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西海龙王太子小白龙的记忆里，过去的日子显得特别单薄。就算是那场被后人铭记的号称“轰轰烈烈”的西游取经，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段走了很长的路。至今，他从未曾生出他是其中一份子的真实感。甚至在如来佛祖面前接受奖励与封赏的时候，他依然无法产生出任何一点激动和感动。当他掩饰自己无所谓的心情尽力装出诚惶诚恐必恭必敬的表情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个称号时，他看到跪在前面的大师兄齐天大圣孙悟空微微回头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小白龙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伪装已经成为西游中他最大的收获，除了与他交情最深的孙悟空，谁都看不破他的面具。

能让八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和龙族的太子齐齐跪倒在自己面前，想必坐在莲花宝座上的那一位一定极为得意。只是，除了自己，其余四人哪一个不是他阴谋诡计下的牺牲品？若是出于所谓“拯救众生”的目的便能让他肆无忌惮地牺牲少数人的自尊和自由，那么杀一人与杀天下，又有何区别？

自己是仙，是衍生于自然的力量的代表，本就不归佛道，自然就不会在乎如来佛祖的赏赐。之所以走这一趟，不过是因为，北海的海底，实在太冷了。冷到他，肝肠寸断，法力尽失。若是就这样冻死在北海里，那便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当时，观世音菩萨既然以一副悲天悯人救世主的姿态出现，那么正好成全她，也好让自己有借口脱离这个自我囚禁的牢笼。这对于好大喜功的观世音，对于自己，都是件划算的事情。

关于自己被囚北海的原因，实在无趣到让人觉得浪费。那个如今在记忆里已不剩半点痕迹的女人虽号称曾是自己爱恋过的人，也许也曾经很期待过与她的婚礼，只是，她的出轨让一切都结束了。一怒之下焚尽洞房的一切，包括据说是玉皇大帝赐下的夜明珠。与其说是对她选择别的男人的憎恨，不如说是对她蔑视婚约的行径产生愤怒。

龙族是重视契约胜于生命的种族。婚姻也是契约，那个女人身为龙族的一份子竟无知无耻若此，身为龙族的太子，岂能忍受？其次，才是对她放弃龙而选择一只九头虫这种明显贬低侮辱人的行径的不满。

洞房烧就烧了，谁还会在发火之前先仔细查点东西把值钱的宝贝藏起来？龙族的太子从来不做这等小家子气的事，大不了，被拘上天庭听候审判。

谁有资格审判他？除了龙族的四位龙王，谁有资格？玉座上那个白面无须的男神左看右看都不过如此。谁给了他指手画脚耀武扬威的权力？叔伯长辈虽号称“臣”，可是谁都知道，龙族只不过不想太多干涉世界的平衡。有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玉帝顶在上面也好，琐碎麻烦的事情就有人出头承担，龙族尽可安心地享受清净安宁自在的生活。叔伯长辈允许天兵天将拘提他，是给玉帝面子。

下北海，是自己的意愿。点头之前大伯父东海龙王敖广曾经询问过自己的意见。他当然知道以伯父的力量及龙族的富庶，烧掉区区一颗夜明珠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行。只要龙族之长出面，都能解决。只是当时，自己拒绝了伯父的好意。因为他需要一个足够严酷的地方修身养性。自己已经成年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学会控制火暴的脾气。至少要学会在闯祸之后，完美地不留任何痕迹免得再连累其他人。他已经不想再看到长辈们对谁谁谁低头或者是父王担心的眼神了。传说中极深极寒的北海牢笼，无疑会是个让人终生都印象深刻的地方。

重重锁链扣住手脚，限制了自由。彻骨的寒冷冻僵了身体和心灵。寂静的海底深处，除了随着水流轻轻摇曳的水草，再没有更多的生物。时间在这里就象已经凝固，又或是正某种诡秘而奇特的方式流泻。度日如年或度年如日都只不过是僵硬的脑袋间或活动时仅有的感叹。而事实上，几百年的时光已经流走。然后某一天，一身白衣的观世音菩萨出现在面前。

--这个如来佛祖座前的跑腿弟子来这里做什么？

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大脑产生正常的反应。不意外地看到传说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露出她最著名的悲天悯人的神情。而漫不经心听完她的叙述后，龙族的太子也不禁哑然。

这个……不知所谓且小儿科的玩意，就是众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收服那个叛逆的金蝉子的最终计划？果然佛还真不是仙人可以理解的东西啊。

点头同意观世音的游说（或者该说是恐吓？）。小白龙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的选择。这个地方他也呆腻了。无论理由是什么计划有多愚蠢，配合着去做就是。已经有人给自己找好了免罪的理由，不利用的人是白痴。

--而且，他也很想看一看，转世后以后的金蝉子，还会不会有当年擦肩而多却让人印象深刻的犀利和坚定。

于是在唐僧经过时故意装作妖怪偷走他的马匹。虽然马肉不是他的最爱，不过热乎乎的食物对空白了数百年的肚子来说还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在湖边的树林空地上烧烤马肉的时候，大树后面转出来的人，会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而他，也很明显地吃了一惊。

五百年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曾来到海底龙宫寻找盔甲兵器。四海龙王看中他的力量，破例把龙宫中最好的装备都给了他。如今他提在手中的棒子，正是东海的至宝定海神针。而当初，他就是以此为武器，把天界搅得人心惶惶惴惴不安。

小白龙很欣赏这个男人。不是所有人都勇气与整个天界作对并把叛逆的行为彻底贯彻下去。不过除了他一身冠绝天下的武艺外，那张常常被人忽视的覆盖着细软绒毛的面孔恰好正属于他最喜欢的类型。

虽然被称为“雷公脸”，可是除了那些棕黄色的细小绒毛外，孙悟空的五官完全可以被视为清秀俊朗。眼角上挑的圆圆的凤目虽是不怒自威，但和厚薄适中色泽冶艳的唇配合起来看，却又有一股难以掩盖的魅力。此刻，他难得吃惊的表情，令这个传说中凶残无道的妖猴，少了几分杀气，多了一些可亲。于是小白龙举起手掌，曲了曲手指。

“大圣，好久不见……要来一点烤肉吗？”

笑容挂上艳丽的唇角，圆圆的眼眯成了一条缝。于是原本剑拔弩张的男人，缓和了他的神气。

“原来是西海龙王太子……好久不见了，能否请教一下，您正在烤的，是不是一匹马？”

“是的。据说马肉的味道挺不错的。”

“我……师傅正好在附近丢了一匹马……”

龙族太子抬头看看镶嵌在深天鹅绒天幕中闪闪发亮的星星，再看看那只猴子：

“这么晚的时刻，这样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上居然有一整匹马任我烧烤。还需要怀疑吗？是的，我就是那个偷马的贼。”

注意到孙悟空在提到某人时不自然的停顿，小白龙在心底暗自冷笑。以己推人，完全可以想象这位被用卑鄙的手段镇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天界第一罪人是怎么脱得困境的。白天里对那位来自大唐的金蝉子转世的观察更是让自己对他的同情超越了对自身的嘲讽。

真要日夜保护跟随那个白白胖胖的和尚走上十万八千里的话，做坐骑明显要比以人形出现幸福多了。至少，自己不必日夜都与那和尚打照面，也免得哪一天自己实在忍不住一拳将那讨人厌的和尚打飞到半空中。况且，做一匹马不需要开口说话，也省掉了那让人鸡皮疙瘩落满地捡都捡不回来的“师傅”的呼叫。

生生打了个冷战，小白龙无法控制自己不对眼前的齐天大圣生出同情。他的表情让孙悟空看得一清二楚，不知该说是无奈还是好笑的笑容挂满他的面庞。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小白龙身边。

“那是老和尚的代步工具。你烤了吃掉，谁来背他上西天？”

“大圣，你不好奇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并无端做些偷偷摸摸的下作行径？”

“连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我都能出来，据说只烧掉玉帝那小气老头的一颗夜明珠的你又怎会出不来？至于堂堂龙族太子沦落为三流盗贼，这样的戏码，也就只有观世音菩萨能编得出来。她要你做那老和尚的跟班么？”

“大圣英明。”忍住不停往头顶上冒的笑意，在心中再次置疑众佛的智慧。这一个谁都能看穿的计划，真如他们设想时候那么完美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么？“我的角色就是它。”

顺着小白龙的手指看过去，火堆上烤得恰到好处的散发着浓郁香气勾得人馋虫四起的马肉正向人招手。孙悟空由衷地发出了感叹。

“你比我幸福多了。”

二

后来这只小小的西游队伍又多了两个人--调戏嫦娥被贬落人间错投猪胎的天蓬元帅猪八戒以及失手打碎琉璃盏触怒王母娘娘的卷帘大将沙悟净--五个人，就在一种看似亲密实则各自保持微妙距离的情况下，走上漫漫西行之路。

西行路上的妖怪多得超乎想象。仿佛一夜之间各路神仙的小童弟子坐骑全恋上人间的万丈红尘纷纷逃离天庭到人间为妖为魔。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开的“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的流言，更使得这些妖怪全集中在往西天的必经之路上。只等着被齐天大圣、天蓬元帅和卷帘大将修理一顿后再被各自的主人领回天上继续做他们逍遥的神仙的小童弟子坐骑。于是所谓的斩妖除魔也不过是一场帮人完成的神仙到妖魔再到神仙的盛大的变妆游戏。累的，只有充当打手角色的三个人。

其他两人暂且不说，就小白龙冷眼旁观的结果，打妖怪的游戏玩得最开心的，正是孙悟空。

这个男人绝对是个异数，难怪天界神佛都容不下他。五百年的压制只不过洗掉了外在的躁动。一路除妖打怪只不过是为他原本就强悍异常的战斗力增添了狡谲的变数。或许如来佛祖也不曾想到，他刻意安排的一路折磨反而成为给予一个战士最好的锻炼。西行之后，这个天生地长、真正传承了创世之神女娲娘娘力量的这只猴子，一定会给人很大的“惊喜”。

身为坐骑，小白龙从来不用亲身上阵厮杀。他本来就不是嗜好战斗的人，所以这日子过得也算舒服。绝少有人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会现出人形，拎着一小罐水酒，找一个高高的地方，赏月，并且修炼。

北海的海底，既深且冷。他虽是翱翔于天际的风之龙，也难免被寒毒侵蚀了全身。每当寒毒发作的时候，他便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只能任由来自身体深处的剧烈的颤抖带给他骨头被抖散灵魂被震碎的痛苦的错觉。每当这个时候，他总庆幸自己并不是居住在南海的火焰之龙。因为这种阴毒，给予风龙的只是间发性的痛苦，对于火龙，则是致命的伤害。

自己果然还是小看了北海的牢笼！

再一次熬过寒毒发作的痛苦后，小白龙四肢大张仰面朝天地摊在地上感受大地给予的稳定可靠的支持。所有的体力已用来支撑自己熬过阵发性的颤抖。他暂时没有力气站起来回归自己的白龙马的角色。他睁着眼，观察头顶月亮的位置，估算着发作与恢复的时间。好半天后，他对自己微笑。

很好。寒毒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这足以证明身体已将大部分毒素排出了体外。剩下的毒在不久的将来应该也不会再给自己造成伤害。到那时，被折损了大半的法力也将可以重新恢复。估计这一趟西行走完之后，他就又是从前那个西海的龙太子了。

休息了好半天。小白龙终于有力气坐了起来。他的双眸无意识地在身前扫视，不经意间却对上了一双精光闪闪的棕眸。

吓……死人了！

心脏剧烈的跳动震得胸腔隐隐作痛。这个人迹罕至的山顶本不该有外人出现。何况自己已在身边十丈之内布下了结界，普通人或兽绝不能进入。能感受到结界存在的山精鬼魅也该知晓，结界的主人法力高强，不想死得太难看就别不知好歹硬闯。

自己的法力确实大不如前，但结界的能力犹在。这个能进入西海风龙结界里的，是谁？一时间，小白龙脸色冷肃地瞪了过去。

棕眸的主人似乎并无恶意，他很快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绵长的婉转。

“是我，别出手。”

“大师兄？”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耳濡目染之下，再肉麻的称呼也能很顺利地滑出口腔。而把肉麻变成习惯的始作俑者，就是那只天生地养的美猴王。“你在这里做什么？”

仔细看过去，孙悟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以一种他独有的放肆又悠闲的姿态，单手托腮地看着他。那双圆圆的凤眼里，充满好奇。

“你这毛病，是毒还是伤？”

“毒。”

“北海底下的毒？”

“是。那里从来都是龙族的囚笼。”

“说起来，我总算和东海龙王做过多年的邻居，却居然对龙族还是不甚了解。”

小白龙重新回到大地的怀抱，他实在没有太多的力气支撑自己。现在这个姿态比较方便也比较舒服。

“这是很正常的。我们并不是碎嘴的人。”

“可是看到你这个模样，我便不由得生出好奇。”

“好奇什么？”

“你这样一个美人，当真是那个马脸鹿角鲤鱼须的西海龙王的儿子么？或者说，你比较象你的母亲？”

“哈哈……”孙悟空的话让小白龙一顿后立即笑得不可抑制。他用的形容词虽然很不客气，却完全照搬自人间，所以算不得冒犯。而他说到“美人”时候的口气，更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这是龙族的规矩，您真想知道吗？”

“当然。秘密这种东西，谁都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吧。”

“这应该算不上什么秘密……这么说吧，我们龙族虽是仙，却不象所谓神仙一般修炼而成。我们是天地的产物，龙形是我们真正的姿态，人形不过是为了方便才存在的。而四海龙王平常的姿态，应该叫做‘半妖’。那是只有四海龙王才能展现的姿态。目的只是为了展示龙族与其他神仙的不同，迎合世人对四海龙王的观感，以及避免麻烦。”

“避免麻烦？”前面的理由孙悟空可以理解。毕竟无论是神仙还是人间百姓提到“龙”时候都会带着一种很特殊的感情，他们非常特别。而最后一个理由，任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到可以支持的证据。

小白龙不知道在想什么，笑容变得有些奇特。

“您刚才提到了我的容貌……事实上，所有见过我父王人形姿态的人都说，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就算已经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孙悟空天性中的热情依然是任何东西都不能泯灭的 。闻言他果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说，你家那位老爷子，正如你一般是个大美人？甚至四海龙王这四个老家伙真正的容姿都如此？”

“请给予他们最基本的尊称。谢谢。”知道孙悟空的口不择言只是被吓到的结果，所以并不怎么想追究他的失礼。“我们龙族自成年后容貌就不会发生变化，除非死亡来临。四海龙王可都是正值最有魅力的年岁呢。我父王他……真正的风龙的美，并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易欣赏到的。”

“不是说你和你父王长的一模一样么？看你……应该就能想象了吧。”

“我父王是风龙之首，白发白眸的容貌，当然不是我现在这种姿态能与之相比的。”

“是吗？你这么一说，害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了。……我想我能理解你的话。”自古以来，美人总和麻烦联系在一起。若让世人知道真正的龙都有着最动人心魄的美丽，那么纵然是天地间最强大的种族，也免不了要惹上众多的无妄之灾。天地间，象错投猪胎的天蓬元帅一样好色的家伙，并不少见。

“我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问您，大师兄……哦，不，应该说，齐天大圣孙悟空。”

“什么？”刻意变换了称呼，为什么？

“您从那块五彩石中破石而出的时候，为什么会是猴形？按理说，身为女娲娘娘的唯一后裔的你，完全不应该被那些神仙菩萨冠上‘妖猴’的称号。”

“猴子形态不好吗？”孙悟空大笑。“世人怎么看我，与我何干？我出生的时候就是这个形态，我觉得很好，那么世人的评价于我便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