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爷爷?”
“……呜呜。”
林子路笑着弹了下他脑袋,“就知道你舍不得,到时候我们每个周末都回来看爷爷,好不好?”
豆丁拼命点头,笑得眼睛都见不着了。石喧蹲在地上,闷闷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可能吧,真要为了小豆子把婚结
了?”
林子路笑,暗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表情,“我不结,不过有人要结呗。”
要结婚的那位正主儿也不含糊,过两天就赶着给林子路打电话了。
林子路看着电话,慢悠悠地喝了杯君山银针,又看了一条娱乐新闻,才磨磨蹭蹭地接起来。段秦那急性子等不得人,
他特地把话筒拎得离耳朵远了点,做好了迎接狂轰滥炸的准备。可是,等来等去,新闻都播完了,那边还没出声。
“哟,打错电话的呢吧?”林子路说着就要把电话挂回去,也亏他,就这么个小动作,慢腾腾地不说,还能弄出那么
大响动。
“哼。”段秦适时哼了一声。
“原来是段老板!有事呢?”
“嗯。”
“……喜事?”
“啊。”
“日子定下来了?”
“对。”
“……您就不能顺道知会下什么时候?”
“就十五。”
林子路心里骂,这一个字一个字的蹦跶劲,当挤中华牌牙膏似的,多折腾人啊!念叨归念叨,声音里却还是惯性地带
上了面对资本家时的谄媚,“元宵节,一家团圆好日子。准备得怎么样了,要帮忙吗?”
段秦顿了一下,声音硬邦邦地传过来:“要。”
“真要?”
“真要。”
“那我不去。”
“……你玩我呢?皮又痒了不是!”段秦终于火山喷发,嘶吼地声量是一阵盖过一阵,喊得累了,才恶狠狠下了最后
通牒:“我不管你之前来不来,十五那天,见不着你,你就等着!”
林子路挂了电话,趴在沙发上叹了口气,不由苦笑,心想,段秦啊段秦,你结婚我搭手,您还真当我是金刚不坏之身
了?
林晓晓又厮混到夜里才回来,正要偷偷溜进屋里去,他哥从沙发那头轻飘飘抛过来一记眼神,比定海神针还有效,她
一下就给定住了。
“哥,你俩这么晚了还不睡,当心加速衰老。”林晓晓刚说完就偷偷给自己一巴掌,这一心虚怎么就说错话!
果然,林子路眯眼笑出一排白牙,“等你有事。”
“什么?”
“你‘情哥哥’过几天结婚,叫我带着你一块儿去参加婚礼。”
林晓晓脸色一黑,“不去!”
“段秦特地交待我,你必须得跟上。”
“说不去就不去!你带上石喧不就行了?”林晓晓闷闷不乐地说完,就飞快闪到房里去了,临了把房门摔得震天响。
石喧好奇,丢下遥控器,歪头问:“能白吃白喝,她干嘛这么火大?”
林子路笑得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不知道,段秦吧,是林晓晓花季里的暗恋对象,当年情书还写得不
错,就是错别字太多,段秦愣是没看懂。”
房间里又是噼里啪啦一阵拍桌子响,石喧乐不可支,“林晓晓还能暗恋?还这么次!”
林爸说:“别笑话,她那会儿才十一岁,不容易了。”
“操,忒早熟!”石喧跳起来咋呼,林晓晓已经“哐当”一声拎着拖把冲出来了。
正月十五的早上,林子路和石喧洗漱一番准备出门,林晓晓在一旁啧啧惊叹。林子路穿了一套白色西装,流海随意垂
着,温文尔雅,整个人显得年轻又清爽,石喧倒穿了一身黑色,把钢针似的头发梳顺了放下,表情沉稳,气势逼人,
颇有几分成功人士的魄力。
林晓晓抱着他哥傻笑,“哥,你真好看。找老公就得你这么帅地!”
石喧笑,“那你张小侠怎么办?”
林晓晓脸红了,瞥着石喧评价了句,“哥,你这小跟班也不错,就是嘴臭了点。”
林子路轻敲她脑袋,笑道:“别闹了,天冷还穿这么少,快回被子里去呆着。我俩也该走了。”
“记得给我带喜糖!”林晓晓吐舌头。
两人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直奔百分之百。林子路缩着脖子走得悠闲自在,石喧的脸却在四周热辣的视线里阴晴不定,
眼看目的地越来越近,终于忍不住扯住林子路的胳膊,问:“我们真的要穿成这样儿去搭公车?”
林子路淳朴地笑笑,转手给了他一掌,“节约是美德!”
石喧捂着脑袋委屈地嘟哝,“坐车也得要车费呢,自己开车不是更节省?”
林子路笑:“不好意思,人穷,没车。”
“你就一守财奴……那什么,我有车,要不开过去?”
林子路惊诧,“真地?没见你开过。”
“我平常都懒得开,放朋友那儿了。也不远,行就打个电话让他给送过来呗。”
林子路直摇头,“小小年纪就这么奢靡,拿你爹妈的钱不当子儿使了。腐败!堕落!”
石喧挺诚实地回答:“确实用了点爸妈给的零花,不过还一半是我赚地。我十八岁就不拿帝国主义的钱了,大半还存
着。”
林子路凭着对财富的敏感,掰着手指算了下,随口一说,“帝国主义每月得养你不少。”
“不记得了,五来千吧。”
“那你还是得抢银行!……慢着,”林子路摸了摸下巴,眼中精光突然大涨:“你说的可别是美国刀子!”
石喧耸耸肩。
林子路深深叹了口气,在寒风中萧索地前行,一路感慨:“社会主义目前的贫富差距啊,是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别沟了,咱到底开吗?”
“不开!今儿得喝酒,开了有去无回。”
42路公交就在这时慢腾腾地挪过来了,林子路排在一堆大伯大婶中间,一脸轻松自在,全然不顾自己有多么扎眼,石
喧也就跟着抬眼望天。早晨的这一趟车特别挤,车厢里人堆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石喧仗着人高马大,给林
子路挤出一块空隙来,两手撑在前后两个座椅靠背上,正好把林爸夹在中间。车门开开关关,背后人来人往地直往前
推,他都没给晃一下,只有些出神地嗅着林子路发间的清香。也不知多了多久,林子路突然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似
乎是嫌他靠太近,让他往后面移移。
石喧只当没听见,干脆卯足了劲又往前面靠了点。
林子路再拍,他望车顶。
突然听见噗嗤一声笑,林子路指着背后对他说:“同志,麻烦您让让,大妈急着下车呢。”
石喧低头一看,那大妈正愤怒地瞅着他,只差没把菜篮子给砸上来了。
婚礼会场十分热闹,段秦在商场上吃得开,各地儿的老总经理来了一堆。宴会还没有开场,沈小菁大概化妆去了,不
见人影,段秦一身白色礼服,在人群中游刃有余,言笑晏晏,见到林子路进来,朝他点了点头,便继续转身去和客人
闲聊。林子路笑了笑,也找了张角落里的位子坐下。
没多久,老太太就带着沈小菁过来了,段秦也几步赶上去扶着,老太太左边儿子右边媳妇,笑得乐和和地。
林子路很快挨了一爆栗,老太太问:“我媳妇呢?”
“没找着。”林子路老实回答。
“哼,走的时候你可能耐着!”
林子路笑,“妈,不瞒您,我找是找了,就是硬没见着一个比沈小菁还招人喜欢地。唉,就你们段秦下手快,好福气
,您说我还怎么找啊?”
沈小菁脸一红,笑得人比花娇,老太太听得更是忒满足,心里乐开了花。林子路跟着她俩微微笑,却偷偷别过脸去:
段秦又拿那晚上的眼神看他了,看得他心里直毛毛的。
宴会开始不久,新郎新娘上去致辞。沈小菁言辞幽默,常常一张嘴就把满厅的人逗得哄堂大笑,直到最后,才看着段
秦,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和段秦并不是一路顺顺当当走过来的,但是我相信,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地陪着他
走一辈子。”
她说得动情,不免也叫人挺得感动。于是,话音一落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忙着为这对新人祝福,沈小菁含着泪朝
林子路看来,微微笑着,用口型说了一句无声的“谢谢”。林子路喝下一口酒,也朝她笑了——他知道沈小菁是为了
什么,可是,他却永远也不希望自己回想起那件事。
沈小菁的微笑却一直执着地提醒着他。
是了,她和段秦并不是一帆风顺。段秦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很辛苦,也很忙碌,看不到沈小菁的委屈,也不知道为什
么,后来,沈小菁突然就跟段秦提了分手。林子路那时候忙着课题,一个月以后去看沈小菁,才知道她住进了医院。
他踏进医院的病房里,看到沈小菁躺在病床上,瘦得快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双胳膊细得吓人。沈小菁拉着他,摇头说
,小林子,你不要告诉段秦。
林子路把她抱回病床上,悄声跑出去,跌跌撞撞地,在卫生间里吐了个天翻地覆。然后,他给段秦打了电话,在花园
里看着段秦风风火火跑进医院,在病房门口看着段秦怜惜地抱起哭着的沈小菁。
后来,他帮他们把门关上了。
想起来胃里果然又有些难受,他低头笑了笑,便又喝下一杯酒。
段秦一桌接着一桌地敬酒,桌上的人也不含糊,等段秦走到林子路这桌来时,已经有点踉跄了。林子路朝他笑,想要
倒酒,他却扑通一声砸到了桌子上。
大伙直笑,林子路上前扶住他,“怎么,醉了?”
段秦点点头,“扶我走一段。”
“去洗手间?”
“嗯。”等段秦对大家说了声抱歉,林子路就赶紧把他架起来,往洗手间去,石喧想上来帮手,他用手止住了。
洗手间里没有人,林子路把放在段秦腰间的手紧了紧,想要带他去洗脸池那边,段秦却突然站起来,反手把门关上,
“咯哒”一声,门落了锁。
林子路站在墙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喝醉了,先洗把脸。”
段秦眼神锐利,狼一般盯着,“我没醉,我从来就没醉过。”
林子路没来得及反应,段秦已经大步走过来,手越过他,把他拉进怀里,那声音近在耳边:“林小路,我只问你一句
。今天我要你跟我一块儿走,你走吗?”
林子路把手深深地掐进掌心里,眼睛闭得紧紧的,过了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才深喘一口气,睁开来,平静地直视
前方,说:“不走。”
段秦一拳捶上墙面,“为什么?”
林子路想笑,却始终没有笑出来,“话不用说全了。段秦,你放得下小菁?放得下咱妈?”
段秦闷头埋在林子路颈间,呼吸沉重,那双手简直要掐到他骨肉里去,林子路痛得“嘶”了一声,却并没有挣扎,只
是终于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放不下的……因为,我也是。”他反手狠狠抱住段秦一把,复
又松开,笑道:“段秦,我俩早过了任性的年纪。折腾够了,就出去吧。”
林子路一回到桌边,石喧就拿筷头捅他:“干嘛去了?去哪么久。”
林子路笑,“没什么,进去吃了把老豆腐。”
石喧一愣,面色倒有些古怪,闷声问:“好吃吗?”
林子路淡淡的摇了摇头,笑道:“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得,难受极了。”
那边段秦一回去又被灌上了,沈小菁在一旁急得直朝林子路使眼色,林子路看着段秦一杯接一杯不吭声地喝酒,摇头
苦笑,把西装往旁边一甩,掳起袖子就上去帮新郎官挡酒,人灌多少都是来者不拒,面不改色,颇具“一夫当关,万
夫莫开”的架势。一直喝到喜宴结束,他脸上的笑容都没减过。
折腾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家。石喧陪着林子路走在星星点点地夜空下,想要过去扶他,却瞅见他走得脚步灵活、身
子稳当,这会儿正眼色清明地朝他笑,他想起什么,脸一红也笑了,挠着头骂:“操,过年那会儿被你骗了。您这么
海量!”
林子路慢悠悠晃过来,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眼里迷迷蒙蒙地,笑道:“喝醉有喝醉的好。”
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往家里走,末班车没了,只好招手拦了俩绿出租,林子路心疼得直咬牙。
一到家,林子路就直奔浴室,只盼冲掉满身酒气别让林晓晓念叨,石喧一天都光吃了,没喝什么,还清醒得很,干坐
着挺无聊地,干脆脱了外套回房间去打游戏,打完一盘出来,看见林子路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瓶纯酿五谷酒,
林子路歪歪坐着,手里的杯子已经半空了。
“还真想把自己灌醉了?”
林子路笑道:“嗯,难得醉一回。”
“那我也喝点,林晓晓不会突然从哪个异次元冒出来抓人吧?”
“她今儿心情低落,说干脆出去潇洒了。”
“嗬,夜不归宿!”石喧大步迈过沙发,姿势颇为豪迈,拿起酒瓶一看度数又蔫了,“高难度啊。”
“怕了?”
“怕个屁!”
石喧哽着脖子就给自己到了一满杯,灌下两口,嘴里冒出一股浓浓的甘甜来,让人有些混沌,想找林子路说话,却看
到他专注地喝着酒,不紧不慢,但始终不见停顿,表情开心又满足,似乎连笑容都醉进了酒里。
林子路和段秦都才大二那年的冬天,也是这么冷,寒风刺骨。段秦的设计在市里获了奖,莫名其妙敲了一笔奖金。两
个人潇洒地出去下馆子,结果喝过了头,夜里十一二点才往回走,宿舍离校门口太远,他俩勾搭着走到体育馆,就再
也走不动了。正好体育馆的门开着,段秦迷迷糊糊就把他给扯了进去。
结果,两个人在体育馆的木地板上过了一夜。地面冰凉,风一直从窗口呼啸着卷进来,他的梦里也跟着冰天雪地,似
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牵住他的那只手是火热的,热到发烫。
昏沉之中,又有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把寒意从他身边驱走,手上微微用力,似乎是想把他拉起。林子路轻轻回握
,却终于还是苦笑出来:酒醉果然只是人的自我安慰罢了。不然,为什么喝了这么多,他还是能分清,这只手,并不
是段秦的?
石喧把林子路从沙发上拉起来,半抱着往他卧室走去。林子路就算醉倒了也睡得十分安静,不吵不闹,脸上笑意犹在
,只是眉间微微蹙起,他开大暖气,一直等到房间里温暖如春,才舒口气,默默在床边蹲着,看了会儿,自嘲地一笑
,起身往外走。
如果能一直这么安静下去,那么这个晚上一定会和以往任何一夜一样,安静平和,没有起伏,等待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