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心脏一阵紧缩!像是有上百只手紧紧握住了般──
然後──再将它狠狠撕裂一道伤口,再狠狠地从中剖开,再徒手挖掘著里头的血肉,直至穿了洞、直至将它抠得像是雨天过後地上的滥泥一样……
直到它比碎片更碎之後……
於是,小师爷恍然明白了。
突然其来的浓厚哀恸让他挣扎著往後头、往那其实已经看不见的宫殿嘶吼──
「山月──」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名字,但却不是简单的感情。
祈临闭了闭眼,忍著悲痛,将马催得更疾。
他知道,从来简单的事,在这一声中,都已经变得不再简单了。
「关山月──」
你听见了吗?
我的心为你再次裂了口子,被撕得碎得不能再碎。
你看见了吗?
我已成灰烬的心。
你有没有听见,我心痛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见,我心痛的眼泪?
是谁说春天将要来的?
他们都不知道,寒冬才刚要开始蔓延。
十
翌年春,忽汗大皇子阿克斯正式登位,成为忽汗皇帝。同时,忽汗三皇子阿罗斯由於发动政争落败,并以通敌叛国之罪名,成为阶下囚,挑断手筋脚筋,废去武功,永生监禁。
天国方面,原冷面青天太守一职撤换了人,虽不及关山月之灵敏睿智,但仍不失清廉正直。於此,原师爷一职也一并换了人,小师爷此後不再是青天太守的小师爷,而只是祈王府中最受宠爱的祈朋。
另一方面,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对於关山月之死朝廷方面并没有追问,也没有派人去寻他的尸体,或许是基於忽汗方面的原因,也或许是基於什麽朋朋意想不到的因素。就算如此,无论是朝廷还是以前在宜县的同伴,那些相识甚至是共处朝朝日日的人竟都全然没有过问过关山月的去向!对他的死亡竟一点也不在意!这就令人震惊愤怒和匪夷所思了。
──彷佛有只手将真相掩盖了起来,不见天日,为了不知什麽的目的。
是在保护著什麽,还是在谋划著什麽?
朋朋不知道,他只知道,为了关山月伤心的人不止他,可若论为了关山月日日夜夜不能成眠的人、觉得一回首便已跌得粉身碎骨的人,非他莫属。
死寂,在他活过来又死去的心里蔓延,落肉生根。只是肉里进了蛆,时时刻刻以那微微的蠕动来提醒他……自己的苟延残喘竟是最爱的人以性命换来的!
他任思念与疯狂的爱恋在心里腐烂,阵阵传出的恶臭就如同那不被遵守的约定,都只是一种讽刺与谎言。
──已经不可能再相遇。每天这麽想起,他的心又腐败得更深,直至……无可救药!
他以为自己要这麽腐蚀下去,曾经痛过的心又不再痛了,泪也已经在深深感到关山月已经死去的那一天流乾,再能流的,也只剩下血了……
他以为自己要这麽过了一辈子,抱著悔恨……但,在半年後,命运的转轮脱了轨……
全新的契机来临。
那日是他生日,正值夏意热力之盛时期。夜晚,扫除热意的凉风习习,朋朋倚在一棵老树下,手里捧著的是一颗金色的球。风大时,会轻轻吹动它,即刻便有一阵悦耳的铃声漫漫传出,衬著四周的黑、万籁俱寂,特是凄迷。
朋朋的眼神不在球上,只在那遥远的天幕,似专注又是恍惚地盯著某一处,不知在想著什麽。有关山月在的回忆?还是没有关山月在的未来?
半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人事已非,但也可能什麽都没改变──如他对关山月的感情。
他在这里坐了半年。
一到夜半时分无人闻问,他便会从自个儿的房里走出,先是到关山月以前住的院子去四处瞧瞧。在迎接自己的是失望失落之後,他会愣愣地在关山月的房里坐上一阵,直到自己确定房里真的没人住过的迹象、摸过器具的手中都蒙上一层灰,才不得不死心,然後才是来到此处,一个人,默默地望著广大的苍穹,感受自己的渺小与孤独,也才明白,失去了的他却还在期盼这不过是一场恶梦。
梦,会醒,所以他才更清楚的明白,什麽叫天上人间,地下黄泉。
铃铃……
手中的金球动了动,远方已隐隐传来鸡鸣。朋朋收回自己眷恋的目光,抱著小球起身离开。
关山月的死亡,他没想过随之而去,正因为清楚自己的命是为了什麽让关山月以命来换,所以他不轻易去寻短。但若什麽都不做,他的心怎麽受得了?所以,他要做的,从半年前就已经确定的……
「……临哥哥?」停下脚步,前方一道硕长的人影早已立在那里。朋朋微讶,打起精神笑问。「怎麽了?」
祈临只是以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著他,反问:「我才要问你到底是怎麽了。你半夜不睡,跑来这吹风,想得风寒吗?」说完,眼角馀光瞄到朋朋手中的球,心中又痛又酸涩。
是谁说伤痛可以随时间消逝?为什麽他可爱的朋朋却一直牢牢记著?一分一毫,只怕是连那人的一分一毫都不曾忘掉过!
「……山月……」哽著声音,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个名字,却让朋朋已瞬间变了脸。可祈临却不得不说下去。「山月已经死了,这是你亲耳所听,你记得吗?」
「……我记得。」朋朋苦笑,心中又腐朽了几分。「正是如此,我才会觉得他还在身边。」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後,事实却不得不让他绝望,他才不得不藉著金球来睹物思人。
「……我怕我会不记得他的样子……」
「所以你要一次又一次的自虐?」
「……我没有,我只是不想忘了他……」
「可你明明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就算你在怎麽想著他,他也不可能再对你说上一句话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就当我是在自欺欺人吧……」
「……你要做的事我没拦过你,但我要你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你的命是山月换来的,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
「那麽,就别再让我担心,也别让九泉下有知的山月放不下心。」
「……只是……山月真的死了吗?」
「……你亲耳听见他的遗言、亲手收下他的遗物的,又为何要来怀疑。」
朋朋抚上了胸前,暖玉微微发热。
遗言是永别,遗物是玉佩,这他都亲自收下了。但山月的尸体呢?
人家都说亲人死了会入梦,可为何半年来山月从不入梦呢?
那个男人曾说过,誓言从来都是谎言,那麽遗言呢?
遗言是不是也会是一种谎言?
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久好久,直到,他自己准备去验证……
但是,如果山月还活著,为什麽半年不见其影不闻其声?是讨厌了他了吗?是恨了他了吗?所以才不愿相见?
一想到此,朋朋不自觉抓紧了暖玉。
「……也许,是我多心了……」黯然失色,自离开山月的那天起,他的天就不再有光亮了。
什麽时候才能见到光亮?会不会有那一天?
「……千影,有事吗?」祈临忽道。
这时,一个黑影跳了出来,提著一样东西,恭敬地道:「大主子、小主子,方才有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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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影上前,藉著微弱的光将手中的布包打开──
祈临眼明手快,抢上一步将朋朋的眼遮住,厉声道:「别看!」
朋朋却只是微微发著抖,坚定地将眼上的手挪开──一颗人头赫然出现眼前!
人头的面孔扭曲,似在死前经历了莫大无人能想像的痛苦,双眼暴突、青且黑,鼻骨塌陷,舌头长长地拖了出来、上头的舌苔已经发黑……
没有血,这个人头是从脖子被人齐齐一刀用利器砍断,切口平整。施虐的人不是力大无穷的人,就是拥有绝佳宝剑的人,否则……一个忽汗族的勇士的颈骨的切口怎麽可能这麽整齐?!
是的,人头正是在天国宜县犯了杀人案引他们前去忽汗又一去不见踪影,最後不得不放弃追捕的杀人凶手!
只是,为什麽人头会在半年後的今夜送来?是谁送的?为了什麽目的?如何送的?为何选在这样的时间送?还有没有其他人知情?
……一切一切,朋朋想问的太多了,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面孔……死去的心好似又在那瞬间复活过来般,他抱紧了金球。祈临以为他是害怕了,便急忙要千影将人头包起。
就在此时,朋朋推开了祈临的手,死命地往府门奔去。
时正夜深人静,街上静得可怕,风吹叶沙沙作响,温度微凉。
小师爷甩开顾门却打著瞌睡的守卫,一股作气打开大门冲出了府,左右一望,什麽也没有。
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金球铃铃响著不停,和著风声,透著诡谲。
似是催魂铃,殊不知,催了谁的魂回来?
「朋朋,你作什麽?!」祈临马上赶到,千影随後而来,手中多了一件披风,祈临接过,忙将它披上了朋朋的身子。「你穿著这麽单薄,身子底又不好,外头风大,不要命了吗?!」
朋朋却是来回周望几转後,才低头看著金球,喃喃自语:「没有……没有……」语调里带著满满的失望。
「这东西是谁送来的?」抓好朋朋带进府里,深怕他又自个儿跑掉,祈临沉声问。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间,送来这样的东西,是什麽样的人有著这样的心思?他似乎可以闻到不寻常的味道了。
「是忽汗人,看样子只是一个跑腿的,是快马送来的。」
「谁指使的?」
「他没说,只是很奇怪的,他说这样东西指名给小主子。」
朋朋一听,本是黯淡的眼里透出些许光芒。聪明的他已经想到了些许可能,又惊又喜又不确定,更怕是自己空想一场。不自觉的颤抖让金球里的铃铛铃铃直响,是喜悦的狂欢。
「不吉利的东西,朋朋的生日刚过,先拿下去。」
「是。」
「等一下!临哥哥将它收下吧,送去给皇上,也许,他知道些什麽。」朋朋的眼亮的不可思议,像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重新找回了一点日光一般。这是祈临半年来见过最开心的他。
「……我知道了,天亮我便求见皇上。」祈临不是不知道朋朋在想什麽,但是他这半年来不是没去忽汗暗中察访过,并没有见到或听到类似的人或是事物,就连流言,也没有的。
如今的意外,带来了希望。
祈临什麽都不求,他只希望,好不容易才死的心,别又让它再经历一次死亡。
但他感谢,无论对方是谁,终究是将杀人凶手给送回来了。
──时间的接续从这里开始,渐渐天亮。
「小主子,觉人已经回来了,要立刻传唤他吗?」千影道著,连一眼也没抬地对面前的人道著。
铃……铃……
那人只是倚著窗,支首,唇微勾,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抛著一颗两个成人手掌大的金球。
金球是镂空的,大金球包著小金球,小金球再包著更小的金球,最後一个小小金球则是包著几颗铃铛。镂刻的图样是龙与凤,很吉祥的图,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亲手为此人做的、亲手送的,并且叮嘱不能再遗失的重要吉祥物。
铃……铃……
那人没有答话,甚至是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过,只一迳笑吟吟地望著外头,只是外头除了一片早已看腻的风景,还有什麽可看的?不知情的人会如此想著,但知情的人,就是知道那是一种冲动。
──思念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