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青天 下————寒月
寒月  发于:2009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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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时间是很奇妙的一个东西。你觉得它溜得太快的时候它总是脚步不停,你觉得它走得太慢的时候它又总是慢吞吞的跟你比耐性。它,从不如人意。

      难熬的等待过了大半夜,三更已过,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可等待中的人尚未清醒。伴在床边的,是一双专注的眼睛,在黑夜中显得特别明亮。

      烛火已经烧到最後,要灭不灭的火光在那双眼中跳跃,那平日冷锐的光芒不知是烛火太过温和的缘故还是什麽的,竟显得柔软许多。表情,也软得像根绵絮,柔弱又缠绵地绕住了床上的人。


      被等待的人略显冰凉的手被等待的那人紧紧握住,缓缓地蹭著,毫不断续地提供一点点的温热。

      长发散在身後,只有几绺青丝贴在那张俊美的脸颊旁,等待的人仅著一件单衣,半靠在床柱,贴近床上的那人。他瞅著他,有时微笑、有时哀伤、有时又是面无表情、有时却是冷面冷眼,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每过一刻便亲吻床上的那人一次,有时是颊、有时是眉、有时是鼻、有时是那还未睁开过的眼,最後落在那惨白的唇。每亲吻一次,他便低声在那人的耳边说一次,也不管那人是否真的听见,每次一句总是只有两个字,一个人名。


      朋朋。

      每次亲吻後、每次呼唤後,每次这麽做之後的失望之际,他会轻轻捏住那人的手腕,静心把上片刻,然後才能舒心、才能让那逐渐郁结的眉头又重新伸展开来。

      即使已经到了四更,他不觉得累、也不想闭眼休息,那双眼还是只凝视著被他一手圈住的人,依旧缱绻。

      他知道那人需要多休息,他舍不得吵他,却又不能不呼唤他。

      若不这麽做,他怕那人会不知道醒来。

      一直沉睡,并不是件好事。

      烛火灭了,他会再燃起一支,然後再仔仔细细地凝视著依旧未醒的人,就如同这一整夜他所做的。

      时间过得太快,也太慢。

      天要亮了,他的眼睁了一夜,可那人的眼,却一夜未睁。

      当第一线曙光升起,应该是温暖的室内却让他的心寒到骨子里。等了一夜的心终於著急起来,他不再舍不得打扰、略微用力地将那人抱起、摇晃、呼唤,急促的声响在安静的空间中显得刺耳,甚至盖过了那人微弱的呼吸声。


      他知道他受伤了,需要休息,但那人的面容实在令他心焦,一夜的等待未果让他的不安又如滔天巨浪升起。他试著静心下来,说服自己那人只是贪睡了点,一如往日那般总爱在床上多赖了几刻;他说服自己应该去端点热食来,也许等会儿那人醒来会饿──若膳房还未有人,也许他该考虑自己下厨煮些那人喜欢吃的东西。


      是的,那人等会儿就会醒了,所以,快点去拿些东西来备著吧!身子虚弱的人不能挨饿的,最好是进补了。但他不能离开他的身边太久,没时间熬补品了,或许他可以煮个肉粥顶著用,最好再烫些青菜,比较爽口些……


      对了!还有药、要煎药补元气的!

      不过,还是先备碗肉粥吧!他可以在那人吃粥时去候著火,顺边吩咐下人煮些补品……

      就这麽办吧。

      情绪终於稳定下来,思考冷静了许多。连头发也无心束,他依依不舍地离开,火速赶到厨房挑了猪肉和米,做了一大碗肉粥,趁著熬粥的当时他还回过房里探过,那人还是没醒。失望又期待之馀,他又赶回了厨房去看著粥。


      好不容易火候够了,粥熬好了,他忙端著回去。

      一踢开门,快要绝望的情绪又浓浓地罩了上来。

      那人还是没醒,就连躺著的姿势都一如昨日。

      顿时,他鼻中一阵热潮,喉头一哽,像根木头似的在房门口杵了许久,直到有股冷风吹了进来才恍然回神,忙端粥进屋。

      时间总不留情面。

      在继续等待那人苏醒的同时,已有两个人进来探视过,心情都是同样的沉重。

      甚至,他们萌生了一种念头──

      没救了吗?灵芝还是无效吗?

      若那人再这麽沉睡下去,是不是,乾脆让他痛快的走?这般的拖磨折磨,他们於心不忍。

      真的没救的话,就由他,来动手……

      这麽想著,心就狠狠抽痛起来,像是自己也中了毒般。

      悔恨……悔恨……满满的悔恨……

      悔的是自己的任性,恨的是对方的无情与残酷。

      他开始祈求,一向不信神鬼的他,开始祈求。

      他祈求上天听听他的愿望,祈求著那人的平安,祈求上天不要太快将那人带走。

      他们只相处了十几年,这对他们来说太短太短了,还不够……这麽短的时间还不够他们相爱……

      他们,还没有真正相爱,上天怎能将他带走?

      他的祈求,直到粥凉了,天还是没有听见。

      等待的时间又溜过了一个上午。

      他们开始商量,什麽时候下手。

      痛苦,这实在太痛苦了。

      他们几乎要分不清,究竟是谁的痛苦多一点?是那人,还是他们?

      端来的午膳像是他们最终的一餐,谁都没有动,只让它慢慢地变冷,如同自己的绝望。

      求人不能,求天不能,就连救兵也还没到,他们束手无策。

      眼睁睁看著那人的生命静静的流逝。

      中午过了,皇宫那方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只要关山月走一趟,解药马上双手奉上。

      这是谁的计谋大家都很明白,但是谁都没有答应。

      皇宫的人不死心,每半个时辰来一次。眼见床上的人迟迟没有苏醒的迹象,众人的心渐渐动摇。

      只要去一次,低声下气求一次,就能救他了!只要一次,解药到手,过河拆桥!

      心意动摇得很快,这不出心怀鬼胎那人的意料之外。但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就算心意已经动摇,还是得考虑再三。他们有太多的顾虑,不得不先计画好结局。

      就这麽耗著,皇宫那方的人握有解药,是绝对的赢家,所以并不著急,就任他们拖著。

      反正到头来,他们非死即伤,怎麽说都是自己得了利。

      时间耗到日薄西山,他们心知不能再耗下去了。等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灵芝却迟迟没有奏效。

      毒,已经慢慢扩散了。

      点穴已经快要失效了,时间与敌人催促著他作出决定。

      他没有选择,只好转身,投入虎窟。

      此行一去,非凶即险,若能再见,他会告诉他……

      摇摇头,就算不能再见,他也一定要告诉他的。

      他想像著,若告诉了他,不知那双大眼中会盛满什麽样的情绪?一定是非常快乐、手舞足蹈吧?还是傻笑,呆呆地任人调侃?也许是手足无措、受宠若惊?

      无论如何,哪个他都令他心疼。

      想像著,他失笑了。

      死亡不可怕,他怕的,只是失去。

      昂首阔步,既非贪生怕死之辈,他毅然决然地跨出了安全的边界。

      他的背影,映在了其馀两人的眼里。

      只为了,他。

      朋朋……

      老天爷是很爱捉弄人的。

      一只柔弱纤白的手颤抖地探出了床,拉住了那飘扬而起还未落下的衣角。洁白的衣色与那只手比起竟逊色三分,不及那只手的白、不及那只手的柔、不及那只手的美,也不及那只手的强韧。


      他时常在想,若当年那个飘雪的日子,这只手没有朝他伸来,他如今会是什麽样子呢?仔细想来,才知自己这十几年来没有一刻真正离开过这只手的主人。

      是私心还是无意识中的产物?

      这真的只是他的任性,还是别有用心?

      无论什麽都不要紧,反正他紧紧握住了。

      完美的手轻轻又似无力地扯了扯僵住了的身体,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声咳嗽,急促的喘息似在阻止著他先前的决定。他忍住想用力拥抱那人的念头,只是回过身不舍地握起了那手,坐在床边,深深地凝视著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的人。


      「你可终於醒了,朋朋!」祈临一个箭步抢上前,本想抱起病弱的人,却被一双冷芒给瞪住了,想起自己此刻行为的不智,只好收了手,改而抚摸那散乱床上的青丝。但由那泛红的眼眶即可知心情的激动。


      「谢天谢地!终於不必去跟我那大皇兄讨好了!」阿罗斯感动地差点叫爹叫娘。

      平日灵活的大眼现在有气无力地张著,只看了祈临与阿罗斯一眼,视线便回到床边之人身上,与他的目光紧紧缠了住,炽热的视线让人分不清是谁的爱搀在了里头,抑或是……两人份?


      不过才一日未见,他们却已觉从生死边缘走过了好多回,目光才一触到,便已恍若隔世。

      「朋朋……」太守大人此时轻轻一喊,一切的情意已尽入了这个名字里,彷佛毕生的力气都随著这个名字出口而脱了去,心中那紧紧扭曲纠缠的结也终於被打了开,酥酥麻麻的,如在梦中。


      这一世的爱恋,让他只喊了这个名字。其他的,他早已说不出口了。

      两人的手紧紧握著,大有不再放开的可能。

      此刻,美好的一刻,只听沙哑的声音微微从那苍白的唇中逸出:「该……死……的……你……又……唬……我……」

      太守大人的手一顿,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过冷静自若的他很快平复了心中的波动,只展露了一个溺人的温柔笑容……

      「嗯?」

      好你个关山月原来是只死鸭子!

      「朋朋?!」

      朋朋气得又昏了过去。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忽汗大皇子的铁算盘打得可不响了。

      一样的夜,不一样的月,不一样的心情,与不一样的、却同样暗晦的未来。

      烛火缓缓摇曳著,虽有月光,他们还是燃了灯。

      想看多一些,对方的容颜,所以燃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两人之间,气氛沉静、却不尴尬,只是慢慢地用著餐。

      缓缓地举箸,夹了一口仍冒著热气的菜肴放进另一个已经不再举筷的人碗里,然而这举动却只是换来一个轻轻的摇头,显然病中的口吻沙哑地道:「不了,我已经吃不下了。」


      「那麽,吃块甜糕?」体贴的声音,柔柔的、像是月光般洒进了病著的人心里,激起了一丝丝微带著热度的涟漪。

      「……咳……不用了……我没胃口……」这麽说著,病中的人异常明亮的双眼微微一抬,对上了一反常态对他百般呵护的人,心里即便是有感动,却也感到无比的悲哀。


      「……我就要死了吧?」会这麽猜测不是没有原因,只是一天的光景,周遭身边人的反应就可以看得出来,有波暗潮已经不知不觉中袭卷上身,而自己就是那个牺牲者。有了这番的自我了然,他不得不这麽想了……是不是因为自己要死了,所以一向对他冷言冷语的男人才会在今日对他如此的温柔、如此的多情?


      男人身子顿时一僵,面色一冷,轻声斥道:「你在胡说什麽!你只是这次病重了,只要好好休养便能恢复。」

      「胡说的是你。否则你又为何忽然对我这麽好?你都不像你了。」

      「……我不能对你好吗?」莫名的,心中一紧。

      「……你从来没对我好过……」眼神黯然,回忆中的种种又在脑海中掀开了旧伤口,空空洞洞的、黑得可怕又吓人的伤口血淋淋地摊在所谓事实之前,心中不由一酸,差点又要丧失追根究柢的勇气。「为什麽?为什麽你会有如此的转变?」


      「……你想多了。我只是……纯粹想对你好一点。」

      「……那为什麽不选早一点的时间?」

      「……如果我能选择……」如果我当时来得及悔悟自己爱著你……

      「……所以你是在补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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