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燕如冰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就连远在尼雅的小王爷都对她心心念念,莫非她真有什么过人之能?
练飞虹愈发好奇了。
“主子要把东西还给如冰阏氏吗?”小蝉问。
练飞虹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她既然已非共妻,再与那珈纠缠也是无益,被旁人知晓徒惹麻烦,这珠子我便
替她收了罢。”
小蝉笑道:“主子莫不是想同如冰阏氏交好吧?”
练飞虹并不答话。她确实对“燕如冰”怀有一丝好感,不为别的,只因她是燕寒的同胞妹妹。但尚未深交,也不知这
个女孩秉性为何,因此对她还是心存顾虑的。练飞虹长在皇家,天朝后宫中的腌臢事体早就见惯了,就算她本不是心
机深沉之人,也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佩珠之事休要再提,全当它没发生过吧。”
练飞虹这般道,小蝉乖巧地应了声,不再说话。
·十六
燕寒不善武艺,但大半月在巴图达赖调教下,射技倒是精进很快,就连陪练的都尉官都赞他颇有长进,只不过巴图达
赖还不满意,一天之中总会拨出半个时辰亲自陪他练箭。
这日燕寒方才练完了箭,见巴图达赖来到靶场,便兴冲冲地跑过去道:
“王爷,燕寒做完功课了!”他本就是个男孩子,也不是天生就爱扮作女红妆的,这些日子褪下女装,性子也不似最
初那般扭捏,虽然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但最近也变得洒脱起来。巴图达赖见状点了点,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
可还是嘉许似的拍了拍燕寒的肩膀。
燕寒开心地咧了咧嘴,露出同龄的孩子一般的纯真笑脸。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比起半年前被迫扮作女人时处处谨小
慎微,提心吊胆的生活,巴图达赖给予他的“自由”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他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无拘无束地
做自己喜欢的事,虽然这仅限于巴图达赖目光所及的地方。
“王爷……是有什么烦心事吗?”燕寒出言问询。其实要教外人看来,三王爷还是平素里一张冷脸,并无不同,可燕
寒同他相处这些时日,养成了几分默契,几乎是察言观色之间立刻就发觉了异样。
“练飞虹进了王府。”巴图达赖也不隐瞒,直接告予燕寒,“她怕是认得你的,最近就不要回去了。”
燕寒心中一凛,脸上的笑容也敛了起来。他确是与长公主有旧,但若两人相认,非但自己,连周边所有干系之人都会
受到牵连,他不会冲动地去冒这险。
“燕寒明白。”
见燕寒乖巧,巴图达赖心情稍霁,道:“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这般燕寒便领了巴图达赖到自己练习的靶前,用套着玉射的手指将长弓拉成满月,“咻”地一记凤鸣,箭矢命中靶心
。
巴图达赖命燕寒继续,又是两下,全都落在正中,巴图达赖颔首,难得当着燕寒的面赞了一句“好”,而后又道:“
明日就从三十步练起。”
燕寒应了声,暗自搓了搓自己有些发麻的手臂,有了玉射的保护,他已经不会弄伤那里了,只不过他原本四体不勤,
现在天天操弓练箭,身体难免有些负累。
巴图达赖看在眼里,也不说话,看看天色有些黯淡,想着自己还有些军中机要须处理,便唤来从人,准备送燕寒回帐
子休息。从人领了命,把马牵来扶燕寒上马,巴图达赖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喂”,才跨上鞍
子没有坐稳的燕寒蓦地回头望向巴图达赖,两人俱是一怔。
“你听得到了?”巴图达赖蹙眉。
燕寒揉着耳朵摇了摇头,这种情形之前也有过,方才那里“嗡”了一声,隐隐闻得巴图达赖唤他,这才有所反应,现
在又恢复成一片死寂,
巴图达赖若有所思,摆摆手示意从人带燕寒离开,自己也回了主帅的帐房。
·十七
入夜冬日,寒风凛冽。巴图达赖在帐内温一点酒,方要饮啜,都尉官领了一个军士进入。巴图达赖认出来人是常年在
汉匈边疆探路的斥候,名唤穆泰。此人武艺精湛、胆色过人,巴图达赖颇为赏识,见他今次未得诏令便回了龙城,定
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发生。
巴图达赖问:“边塞又有变故么?”
穆泰点了点头,道:“最近天朝频频遣人混入匈奴边境,怕是又要不日来犯。属下抓住一个细作,他都说无双天子来
春便将御驾亲征。”
对于这话,巴图达赖不置可否。在他看来,天朝的皇帝年纪尚轻,虽然有些主见,却十分好大喜功,他刚将一位帝姬
嫁来,又来不及地想卷土重来,真是沉不住气。何况匈奴也不怕什么御驾亲征,养在深宫的小皇帝,又怎么比得上在
大漠草原历练十数年的匈奴悍将?
“属下今次特意赶回,不光是要禀告王爷这些,”穆泰接道,“另有一桩要事。”
“讲。”巴图达赖命道,穆泰却忽然言辞闪烁起来,巴图达赖会意,忙喝退了从人,唯留穆泰一人。这斥候凑到他跟
前,耳语了两句,巴图达赖听闻,旋即拧紧了眉,道:“此话当真?”
穆泰点了点头,巴图达赖“哼”了一声,在帐子中踱了一圈,又对穆泰道:“你先回去,再有情况立刻通知本王。”
穆泰应了一声,抱拳退离。
适才温过的酒现在也凉了,巴图达赖已无心思品酌,他撩开帘子正要出去,却见帐外立着一人。
“王爷。”燕寒轻唤,也不知在门外立了多久,声音抖瑟地厉害。巴图达赖把燕寒拉近帐子,握了握他的手,冰凉冰
凉的,有些不悦道:“你怎么在这?”这种时候他不是早该歇下了吗?
“燕寒只是担心王爷。”见巴图达赖的帐子经常整晚都点着灯,燕寒知道他睡得很少,又念着受他庇护总想找机会回
报,就算帮不了什么,问声冷暖也算一份心意,这般便自作主张地跑来。
“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巴图达赖冷冷道,燕寒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巴图达赖这才缓和了口气:“既然来了,那
就多呆一会儿吧。”
巴图达赖虽然每日总会陪着燕寒,但从不宿在他那儿,所以燕寒很少有机会看到巴图达赖入夜之后的模样。此时他解
散了辫子,头发随性地披在肩上,慵懒又闲散的姿态,与白天精干的形容截然不同。
除了常年在外征战,巴图达赖平素里也没什么喜好,帐子里倒有一副黑白棋子,据说还是当年牧仁做使者时从天朝捎
给他的。燕寒饶有兴趣地摆开棋盘,同巴图达赖对弈起来。
燕寒平素是极佩服巴图达赖的,这三王爷虽然相貌阴柔,却是位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他驰骋疆场,运筹帷幄,这方
面燕寒自知比不上他万一,不过,三王爷对于棋道却是一窍不通的。
这本就是天朝人发明的游戏,外族人精通此道的没有几个,巴图达赖不会下棋本也稀松平常,不过燕寒却为了总有一
件事能胜过他而暗自得意起来。
巴图达赖见他喜怒都堆在脸上,憨态可掬,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自己那亡故的兄弟会中意他。牧仁曾言,他希望燕寒能
一直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可是,巴图达赖并不觉得这般妥当。牧仁和自己能保他一时,却保不了他一世……何况,
燕寒现在虽然年幼,可他毕竟还是个铮铮男儿,总要自食其力、独当一面的。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不在了,你又该如何自处?”巴图达赖喃喃,燕寒正专心在棋盘上,没有看巴图达赖的嘴唇翕
动,只觉着他举棋的手指微滞,便有些疑惑地抬头。见他还是先前那副淡漠的表情:
“没什么,继续下棋吧。”
·十八
虽然巴图达赖不愿燕寒与练飞虹相见,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二人终究还在无双宫中再次相遇了。
时值春祭,所有龙城中的匈奴贵胄都要前往日扬台参加庆典,同为阏氏,燕寒同练飞虹自然也要出席,只不过讽刺的
是,这一日偏巧是练飞虹留在三王爷府邸中的最后一日。
练飞虹对于这两个月来,巴图达赖除了她进府那天以外再也没主动看过她一回,并不在意。反正自从驸马死后,她就
不愿同男子肌肤相亲了。而像巴图达赖这样的性子,原本她就不期许什么,只不过教她在意的是:那燕如冰这两个月
也没有回过王府。
最初练飞虹还道巴图达赖是迷恋燕如冰,要将她天天带在身侧,可是时间一久,练飞虹便发觉了诡异之处:这燕如冰
年前小产,之后又生了大病,身子如今又落下了残疾,人是极虚弱的,巴图达赖要是真怜惜她就该把她安顿在府院中
,悉心照顾。又听说,巴图达赖先前十分自律,从未让哪个女人常留在军中的,可打从自己嫁到匈奴,他们二人就像
故意避开一般,几乎不在自己面前出现。
练飞虹满腹狐疑,直到这次春祭,她又看到了那张教她此生难忘的容颜。
像……真的太像了。若不是眼前的“燕如冰”穿的是女装,她一定以为是燕寒又活着站到了自己的身前。
这般念道,练飞虹心怀戚戚,对着这张脸的主人,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燕寒见状,不由得一怔,就算先前巴图达赖提醒过他,千万要自持,不可在人前失态,可看到练飞虹那哀伤的表情时
,还是禁不住红了眼圈。
虽然不明白之前章廷回去中原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依照先前天朝想利用他作为内应暗桩的事来看,他们一定会隐
瞒自己代嫁的故事,这件事极为机密,长公主看情形应是不知道的。而她若是打听自己的下落,那狡黠的天子估计会
命人告诉她,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之类的话。
踌躇了一番,见练飞虹主动朝自己靠近,燕寒这回也不再躲避。巴图达赖和大单于此时在祭坛上,顾不到他,而作为
“女眷”,两人同处一个宫室,他根本避无可避。
“长公主殿下。”燕寒望着此时正笑盈盈的练飞虹,呼道。这天朝帝姬听到这称谓,微愕,回过神才道:
“如冰阏氏怎生这般唤我?楼兰虽是不如天朝势大,你不也是一国的公主吗?况且现在你我同是匈奴阏氏,算是平妻
,我比你虚长几岁,姐妹相称即可。”
她知道燕寒有耳疾,说的极慢,燕寒读懂她的口形,不禁有些尴尬。这称谓是他还是做侍子时叫惯了的,唤了十年,
一时忘了改口。好在练飞虹并没有太过追究。
“……姐姐。”顺着练飞虹的意思,燕寒局促地唤了一声。她展露笑靥间,明眸流转,眉目如画,比过去少女的时候
更加楚楚动人。只不过两年经历这许多,燕寒的心境转化,当年懵懂的爱慕情愫,早已随着岁月流逝,变了味道。
练飞虹听到自己被唤作姐姐,很开心地执起燕寒的手,亲昵地同他讲话,只可惜燕寒不习惯被她这般碰触,想抽回手
,又怕忤了练飞虹的意,这般不自在地左右顾盼,也没去看她到底说了什么。
就在这时,耳根忽然一凉,燕寒一惊,猛地回头,只见练飞虹正轻抚他的耳垂,道:
“妹妹的耳饰很别致呢。”言罢,收手时指尖还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颈子,尾指甚至轻轻点到了他的咽部。
燕寒怔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练飞虹这是在试探自己!她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定是怀疑自己乔装红颜,所以近身来
查看。只不过当初燕寒为了蒙混过关,耳洞是一早就扎好了的,而喉结因为长期服用女药,现在并没有凸显出来的迹
象。
看到练飞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燕寒只觉得胸中郁结。两年了,他曾心心念念想再见长公主一面,谁知真的见
着了,却是避之不及。
日阳台的祭祀结束之后,巴图达赖刚回到无双宫,一眼便看到练飞虹正挽着燕寒,态度亲热地逗他说话,不禁皱紧了
眉头。
燕寒远远地望见巴图达赖,便立刻朝他递去求救的目光,巴图达赖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靠近,道:
“帝姬,如冰身子虚弱,现下应是乏了,本王得差人送她回去歇下了。”
练飞虹睨了一眼这两个月来未动她分毫的匈奴男子,悠悠道:“飞虹与如冰妹妹投契,王爷若是允准,今晚飞虹愿意
亲自照料妹妹,晚上我们姐妹二人也好抵足而眠。”
什么?长公主她……竟要与自己同寝?
燕寒被她的说辞吓了一跳,脸都不自觉地涨红了几分,他心如擂鼓地望向巴图达赖,担心对方接下来找不到说辞替自
己解围,谁料——
“不准。”巴图达赖面色一沉,道:“今晚她还要侍寝。”
此话一出,把燕寒唬得怔在原地,回过神时,他已羞得面红过耳,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开始轻轻战栗。
这三王爷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燕寒虽然知道“侍寝”一说只是借口,可脸上还是烫得厉害,回望练飞虹,见她正一脸兴味地端详着自己,愈发无地
自容起来。
“飞虹僭越了,王爷恕罪。”练飞虹松开了燕寒,冲着巴图达赖浅浅一福。就算这种情形,她也未尝丢了分寸,神态
自若。而巴图达赖也没再说什么,遣了仕女将燕寒扶走。
·十九
春祭除了白天的祭祀典礼之外,最盛大的庆典其实是在晚间。单于召集各部贵胄首领,夜宴无双宫,这回,除了小王
爷那珈不在龙城外,众人齐聚。
练飞虹作为新嫁的阏氏本是要与单于同席的,只不过此时她还宿在巴图达赖府里,这般就同他坐在一处,居于单于的
左席。
席间,练飞虹一直正襟危坐,非常安静,她身边的巴图达赖同样惜字如金,只有在单于问话的时候,才淡淡地答上两
句。
趁着这空档,练飞虹饶有兴趣地环视四遭,暗暗记下他们的座次、官爵与名字,再通过阿古拉对待他们的态度揣测这
些人在匈奴的地位与势力。她虽然是一介女流,但长在皇家,察言观色与识人的本事是自小就练成的。在三王爷府中
的这两月,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也好好考量过了自己的将来——此生她是无法再回返中原了,但教她只做这些匈奴
男人的附庸又着实不甘。
练飞虹盘算着,过去的史书记载中也不乏有女子嫁到西域后来成为掌权者,施行闺房统治的,她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只是想安身立命,不再随意受男子的摆布。因为她明白,自己虽然贵为帝姬,天朝既把她嫁到匈奴,其实就与遗弃
她没有分别,再想再倚靠故国的威势,是十分不智的。
正这般念道,居于单于右席的男子忽然立起身冲着巴图达赖这边举起酒樽,练飞虹在大婚那日曾远远地在日扬台见过
此人一面。他名唤旭日干,是单于的四弟,同巴图达赖一样,此人手握重兵,是匈奴最有权势的王爷之一。
旭日干虽然比巴图达赖年轻,可是颏下留着胡须,相貌粗豪,倒是同单于非常相像,只不过他缺少单于那股王者威仪
,若不是身着华服,反倒像个寻常的莽夫。
原本练飞虹以为旭日干起身是要同巴图达赖敬酒的,谁知他却道:
“三哥,我这杯要敬阏氏的,你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