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不发。
序曲很快结束了,华尔兹舞曲响起来。公爵作为主人牵起男爵夫人的手,宾客中响起一片掌声。他们像蝴蝶一样滑进
舞池,翩翩起舞。
今晚的希埃娜男爵夫人确实非常美,高高地盘起乌黑的秀发,深红色的长裙随着苗条的身影飞舞着,她热情的棕色眼
睛里充满了女人特有的虚荣和狂喜。
我退到桌旁,一边品尝白兰地,一边看着其他客人陆陆续续加入他们。而伯恩斯坦小姐却冷冷地拒绝了所有的邀请,
攥着她的手绢站在旁边。沃伦先生远远地在另一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我有点儿不放心地走过去:“小姐,您看上去不太高兴。”
“蓬洛纳先生,您在这样的舞会上能高兴起来吗?”她青着脸,看着舞池里的那两个人。
“是啊,我们可没办法欢欢喜喜地在玛丽葬礼后的第二天就为另一个女人庆祝生日。”贝瑞夫人竟然也凑了过来。她
穿着鹅黄色是晚礼服,端着白兰地,又用几乎质问的语气对我说:“蓬洛纳先生,我很奇怪您怎么能容忍他这么做?
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场舞会上?”
她的话又引得我心里一阵刺痛。这种鬼使神差的举动让我无法控制地生出强烈的负罪感。
“不过,伯恩斯坦小姐,”贝瑞夫人瞟了一眼沃伦先生,“为什么不和您的未婚夫好好叙一叙呢?”
这句话让气氛立刻变得很尴尬,伯恩斯坦小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那种表情简直就像是要立刻哭出来一样。我觉得
贝瑞夫人提起这个真的很不合时宜,甚至有点儿不怀好意的感觉。
沃伦先生似乎也发现这边的话题已经僵住了,他露出一丝冷笑,对我们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一曲结束,舞池中的人纷纷散开。公爵牵着希埃娜男爵夫人与几位宾客寒暄了几句,客气地把她让给他们,然后朝这
边走过来。
我真怕他又会来嘲笑我的拘谨,装作无意识地转身准备走开,可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他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怎么了,各位?没有找到舞伴吗?让,为什么不请女士们跳一曲?”
贝瑞夫人和伯恩斯坦小姐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刚刚那种阴霾顷刻间消失了,我万分惊讶地看着她们原本发青的脸颊上
泛出玫瑰般的红润。
“加尔斯,为什么不去陪陪你的女伴儿呢?”贝瑞夫人端着酒杯靠近公爵,她的语气中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责备的意思
。
“今晚还有更美丽的女士,我可不能怠慢了她们!”
“您真不诚实,大人。”伯恩斯坦小姐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为了她您才举办舞会的,她对您很重要吧,我们才不算
一回事呢!”
我看着公爵的神色,立刻就明白他不是一个能被女人的喜怒左右的人。他没有回答伯恩斯坦小姐的话,却躬身拉起贝
瑞夫人的手:“亲爱的姑母,能有这个荣幸和您跳下一支舞吗?”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贝瑞夫人迫不及待表示了同意,竟把酒杯递到我手上:“您不介意先替我拿一会儿吧,蓬洛
纳先生。”
“当、当然可以。”
我傻傻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进舞池,真不敢相信他这样失礼地对待一位年轻女士。伯恩斯坦小姐的眼圈已经发红了
,使劲扭着那条可怜的手绢。
我浑身不自在,真后悔趟这滩浑水。我不是很会安慰女人,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离开——尽管这样做很不像一
个绅士。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便救了我。
“神甫,请等等!”
我一边招呼他,一边把贝瑞夫人的酒拜托给伯恩斯坦小姐——我知道这是雪上加霜,但是只要能摆脱现在的窘境,我
根本管不了这么多!
我快步走到神甫面前,都没敢回头看看伯恩斯坦小姐的表情:“晚上好,神甫。真没想到您也来了!”
亚森·加达神甫很随便地穿着他黑色的外套,看起来不像是参加舞会。
“您好,蓬洛纳先生。我本来只想看看您的。”
“看我?”
“或许是我多虑了;我担心您和公爵有点不愉快。”
他的确是一个善良而仁慈的人,我真感谢他的体贴。我们站在大厅的东北角上闲聊起来。我真庆幸在舞会上还能碰上
一个不会给我压力的人。
第二支舞结束了,我浑然不觉,只想着怎么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里,但是也我知道有人不会放过我……
“让,原来你在这里。”公爵把贝瑞夫人送回去,一下子就看见了我,“神甫也在啊!你们躲那么远干什么?来,到
这里来。”
他突然近乎粗鲁地抓住我的手臂,弄得我隐隐发疼。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我几乎怀疑他是有意针对我了!
但是公爵微笑着把我推到贝瑞夫人面前:“接下来该你了!”
我瞠目结舌,还来不及开口,贝瑞夫人竟放下酒杯,挽上我的手臂。
“太好了,我正想看看您的舞姿呢,蓬洛纳先生。”
我生平绝少参加舞会,仅能跳的一点儿可怜的舞步都是玛丽教给我的,我万万没想到公爵竟然会这么开我的玩笑。一
股没法发作的怒气让我的胸口憋得难受,我克制自己别发火,决定应付了贝瑞夫人就回房间去,管他介意不介意。
“怎么了,蓬洛纳先生?您的样子好象很不开心,不满意我这个舞伴吗?”
“不,绝对没有……我很荣幸!”其实我四肢僵硬,连连出错,却还得挤出笑容面对贝瑞夫人。
看得出她与公爵共舞一曲之后心情极好,激情和酒精让她丰腴的面颊更加红润艳丽,眼睛闪闪发亮。
“蓬洛纳先生,您太拘束了,真是——”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贝瑞夫人!”我吃惊地扶住她,却发现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面部肌肉剧烈地扭曲着,喉咙里发
出可怕的嗬嗬声,眼睛还直直的瞪着我身后,又突然抓住我的手,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们周围的女士们发出一阵尖叫,整个舞池立刻乱了。
我伸手检查她的口腔,又脱下手套翻看她的瞳孔,大叫到:“嗅盐,快!”
一只白皙的手把玻璃小瓶递给我。但是没有用,她的气息越来越短,目光散乱,还痉挛似的伸手乱抓,最后她抽搐了
几下,垂下了头。
公爵急匆匆地拨开人群走到我身边,问到:“怎么了?”
才十几秒钟的时间,我站起来竟有点摇摇晃晃:
“贝瑞夫人,她……死了……”
舞曲中断了,辉煌的水晶水晶吊灯,香风美酒,甚至怒放的鲜花都在突然之间加重了这里诡异的气氛。一阵惊恐的议
论从我们身边传开,不安的情绪蔓延到全场。
可怕的、突如其来的意外!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变成了一具尸体!
公爵的脸色有些吓人。他看了我一眼,弯腰抱起贝瑞夫人。这时我才发现尸体的右手竟紧紧抓着一片深红色的绸裙。
希埃娜男爵夫人,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竟不敢拽回自己的裙角,双唇发紫,说不出话来。
公爵用力把贝瑞夫人的手松开,解脱了男爵夫人的窘境。我跟着他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走进了后墙上的侧门,身后随
即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
这是一个偏厅,刚好没什么人。公爵把贝瑞夫人的尸体放在沙发上,阴郁地回头看着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我紧张得要死,“刚才跳舞的时候她突然开始咳嗽,接着就呼
吸困难!我检察了她的口腔,没发现黏液堵塞呼吸道的情况,但是看样子很像心脏病或者气管炎引起的窒息——”
“不可能!”公爵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贝瑞夫人很健康!”
很健康?
我皱起眉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错误,但公爵斩钉截铁地要求我再好好看看。尽管不是那么情愿,可我还是凑近
了沙发,认真地端详尸体发紫的脸色和扭曲的表情,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冒出来,难道……
“中毒!这应该是中毒的症状吧?”公爵立刻敏感地捕捉到我的迟疑,说出了我心中的猜想。我没有否认,客厅里顿
时陷入了沉默。
这时麦克韦伯先生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大人,有些客人准备回去了!”
“不行!”我不假思索地叫到:“不能让他们走,事情还没弄清楚!大人,这有可能……有可能是……”
“谋杀,对吗?”公爵替我说了出来,却又吩咐管家,“告诉那些人,我立刻出去送他们。”
“等等!”我抓住他的手臂大声反对,“你不能这么做,如果真的是谋杀,今晚来的人中可能就有凶手,你不能放他
们走!”
“好了!”他不耐烦地推开我,“我会有分寸的!劳伦斯,照我的话去做!”
我又气又急地看着管家走出去,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让,我要你跟我出去,告诉他们:贝瑞夫人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公爵整了整他的衣服,向我伸出手,“来吧,
就是现在!”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你是在纵容犯罪!”
“让——”
“蓬洛纳先生!”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您最好照公爵大人的话去做!”
“神甫!”我万分意外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刚才一直站在门口,”他走到我身边,“或许您以为我也想掩盖这件事吧?但是请想一想,如果真的有
人谋杀了贝瑞夫人,他,或者是她一定早就准备逃走了。您以医生的身份宣布夫人是死于疾病一定可以先消除凶手的
戒心!”
我转头看看公爵,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冲动与不成熟:“好吧,也许您是对的。”
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到大厅,一些惊慌的先生和女士们正吩咐仆人拿来外套,还有的甚至没跟主人告别就向门廊走去—
—真是一群没有礼貌的乡下人!公爵的出现及时地制止了他们,那些不知所措的男男女女陆续向他靠拢。我按照公爵
的吩咐站出来撒了谎,这谎言让在场的人都明显松了一口气。虽然舞会不得不结束,但他们都可以暂时一身“干净”
地离开这里。所以话音刚落,我就清楚地看的到一些人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神情。
公爵应付了那些表示遗憾和悲痛的客人,让麦克韦伯先生送他们出去。大厅里突然间空旷了许多,乐队散了以后,餐
桌上凌乱的酒杯和食品让这场生日舞会显得很可怜。仆人开始收拾残局,大厅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不能走的人。
公爵要我们跟着他进了偏厅。他脸上冷得可以结层冰,竟没顾虑到那里还放着一具尸体,这对娇弱的伯恩斯坦小姐和
希埃娜男爵夫人来说可是一个不小的刺激。但是所有的人都照做了,我也没反对,只是沉默地坐在双人沙发上。
这里的空气远比大厅里阴冷,大约是烛火太暗淡的关系,我的指尖一阵阵发冷。贝瑞夫人就躺在离我不到一码的地方
,睁着那双凸出来的、惊恐又无神的眼睛,脸上的皮肤泛着深紫色,我知道自己再靠近一点儿就能看到她身上已经开
始形成的尸斑。
公爵在我对面的高背椅上坐着,叠着腿,交叉着双手,紫罗兰般的眼睛正从我身上慢慢移向其他人。
伯恩斯坦小姐已经被这种气氛吓得不知所措,她脸上的妆都被眼泪糊花了,抽抽搭搭地靠在神甫旁边,那条洁白的手
帕已经快被她拧断了;而希埃娜男爵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尽管她发现自己的裙角被贝瑞夫人抓住时,勇敢地没有尖
叫再昏倒,但是脸上那种恍惚的神情已经说明了她有多害怕。发生这种事公爵没顾得上安抚她,倒是神甫站在她身旁
表示了关心。
还好有这位尽职尽责的神职人员陪着两位女士远远离开了尸体,偏厅中露出了一大块空地。而沃伦先生就斜斜地靠在
空地边缘那张沙发的靠背上,手里玩着他的大雪茄。
“各位,”公爵终于开口打破了郁闷的沉默,“我必须向你们道歉,特别是男爵夫人。这恐怕是您最糟糕的一个生日
了。我也很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不幸。”
但是今晚的女主角只是低着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我看见她的双手在裙子的阴影里瑟瑟发抖,手指紧紧抓着
坐垫上的缎面儿。
“医生刚才已经告诉大家贝瑞夫人死于心脏病,但是我觉得这个答案不能让她远在伦敦的亲人们满意,因为没有人会
无缘无故地发病。我想请大家仔细回忆一下,她在这之前有没有什么看起来不对劲儿的地方,或者说和什么奇怪的人
在一起?”
公爵的这番话已经不能算委婉了,他究竟想说什么大家心照不宣,那个带着血腥味儿的词在每个人心尖儿上打转,差
一点儿就蹦出来了。一时间没有人主动开口,偏厅里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鼓气勇气咳嗽了两声,决定带个好头。
“您想说什么,蓬洛纳先生。”
“呃……是的。我、我只想谈谈今天晚上我看到的。其实您也知道,我和贝瑞夫人只聊了一会儿,她看上去很好,我
没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直到跳第三支舞的时候她才突然发作……啊,之前伯恩斯坦小姐和我们在一起,她一定也看
到了,贝瑞夫人当时真是什么事儿也没有。”
公爵的眼睛看向那位可怜的小姐,露出了询问的神情。金红色头发的少女睁大了红肿的眼睛,双手按着胸口重重地点
了点头。
“哦,够了!”一个粗鲁的声音突然不耐烦地叫了起来,“你这是在审问我们吗,公爵阁下?你认为是我们杀了她?
“
是沃伦先生。我早就在奇怪他怎么还不开口,我觉得他的脸上从一开始就挂着一种——如果这样想不算恶毒的话——
幸灾乐祸的神气。
他把那支漂亮的埃及雪茄插回口袋,很不客气地开始抱怨:“我想你可能忘了,公爵大人,是您临时决定为希埃娜男
爵夫人举行生日舞会,我们只是礼貌地出席了。难道我们能事先预料到贝瑞夫人出事吗?我们和她无冤无仇,又干嘛
要害她?你不觉得这样对待你的客人太失礼了吗?”
他不喜欢面前这位塞南多公爵,我清楚地看出来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是讨厌他。难道是为了伯恩斯坦小姐吗?
但公爵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责难,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您是否弄明白了这件事有多严重,沃伦先生:一
位夫人死了,就这么突然地倒在舞池里,我作为主人应该把这件事搞清楚,同时也是为所有客人的名誉负责。”
“名誉?”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报以一声冷笑,“究竟是客人的名誉还是你们圣·克莱尔家族的名誉?如果你真的
认为贝瑞夫人的死不那么简单,干脆去报警吧,让苏格兰场的猎犬们嗅出凶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