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其实不是深情的生物。与天地同生太过古老的血统里流动的都是冰冷的血。或许多情，甚至毫无节操，却不会比在乎自己更在乎别人。一头龙一生也许仅有一次余力让自己关注自身之外的某个目标。而在没有寻找到目标之前，也许，龙要面对的，是无数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其中当然不乏要付出沉重大家的例子。小白龙真的不见得真爱着那位公主，可是他最黄金的几百年却为她耗损在北海的牢笼里，而造成敖丙三千年不见行踪的原因，无非也正是如此。

九

尖耳与角，再也不能收回体内。此生永不能再以人形出现。原因？就是身躯曾遭到重创。剥鳞抽筋的痛，三千年过后依然隐隐发作，告诉他，年少轻狂不能当做轻率犯错的借口。而爱的反向极端，不是仇恨，而是遗忘。

传说并没有大错。--至少主要情节没有错，只是事情的起因，千差万别。

依稀还记得那个下午，蓝天白云映衬下的海面清凉透亮，而身披混天绫在海中戏水的小小少年，是那样可爱、率真、动人的存在。于是，奉命出来查探水晶宫奇异波动原因的自己，一见钟情。

后面的事情的发展，其实完全出乎敖丙自己的意料。养尊处优的龙族太子即使已经情种初埋，又怎会立即改了骄横傲慢的口气？偏偏，那个天底下最俊俏可爱的小小少年，也是世间罕有的高傲硬气的骨头。于是……就是手下留情后剥皮抽筋的灭身之痛。

太阳从未想现在一般令人憎恶。奄奄一息的龙身被弃置骄阳之下暴晒的痛苦岂是外人所能了解？待到父王急急赶来寻到自己时，一起都晚了。父王可以救回他的命，可以挽回他的法力，可是，被抽去的那条龙筋，再也接不回。于是，唯有人间、有人类所在的一切地方，他都不能去。人的气息、人的食物都足以要了他的命。而悲剧，在那一刻注定。

父王水淹陈塘。这是自诞生后敖丙唯一见过的父王失去理智的行为。逼死哪吒也并非他或父王的本意。只是，造就了日后天界悍将也就罢了，多了一个天庭灵霄宝殿上处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昏庸庭臣，更非父王所愿。

莲花化身的哪吒必不想再见到敖丙，敖丙又何尝愿意再见他？轻微心动已付足了代价，从此人是人妖是妖仙是仙佛是佛，而神，自当神去。

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才是世界万物相处之道。可怜的小白龙，被逼着和一群奇怪的家伙一同走上这奇怪的旅程，这叫东海的大太子殿下，如何看得到“好”处？

“比起身在北海之底的日子……好太多了。”顿了稍嫌漫长的一刻，小白龙脸上的笑容沉淀着时间的烙印。于是依然年轻的面孔呈现出与他实际年龄相符的成熟的味道。看似有一点轻描淡写，实质却含着太多经历劫难后重新振作的强韧。

对于这种笑容，敖丙自是心领神会。既然小白龙还能笑出来，并且能够用足够坚强的态度进行回顾，那么就不需要太过担心，否则就是对他的侮辱。天生高傲的龙族太子，岂会接受廉价的同情的施舍？

“看你这样，我想，三叔一定会很高兴。”抚摸着小白龙未挽未束的长发的动作是习惯。可触手所及的感觉以及在指尖起伏的发浪中闪出的银光让敖丙的声音多了几分惊喜：

“老三，你的法力恢复了吗？”

“大概差不多了。怎么？”不信敏锐如大哥会不知道他的情况。水是水龙的耳目，只要在水里，水龙还有什么东西不清楚？

“我临来的时候，父王要我把一件东西转交给你。原本我 还在想，现在就把它给你是不是太早。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父王对世事的掌握。”

“什么东西？”值得这么慎重其事地对待的，会是什么？

“风魄。”从袖袋中抽出一条流光溢彩的链子。长长的链子下垂挂着一颗淡银白色的琉璃宝珠。比起链子本身的华丽，这珠子便显得毫不起眼甚至毫无光彩。不过，小白龙的瞳孔扩大了。

“真的是风魄？”惊喜，但不敢置信。小白龙盯着它，一动不动。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会拿来开玩笑么？”总觉得指间发浪中闪烁的银光越来越耀眼，仿佛大海波涛间闪烁的阳光的痕迹。忍不住地，敖丙轻轻地将嘴唇印在柔顺的长发上。比想象中更令人怀念的清新的风龙的味道，深深地浸入鼻端。

“大伯真的允许把它给我？”小白龙激动得连声音都在颤抖。这是真的么？这段乏味的旅程中真的还有这样的好事发生么？这个自己曾经以为要等上很久很久才有可能获得甚至也许永远得不到的宝贝，现在真的就在眼前么？

“事实是，我已经奉命把它带来了。”眼神被泛着银光的长发牢牢牵引，于是连说话的声音都带出可几分散乱。风龙的味道比回忆里的更契合自己的喜好。于是敖丙不意外地发觉某种很熟悉但潜藏了许久的波动开始从小腹底下缓缓升起、慢慢炽烈。仅是抱着小白龙，他的身体就有了反应。“给你，是四位龙王一致同意的结论。你不会真的以为，自你踏上取经的路后，龙族对你的情况真的一无所知吧？父王说了，你已比原来的时间更迟地开始进入真正的成熟期，再不让你掌握你该掌握的力量，你这一生恐怕就真的只能当个半吊子的西海‘小’白龙了。”

“我已经进入成熟期了？”陌生的词让小白龙一时没反映。然后他笑了：“难怪我现在几乎本能地在意美色与肉体的味道。”

“性的成熟是肉身真正成熟的前奏。”

“大哥，你也一样？”

“当然一样。”忽然敏感地发现掌心所碰触的肉体开始升高温度--抑或升温的不是掌中的肉体而是自己？--敖丙有种将全身浸泡在温水中的微熏感。声音不可抑制地低沉了下来，就象原本清澈见底的深潭里忽然泛起浑浊的水流。

小白龙把被称为“风魄”的宝珠握在手心轻轻抚摩。于是在水龙手里沉晦无光的珠子渐渐闪出了透明的微光。慢慢地，先是仿佛吹过春暖花开三月大地的淡绿色的微风拂面愕然

来，然后是骄阳似火的七月正午躁热的飓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再来是九月鹰飞的大地上横掠而过饱含稻麦成熟芳香的凉风，最后，是数九严冬里狂暴地切割世界上一切生命存在的肆无忌惮的致命的暴风。在它驾临的那一瞬，天地万物惊恐不安闻之色变奔走呼号求救无门，而当它走过，天地间便只余一片苍白的死寂。

明明只是风魄闪出的光芒的幻象，却让敖丙切实感受到了四季风的威力。当他从寒风中打着冷战清醒时，坐在自己膝上的小白龙已被微绿的光芒彻底笼罩。不久之后，当光芒大炽又骤然消失后，膝上的龙子全然换了容姿。

依然瘦且白皙，并且整体形象越见苍白。原本映得脸庞毫无血色的浓密的黑发在眨眼间已教丰沛的白发尽数取代，算不得银色却依然闪动金属的光芒，仿佛就象风的结晶一般。五官当然依旧俊美，只是比起黑发乌眸的青涩模样，与发同色的瞳孔与唇带给人的便是截然不同的印象。真要形容的话，那该是一种充满压迫感又收敛自如的成熟的姿态。这才是传说中，镇守护浩瀚无边的西海的龙族守护者的真正的模样。

十

用饱含欣赏的目光打量完完整整的西海太子的风姿，东海的龙王太子发出由衷的赞叹：

“小三，你长得和你父王果然一模一样。”

好奇地撩起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细细观察，为与记忆中的父王的发色略有不同的色泽微蹙眉头：“这就是我完整的姿态？感觉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好象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力量方面我没办法评价。不过，你自己看看吧。”随手在空中划出半透明的水镜，让小白龙得以将自己真实的模样看清楚。

端详镜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小白龙一时不知道该发出什么感言。当镜中映出黑发尖耳的敖丙的面孔时，他耳边响起了龙族大太子的声音：

“我还没对你说最该说的话呢。小三，恭喜你成年了。”

“谢谢大哥。”

“这个是我给你的成年礼物，收下吧。”

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水滴状的宝石。看似坚硬，却也柔软。宝石中间看似人工镶嵌的竖瞳状的金线，让这东西深刻地体现出了龙族的特征。

青龙太子送出手的东西岂会是凡品？只是这玩意……

“大哥，这是水龙之瞳吧？”

“对，这里面有我十分之一的法力。你戴上它，天地间任何水系冰系的法术都对你无效。”

“大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小白龙露出苦色。他不是置疑敖丙的话，而是，这么贵重的礼物，他收下来有点不好意思。

在水中至尊十分之一的法力庇护下，岂只任何水系法术无法伤害他分毫？他甚至可以比较自如地操纵四海的水了。

“我的礼物当然不会随便送出手。能承受起我这等大礼的人的确不多。我承认给你这个，我有私心。”

“私心？”

“我不能涉入人间事，就让这个代替我保护你一路西行吧。”

“大哥，莫说如今我法力已经恢复天下能真正伤了我的妖怪屈指可数，这次西行取经我本来就不是主角，犯不着事事强出头。遇险犯难的机会比其他人少太多，你也不必太多担心。”

“我知道，你说的我当然清楚。如你所说，我只是担心。”修长的白皙的与他本人给予他人的印象完全一致的带着透明的美感的手指抚上小白龙的脸，冰凉如水的触感让小白龙倍感亲切。“知道吗？我只是担心，我只是非常担心你。”

类似于喃喃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小白龙听得出看似平常的声音里的万千情绪。他甚至看到冷心冷情的敖丙眼中百转千回的柔情。一瞬，他蹙眉，然后再舒展开。他的颊贴上了敖丙的脸。

“大哥，你担心我？你只担心我？”

“对。”担心和唯一担心的区别，不信小白龙不知道。喜欢或者爱说出口很容易，可是说出口后，对方的反应如何，这是一个极需要勇气去面对的问题。动过心并且受到伤害的龙，难免本能地小心谨慎。非我族类，自然可以无所忌惮地去怨憎，也可以远遁深海中永不再见。可小白龙是同族，不是年少无知时的轻率心动，所以，话不能说得太满。给彼此都留下进退的余地，至少，以后，漫长的龙生里，他们还可以是好兄弟。

敖丙用成年体特有的狡猾，将球踢了过来。小白龙对此报以会心的莞尔。青龙太子与他那出了名藏而不露的父王越来越象了。只不过，曾经的直率才不会因为区区三千年就泯灭无踪。这一刻，糅合了成年的狡谲与少年的率直于一身的敖丙在小白龙的眼里，竟显出了无比的可爱。

踢过来的球，接还是不接，并不需要太长时间做决定。

小白龙没有敖丙那么强烈的排他之心，也早早就遇到了自己最中意的类型。也许是天性的冷漠，所以明明应该是最爱的那一个，却可以把他隔离在未来的生命之外。明白地看到放手后的遗憾，也依然生不出独占欲。这是一种缺陷，小白龙清楚。在爱中生不出独占的渴望，那样的感情还不够激烈。小白龙更清楚的是，他能如此干脆地放手，原因只有一个：他并不缺乏爱，所以，不会太渴望。

父王、叔伯长辈、兄弟、同族，这些龙们给予自己的关爱足以让自己的心灵充满被爱的温暖。就算曾遭遇挫折，那也不过是短时的伤害。如今仇恨已消解，也就没有必要再挂怀。041DE默:)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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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渴望不意味着不接受。比起很难接近很难了解的异族，当然还是青梅竹马交往起来更方便些。彼此知根知底，相处当然更舒服。冷心冷情的青龙太子难得一回动情并含蓄地表白，不回应，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小白龙大笑了起来。

“大哥，我若回应，你能想象以后的事情么？”

“什么事情？”青龙太子愕然。什么事情值得小白龙如此大声地笑？

“若父王和伯父叔叔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会是什么表情？”

顺着小白龙的提示，试着去想象四张各具特色的龙王的面孔将会出现的神情，敖丙也不禁失笑。

“想象不出来……不过一定很好玩。”

“我也这么想。大哥，你的决定，是一时，还是一世？”

灿若晨星的眼平静无波地等待他的答案。等待开始……或是结束。

“直到生命结束。”响在小白龙耳边的不是轻飘飘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言辞，而是只有高位龙族才能使用的贯注了生命力量的语言。那是誓约，用全部的生命与力量做抵押的，一旦许下就永不能违背的誓约。高位龙族一生中，仅有一次的彻底束缚自己的誓约。一旦违背，神魂俱灭。

“直到生命结束。”似是喃喃地重复敖丙的话，使用的语言、蕴涵的力量却完全一致。还需要犹豫么？真心用真心才能交换，得到了就该付出。从这一刻起，空荡荡的心里装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颗真心。再也不会寂寞或失落。从此以后，直到生命结束。

古老的龙族吟咏般的尾音还在空气中袅袅回旋，相视的目光盛满醉人的情感。而当同样偏薄的唇碰触在一起后，一切就都尽在不言中了。

十一

目送敖丙的身影消失在水中，就着水面的倒影子最后整理一次身上的衣物。肉体的盛宴当然不是第一次品尝，却是第一次有这种充盈心怀的甜甜的满足。就算身体有些沉重，灵魂却有种飞翔于天际的快感。也许不含情爱的性交做起来有种单纯的肉欲快感。可无论如何，它绝对比不上情人之间两情相悦的契合和灵肉合一的甜美的幸福。这一比较，高下立判。一想到漫漫西行结束后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怀抱在等待，不自觉的微笑就一直挂在唇边。世界在自己眼里也就显得可爱无比。

衣服是大哥亲手换上的。原本那一套早叫血污染了。这一身敖丙特意从水晶宫拿来的衣服依然是以白色为主调，看起来纯善内联毫不张扬，与他平常的着装没有太多差异。可是，那身宛如囚衣的寒酸的白袍怎能和龙宫最好的巧匠亲手裁制的衣袍相较？完全贴身的剪裁足以证明这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穿着，更别提衣摆袖口里暗绣的王家徽几了，若非王族，谁敢乱用？

敖丙心细如发，手也灵巧。就在小白龙还在惊讶于他准备如此齐全的时候，他已经快手快脚地把一层又一层的

衣服裹上了小白龙的身体，最后，他注视着小白龙那头又长又密的白发，第一次发出叹息：

“我居然忘了给你带一只合适的发饰。”

“我披着也没有关系啊。”

“不行。”青龙太子的手伸进浓密的白发中，恋恋不舍地抚摩。“这么美丽的头发，不好好装饰多可惜？而且……再也别让人看到你披发的模样了。”

“为什么？”头颅习惯性地微微侧向一边，丰沛的长发也随之滑落身前。

“我不想让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束缚什么，只是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觉。“如果可以，这么诱人的模样只给我欣赏，好吧！”

“既然这是你的希望……好的。我会想办法处理这头发的。”

“我下次过来的时候再帮你带头饰。”

“好。如果那时我在人间，你就不要出来了。大哥，千万保重。”

“恩，你也一样。”

脑海里闪出青龙太子最后的话，小白龙微笑着整理起厚密的长发。随手取出一条带子将长发扎成马尾。转动检视时，却在耳后发现一枚小小的桃色印子。

什么时候被弄上去的？想不出来了。算了，不就是个吻痕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顺势甩动长长的马尾，耀眼的白丝划过夜空留下宛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的残影，这个样子……连小白龙自己都不习惯。何况，大哥临走时也说了，最好别让不相干的人看到，于是闪身间，白光尽褪，须发尽染暗色。

齐天大圣孙悟空无疑是对西海小白龙的变化最为敏感的一个。他好奇，并丝毫不掩盖他寻找问题答案的决心。夜半无人时，他手提酒壶找上了小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