,黑子忽然置死地而
后生,直杀出一条血路,把那占尽上风的白子吞掉不少。
“王爷棋力渐长,燕寒快不是您的对手了。”燕寒呐呐道,有些沮丧,抬眼望巴图达赖,忽然发觉对方也在看自己,
燕寒一愣,不知为何,脸上发烫,不禁把头低了下去。
可才垂下一会儿,下巴上一凉,巴图达赖又抬起燕寒的脸对着自己,命道:“看着我说话。”
燕寒无言,直觉得被巴图达赖这么盯着实在尴尬,正踌躇着要说些什么,忽见巴图达赖开口:
“战事,又要开始了。”
燕寒一愣,才会意巴图达赖指的是近期天朝犯边的事,燕寒曾与无双皇帝同窗十载,知道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曾说过
登基之后一定要把匈奴纳入版图的话……其实无双皇帝算是少年英主了,只是有些好大喜功,一心想超过天朝的高祖
皇帝。而按他那执拗的性子,此生不破龙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燕寒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此事,尔后又见巴图达赖道:
“龙城也将有剧变,你若留在这里,我便护不了你。”
龙城将有剧变?燕寒心头一紧:“王爷指的是何事?”
巴图达赖并没有作答,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到时候,你是要随我一起征战,还是留在这里?”
去或是留?
放在过去,燕寒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可是今次当巴图达赖这么问他时,他却有一丝迷茫。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事,为何没有一点真实感?
若是真的离开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那珈……是不是不会再见了?倘若再过十年、二十年,那珈是否还记得他
?是否还记得那曾经的点滴?
人生至此不过匆匆十几载,可是生离死别的情景却总是接二连三。曾经恨不得插翅飞离的龙城,现在教燕寒看来竟有
些不舍……
燕寒心怀戚戚,摸向了自己空空的腕间,那珈曾送他一串佩珠——那唯一象征两人过往的东西,也不知现下遗落在了
哪里?
只可惜多愁善感也是无益,燕寒暗叹了一口气,对着巴图达赖,道:
“燕寒愿随王爷身侧。”
·三十一
那珈按单于的旨意被编入了旭日干的军中,任右大将一职,不过现下并无战事,他便没有宿在营中。这日围猎结束,
他便同庆格尔泰回了自家府邸。
旧时燕寒没有嫁到龙城之前,那珈的府院一向都是极热闹的,除了几位皇室共妻,他还时常招些歌姬名伶回来取乐,
歌舞升平,通宵达旦……但时至今日,及时行乐的兴致全被那珈丢了开去。此时他和庆格尔泰正面对面坐着,闷闷地
喝着酒。
“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会害怕。”庆格尔泰嚅嗫着,搓着自己胳膊上爆起的鸡皮疙瘩,“你现在的眼
神,就像要把人给生吞活剥了。”
那珈没有作声,狠狠地瞪了一眼庆格尔泰,他的眼里布满红丝,此时看起来竟有些狰狞。
庆格尔泰知道他心中不快,只得缄口继续陪他饮酒。可是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了,腿都有些酸麻了。他本就不是安分
人,眼睛止不住地四下乱瞟,忽然看到外庭候着的从人之中,有个娇小的人儿缩在角落里,虽然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面
目,可那身形应该是个女子。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近女色了。”庆格尔泰调侃道,“怎么都不告诉我,你最近还收了个禁脔?”
那珈顺着他所指,看到了那女子,皱了皱眉头道:“她是练飞虹的人。”
“哦?是大阏氏送的?”庆格尔泰来了兴致,“让我瞧瞧。”说罢就自作主张叫从人把那宫婢领来,那珈也没有阻止
。
待宫婢近前,庆格尔泰才发现,此女不过十六、七岁,虽然相貌比起那珈过去宠幸的姬妾们略显寡淡,倒还算得上标
致。庆格尔泰饶有兴趣地问她名字,女子含羞答答地回了一句“茹儿”。庆格尔泰觉着有趣,继续询问她的身世种种
,那珈在一旁听得不耐,骂了一声“罗嗦”拳头捶到几子,力道大地把上面摆放的酒盅都打翻了,庆格尔泰早已习惯
他这易怒的脾气,并不以为意,可旁边的茹儿却吓得肩膀一缩,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
“啊呀,你把美人儿吓坏了。”庆格尔泰见状,嗤笑着打趣,那珈瞥到茹儿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禁放软了口气:“你
先下去吧。”
茹儿冲二人福了福,匆匆退下,庆格尔泰待她走远,才凑近那珈,道: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那珈皱眉。
“装什么装?有这种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你还把持地住?”
“我没碰她!”那珈没好气地说,一口饮进杯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