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说到这份上，还有挽回的余地么？有很多计划，都因为小白龙的话而胎死腹中，龙族的公主若没有一点审时度势敢于判断的决断和一往无前的狠绝，也不会把堂堂龙族三位太子之一的西海小白龙置于不能翻身的囚徒的境地。于是，贴肘而藏的三尺青锋再次闪出凌厉的光芒。

滑步，错身，避开势如破竹的一击，反手迎上去的，是更形凶猛的光芒。几百年不曾展现的正统的西海风龙之剑，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结果早已决定，河龙公主选择力敌本来就是个致命的错误。眼前的西海太子，竟不是预估中的虚弱无力。于是很快地，河龙公主败。长剑“咣啷”一声掉落坚硬的地面。她的玉颈上也搁上了一把寒光摄人的剑刃。

“你的功夫虽未撂下，也不见有何长进。”小白龙注视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客观而冷漠地评价。物是人非是此刻最大的感叹。从她举剑的那一刻开始，一切的回忆都与现实划开深深的鸿沟，再也没有回味的价值。“舍利子拿来。”

回望他的双眸中有着太复杂的情绪，以至于小白龙并不能在一时之间完全解读出来。她开口说话，声音中少了故意装出的妩媚，还原她本来的清亮。

“三太子，你太冷酷了。”

这话由她说出口，不禁让人哑然失笑。对敌本来就该出手无情。是她选择与他为敌，不是他强迫她做的决定。如果新帐旧帐一起算的话，也许他比她更适合做这样的结论。

“冷酷也无所谓。最后一次。不拿出来，我回头会亲自向你父王请罪。”手腕稍微用力，剑刃切破颈间的皮肤，红艳艳的液体沿着修长的剑身滑下，染红坚硬的石质地板。

肉体的痛苦会唤醒失去的理智。河龙公主欲言又止，手掌慢慢地探入暗袋。在就手掌从袋子中抽出的一瞬间，她手中的宝珠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痕，掠过小白龙眼前。

眼神不由地随着宝珠的划出的痕迹远去，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一个男人的掌心。同时，他也看清了男人那张英俊中带着几分邪气的面孔，于是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

七

“把它给我。”四个字是从牙齿缝中挤出去的。在这只九头虫面前，骄傲若他，根本不可能摆出好脸色。没在第一时间冲上去挥剑砍人已经算他修养非常非常好了。只不过，他的愤怒已彻底体现在他的肢体语言上。至少，他握着剑柄的指节早已泛起惨白。

“三太子，欺负女人算不得英雄。有本事冲着我来。”九头虫不把目光放在他妻子的身上，反而盯住了小白龙。他眼中蕴藏的憎恨，并不比小白龙少一分。

小白龙不怒反笑。他开口，面对的依然不是九头虫，而是九头虫的妻子。

“公主，我想我高估了你的眼光。找这东西来，就能保你无事？”

“三太子，我与驸马两人联手，就算是你，也未必打得过。不如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乖乖地回去做唐僧的白龙马好了。”顾不上颈间仍在渗血的伤口放出厥词，只因翻盘的感觉实在很好。若非按在剑上的力道足以在下个瞬间轻易取走她的性命，恐怕得意的公主已从地上肆意站起。

“驸马”两个字，如所有人都清楚的无可避免地引燃了西海太子曾经竭力控制的用了几百年的时间反复酝酿发酵的仇恨。这个女人，还要侮辱他多少次才能甘心？如果留情宽容换来的是永远的蔑视与伤害，那么心的自傲也不过是弱者做作的自以为是。

想也不想，手腕转动。

于是，血舞笼罩了眼前所有的景象。然后，小白龙再也没有清醒的意识。

重新找回自己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寒意。虽然那温度还远远比不上北海的囚笼，可几乎已烙进骨头里的记忆仍叫小白龙反射性地睁大眼。在瞬间的茫然后，眼底渐渐映入两条高挑的人影。

身着僧衣的齐天大圣自是不陌生，心里也毫不奇怪他的出现。漫漫西行路上若有人还可以信任，那人非他莫属。似乎他天生不是为制造麻烦，就是为解决麻烦而存在的。而他身边的那一位，居然在此刻，以现在这样一种姿态现身于人前。这就不免让龙族的三太子深感诧异了。

清醒的同时也立刻清楚这里绝不是北海底。只是孙悟空哪能那么准确地找到这一处连龙都不能忽视它的低温的寒泉？若非他的帮助--或许正是因为他在，所以美猴王才能找到办法把盛怒而暴走的他控制下来。

--鲜血染红的记忆里，依稀还留着河龙洞府完全崩塌的情景。那当然是自己的杰作。隐隐做痛的肋骨也告诉自己齐天大圣是用什么方法瓦解了自己的战力，只是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深究。此刻，站在那里那个人，一身的风姿，足以让他连呼吸的频率都暂时错乱。

长长的玄衣，漆黑的发，雪白的肌肤，尖尖的耳。异于其他龙族人形的小小的突出额头的角，以及红艳的薄唇上几乎与他父王一模一样（或许比较清纯可爱一些？）的动人的微笑，当然，还有那双洗掉骄横浮躁后宛如深海万年宝石般清澈透明的黑水晶瞳眸，都让人清晰地感觉他的魅力。当他眼波流动，世间的一切，便宛如被清水彻底眷顾滋润一般，明朗鲜活起来。

小白龙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是一种与孙猴子肌肤相亲时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意义上的激动。眼眶有点发热，鼻梁有点发酸，而当那人用那种专注眼光看着他的时候，记忆里如水般清朗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他顾不得自己一身湿透的狼狈，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怎么了？”那人在头顶响起的声音让许多许多的委屈同时涌上心头。于是很自然地伸手揪住他的衣裳，将头埋进看似瘦弱实则足够宽阔坚实的胸膛，呜咽着，任滚滚的泪水把华贵的鲛纱长袍染透。耳朵里于是听到了他的笑叹：

“大圣，能让在下与三弟单独相处一会吗？”

“当然没有问题。我手边还有一些收尾的琐碎事情要处理。三太子就麻烦您了。您能亲自前来，不胜感激。”

“哪里。三弟承蒙您长时间关照。我龙族上下无不感激万分。父王命在下转达他的问候，并请大圣此间事了，闲暇之余到东海水晶宫坐坐。届时，我龙族再好好地感谢大圣。”

“老龙王太客气了。那么，请恕我失陪。”

“您请，在下就不耽误您了。”

“后会有期。大殿下。”

“后会有期。”

属于孙悟空的声音气息终于完全消失。直到此刻一直任小白龙搂住不放的那人，才伸手拥住他，用与外表完全不符的力量将他象个孩子一般完全抱起，然后，布下只有高位龙族才能布下的结界，凭空招来舒服的大椅，抱着他坐了进去。

从容不迫做完一切，他才用那水样的嗓音道：

“你要哭是没有问题，可别把鼻涕口水什么的全擦在我衣服上。”

纵是万般的委屈，一番宣泄也舒解了不少。闻言，小白龙忍不住抬头瞪了那人一眼，没想到不但对上他狡猾的笑眸，脸上，还覆盖上他不知何时拧好的热巾子。

“好了，别哭了。看你哭得和只花脸猫有的一比。别告诉我，几百年不见，爱哭的小白龙还是一点进步也没有。”

擦脸的动作看似粗鲁实则暗藏温柔。半仰着头接受久违的照顾，嘴里忍不住嘀咕的却是这样的话：

“我们岂只几百年不见了？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有整整一千零三十五年八个月又十七天没见过了，大哥。”

“你记得还真清楚。”回应小白龙抱怨般话语的，是那人的轻笑，以及轻笑后，落在唇上，如蜻蜓点水般的，吻。

其实早从孙悟空的话里，就已经清楚他是谁。龙族现在不过只有三位太子。而唯一被称为“大殿下”的，就是东海龙王唯一的儿子，传说中被陈塘关守将李靖的三儿子哪吒剥了龙鳞抽了龙筋暴尸海滩引得龙王震怒水淹陈塘逼死哪吒的那一位：东海小青龙，敖丙。

传说么，总有许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东西搀杂其中。并且这个故事太过久远，当事的双方也都对此事三缄其口。于是也没人有兴趣再去追究事情的真相。传说，有人姑妄说之，也就姑妄听之吧。如今仙佛神三界都清楚的事实是，天界首屈一指的战将哪吒三太子的确是莲花化身的万年不变的俊俏少年，而东海的太子，却早已经淡出神仙们的视线。年轻一点的小神小仙小精小妖甚至都不知道，自四海龙王以下，龙族第二代中，除了行事诡异嗜好远游的南海太子已经闹出情变祸端被囚北海之底的西海太子外，还曾有他，龙族大太子殿下的存在。

也亏得这一次孙悟空居然能遇到他。正如小白龙所说，就连青梅竹马的他都已有千年未曾与他相见。而他，更有将近三千年的时间不曾让自己异于常人的容貌展现在人前。如这般亲昵的拥抱与亲吻，更已经是记忆中的老古董喽。

不愿暴光于人前的原因，小白龙也非常清楚。一个当然是完全没有必要，另一个，则是现在的形貌。

龙族若非是在“半妖”状态，是不会把尖耳和角都露在外面的。化做人形的时候，除了龙王以外，所有的龙族都不应暴露自己种族的特征，以免行走人间的时候搅乱人类的生活，高位龙族，更该如此。可是，对敖丙而言，现在这个模样，已经是完全人化后的姿态了。他并没有保留，也没有保留的理由。可是天生的神龙，若非遭遇重创，是不至于连“变身”这么个低等法术都施展不全的。难道，那则流传久远的传说里，果真包含着某些事实？否则，当年那个比小白龙更霸道骄横成天领着两个弟弟在四海横行无忌祸害水族的东海小青龙，有何理由改了性子变成这样一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风华绝代细心温柔兄友弟恭的绝世大美人？

八

以上，罗嗦一大堆，重点当然只在最后三个字。世间道理无数，真理却只有几条。其中之一当然就是：龙族中至少有九成都是美人。不过，受到各自属性和力量强弱的影响，美丽的外在形式也就各有不同。比如西海出身的小白龙，虽然承袭了西海龙王的容貌与属性，现在却依然不能展现如他父王一般，凌驾于风之上的极致的高贵与自由的美丽。如今的他，顶多也就是一阵横掠四海的暴风，强则强矣，灵便却不足。再如东海出身的青龙。明明也都是墨发苍眸的俊美，大伯父敖广是水火风土四属性俱全无一偏废的全能的龙，于是他俊而英武、美更端庄，强大得无懈可击，却不会显示出一丝一毫的咄咄逼人。而小青龙敖丙，则只是一头极致的水龙。

水龙似水，或者应该说，水就是水龙的代表。最极致的水龙，自龙族诞生，也不过敖丙这一头。所谓极致，便意味着既如水般温柔，也如水般强硬；既如水般可人，也如水般暴戾；既如水般美丽，也如水般狞恶；既如水般澄澈，也如水般污混；既如水般坦荡，也如水般奸狡；既如水般横行无忌，当然更有水样的理智内敛。多重性子混在一起，叫人离不开，也不能离。爱恨交织，便是必然。如果说当年的敖丙如洪水般令人厌惧的话，如今的他，才真正能代表龙族所管辖的，天下之水。

这样宛如脱胎换骨的转变，必然有理由。只是千年过去了，怎么问，才显得自然而不刻意？怎样开口，才可能避开预料中沉重的打击？小白龙在心里盘算着这些问题，舌尖却不自觉地伸出牙关，在薄艳的唇上描摹，甚至试图闯入对方无人探索的领域。

龙族大太子显然被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微微吓了一跳。红唇刚勾起一抹弧痕，性急的舌头已经探入自己的口腔。然后，它用一种好奇又强硬的姿态，巡视整个密闭空间。等到确定没有一个地方不曾留下它到此一游的印记，它才换用施施然的态度，好整以暇地专心挑动自己的同类，试图挑起他与之共舞的兴致。

习以为常的安抚般的轻吻很快朝情欲之路迈进。虽然一个纯是本能另一个则惊讶之下来不及阻止，可是察觉怀中的身躯温度在提升，不会轻易让人控制局势的青龙太子扣下牙关，于是那个放肆的物体就遭受了重创。

“好痛。”没有流血，疼痛一样强烈。小白龙吐出舌尖，含含糊糊地抗议。“大哥，好痛。”

“痛才咬你的。说起来，你还是有点长进的嘛。这种欲求不满的反映与技巧，是谁教你的？”

看着貌似平静无波的点漆瞳眸里清清楚楚映出自己的影子，小白龙笑了。

“大哥，我成年了。”所以不能再用年纪还小当借口责备他没有控制欲望了。

“我知道。我比较好奇的是，谁教了你这种技巧？或者我该问的是，谁符合你那古怪的审美观的要求上了你的床？”

“我觉得我的审美观很正常。”他只是稍微挑剔了一点点好不好。“我保证全天下没有会想到是他，我保证。”

“很珍贵的猎物？”

“当然，能吃到他我很有成就感啊。”

“谁？我的好奇心被你挑起来了。”小白龙的样子实在很象一个性质勃勃要现宝的小孩子。况且能让他视为珍品的东西实在不多。他那种薄弱的物欲在从以前开始就让有人想讨好他的家伙郁闷无比。水龙--尤其是水龙--在很多时候都比一般的龙更喜欢秘密和珍宝。

“齐天大圣孙悟空。”一字一顿地公布答案，满脸得意让小白龙的年纪一下子减少了五百年，现出他曾经可爱至极的憨态。

“那个一身毛的雷公脸？”闻言，敖丙的眉毛打起了结。这个……审美观还不够奇怪吗？不过转念想一想，不禁又对现在这个正在孩童化的兄弟，产生些须敬佩。毕竟能把大闹天宫的美猴王拐上床这种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当然，这个时候的敖丙，以及全天下所有的神仙妖魔，没有一个可以想象，在很多年以后，那只猴子最最显赫的名声，恰好就来自“只要是美人，谁都能轻易上了他的床”的传闻。不过，这真的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废话了。

“嘻，大哥，相信我，那身皮毛摸上来的感觉实在很好。另外，他现在的形态是暂时性的。你没发觉他最近的容貌变化得很明显了么？以后，他会很符合所谓正常的审美观的。再说，与现在这样的他做爱的感觉相当独特哦，并且让人回味无穷。”仿佛想起那种消魂蚀骨的快感，小白龙不禁舔了舔唇，那表情，十足十一个贪嘴的小孩。

“……我没见过他以前的模样，无从比较。”

“……那倒也是。我没事情的时候就在观察他。他给我提供了不少的乐趣。”

“……这一路……西游……你过得还好么？”

话题终于顺理成章地转到这里。前面的所有插科打诨都不过为了平复小白龙的心情。久不出世的他，受父王所托出现在孙悟空面前并助他一臂之力的理由也不过是因为小白龙剑走偏锋的极端性子。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河龙府邸全毁已是最能接受的结局。幸好小白龙失去理智前还记得护住了佛宝舍利子。否则，等待他的，也是将是天宫斩妖台上明晃晃的大铡刀。

不问，仅看看当时倒在孙悟空手上的他的模样，也知道他过得不好。奇瘦，惨白，别人的血溅满他的脸和衣服，反而点染出他惹人心疼的脆弱。千年不见，谁会料到，曾经最亲爱的手足，竟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用了千年时间修炼的七情不动的心，硬生生地抽痛。掌握了全天下的水，外表温和内心冷硬的敖丙知道，在心底唯一柔软的角落里生出的心疼铺天盖地，将他彻底淹没。若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勾动自己的情感，那人，只能是小白龙。无论把这感情冠上什么名义，其本质也不过如此。他只在乎小白龙。所以与心痛同时产生的是几乎无法抑制的狂暴的破坏一切--至少将那对让小白龙失态受伤的贱人挫骨扬灰--的冲动，也是理所当然毫无疑义的。

不过，轮不到他出手，小白龙已自己解决了困扰他的问题。现在齐天大圣正负责善后，以敖丙对那个男人的粗浅印象估量，他不会是陷害自己同伴的那种人。因此，外面的事放手交给孙悟空，自己只要负责消解小白龙的所有的狂乱就行。

--也许连小白龙自己都不知道，傲慢、任性、爱逞强的他似乎 也只在敖丙面前，才会坦率得象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没人比敖丙更能胜任安抚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