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所当然地让我抱着他,然后使劲拧着我耳朵,提高了音调,用稚嫩的声音喊道:“娘,你可高兴?”
“……”
我高兴个屁。
心里阵阵苦水。
正在此时,却意外听见对面茶桌上一对妇女的谈话,年长一点女人以羡慕的声音说:“听说名莫山庄的大小姐过
几天就要嫁人了,夫家可是林州知府的公子呢。他们林家有钱有势,攀上那种人家,几辈子的福都享不完啊。”
另一名妇女酸气冲天地哼道:“去,有什么大不了,前些日子不还听说那简家小姐不守妇道么?就她那样,也亏
了人家林家不嫌弃。”
“话可不能这么说,”年长妇女接过话,“人家简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就算她简家小姐是个淫娃荡妇,以她
爹的面子,还是会有很多人想攀结这门亲事。”
“要说简家小姐,那可真是老不要脸了,成天在外抛头露面,不知道跟多少男人勾勾搭搭,我家那口子成天说那
女人好,我可一点看不出来,倒觉着她尖嘴猴腮,一副刻薄模样。”
年长妇女抬袖掩嘴,出言笑她:“瞧你说话酸溜溜的,敢情还是因为你家那口子的缘故……不过那女人的确没个
好面相,也怨不得别人说……”
……
之后她们谈什么我就没注意听了,我只听见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简羽珊要成亲,而且对象还是那只蜈蚣精!
心里顿时焦急,张望许久也没见飞霜要回来的踪影,从辰时一直将近等到午时,飞霜的身影才慢慢出现,颓丧的
模样。
他告诉我们,他去过名莫山庄,可简羽珊的房间四处都充满结界,他无法靠近。
而且,他似乎也听闻简羽珊要成亲的消息。
客栈内,飞霜攥紧拳头,一双眸子怒火中烧,狠咬着牙,他捶桌低低吼道:“他明明知道那姓钱的身份!他明明
知道……却还要将羽珊嫁给他!”
“很明显,他想以此引你出现。”沧沧靠桌踢着小腿儿,悠然抬眼。
“飞霜,你先别急,我们慢慢想办法……”扯住冲动的男子,我回头望向沧沧,“有什么办法么?”
“有。”沧沧半眯着眼,答得很干脆。
“什么?”我着急问。
“唯一的办法,就是放弃简羽珊。”冷笑一番,沧沧将手指着飞霜,“他们在跟你打赌,赌你会不会去救那女人
,你若赢了,此行定是机关重重凶多吉少,他们人多势众,还可能早已做好埋伏等你自投罗网,你会死,而且什
么也得不到。反之,你若输了,不过是失去一个女人。孰重孰轻,自己要想清楚。”
闻言,飞霜沉默。
我想说什么,可不知道能说什么。
沧沧的话没错。
此行,凶多吉少。
孰重?孰轻?
第二天,飞霜依然保持沉默。
转眼到了简羽珊成亲的日子,这天早上,飞霜显得很平静,他慢慢走到沧沧面前,冲我们拱手作揖,眼瞳清澈如
水,话语是坚定的:“敖沧大人,我还是决定去找她。”
沧沧挑眉,露出带血色的眸,慵懒道:“是么。”
认真冲我们点头,飞霜便消失不见了。
“飞……”
话未来得及出口,他早已连影子都没剩下。
飞霜走后不久,不断于房间踱步徘徊的我忍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想要出去看看,而沧沧瞬时抓住我的手臂,伸了
个懒腰,轻轻一跃到我背后,不紧不慢地说:“怎么说那条蛇还欠我一颗内丹,我也不希望被些贪婪宵小夺了去
。”
顿了会儿,明白他的意思。
原来这小屁孩也不似他面皮那么铁石心肠。
不由伸手摸摸他脑袋,咧嘴一笑:“我有没有说过你很招人爱啊?”
小手习惯性拧住我的脸,他冷哼一声,撇头不理我。
真别扭。
春天的暖意似乎提前来到。
风,迎面不寒,地上的积雪也渐渐化了。
枝条上的翠绿枝芽缀成第一抹新绿,琤瑽的泉流是荡漾开的新生韵律,断续丁零仿佛是欣喜的欢歌,又像断弦的
琴呻吟着荒芜的绝唱。
名莫山庄仿佛披了红霞一般,处处张灯结彩,灯笼、门槛儿、大红囍字,还有门口燃放的鞭炮,真是热闹非凡。
按风俗,理应由于夫家拜堂成亲,而钱简两家人似乎选择就近在名莫山庄办喜事,旁人若有猜疑,入赘之说自然
各式各样,可我们明白,这其中缘由并非如此简单。
门前聚满了人,不过没看到飞霜。
沧沧替我们掩去了气息,尽管他力量没有恢复,可是悄悄带我混进名莫山庄也并非难事,进去的时候,我突然想
让沧沧带我去看看简羽珊。
到了简羽珊门前,不想极不赶巧,蒙着盖头的她正被一群人簇拥出门,远远望去,凤冠霞帔,金银翡翠挂饰全身
,尽显富贵逼人,由于是匍匐观察,她脚底那双小小的鸳鸯金边锦缎绣履尤为引我瞩目。
太多人守在简羽珊身边,接近她似乎成了奢望。
只见她被人推进大堂,身着大红花瓴蟒公服的钱振已然在那儿等着,殿堂上太多人,鱼龙混杂,嘈杂声此起彼伏
,乱得我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突然,在人群之中,我看见某个端茶下人,背影甚是熟悉。
……飞霜!
躲于暗处,自不能过于张扬,脑子里不断盘算着怎么帮助他们逃跑而去,却不料沧沧竟反手拉住我,将我拉出门
外,径直朝简羽珊的房间跑去。
“为何离开大堂?”跟着沧沧,我疑惑问道。
他神色凝重,幽幽开口:“那个新娘不是简羽珊。”
“怎么会?!”我震惊。
“虽然简羽珊是女人,可在我印象中,她似乎从未缠过足,方才看那双极致小脚,你觉得简羽珊会在这么短时间
内缠足且走得如此稳当么。”
“这么说……”我头皮开始发麻。
未发一语,沧沧依然领我来到简羽珊门前,可还未触及门口,身后便已经出现好几个彪形大汉持刀袭向我们,沧
沧独自抵御着,冲我喊道:“如果没猜错的话,真的简羽珊一定还在房里,你快去救她。”
毫不犹豫冲进简羽珊房内,一进屋,便发现屋内一片狼藉,桌椅胡乱散落在地上,四处张望了会儿,果真在墙角
处找到几乎没什么力气站起来的简羽珊。她脸色依然苍白,双目深深凹陷,嘴唇也干裂得厉害,指甲无力地抓着
墙壁,手指破了,墙壁上留了一道道血痕。
冲过去扶起她,我摇了摇她:“简小姐,简小姐!”
涣散的眼神缓缓聚焦,简羽珊好一会儿才看清我,忽然的,她猛地抓住我前襟,胸口用力喘着气,努力用无力声
音叫喊出来:“那、那是个圈套……快去……救他!”
已经顺利打昏门外那些人,沧沧进门望见这般情况,立即沉声说:“快去大堂。”
二话不说横抱起简羽珊,沧沧略微施咒,我们立即瞬间移位至大堂前厅的台阶上,未至厅内,便听堂外一片骚乱
,仔细一看,简名莫持刀正与一个人奋力搏杀,而没出人意料,那人正是飞霜。
战斗越发激越,除了简名莫外,钱振、胡来,甚至前来道贺的宾客也尽数加入了战斗,飞霜似乎寡不敌众,节处
下风,而其他人步步紧逼,绝无丝毫手下留情之意。
“飞霜……”简羽珊虚弱的叫着。
也许是心有灵犀,飞霜听见简羽珊在叫他,那一刻,他回了头,看见了我们。
所有人都看见了我们。
飞霜趁机奔向我们,想接过简羽珊,可是半途却被简名莫截住,他单手擒住简羽珊,恼火非常,立定身子之后,
马上怒不可遏指着我和沧沧,喝道:“那两人便是妖孽的同伙,还不快将他们一并杀了!”
杀,没错,他说了这个字。
这次的情况要比之前严峻得多,因为包围者看上去都不是泛泛之辈,而且人家手里的家伙绝不是为了显摆。
很快,场面开始变得混乱不堪。
白错的利刃混成一道银色的墙,遮住我的眼,让我看不见前方等待着我的迷途黑障及无底深坑,入目之处,魔影
重叠于那些人丑陋的身影中,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见有人在轻轻笑着。
阴沉,黑暗,带着残忍的味道。
可能越是混乱的场面,我的耳朵便听得更清楚,那宛如修罗的笑,好像将我定定束缚在原地,萦绕身边挥之不去
,又动弹不得。
我回头想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听见身后一声凄厉惨叫。
“飞霜——!”
赫然回首,首先看到的,是腥红的血,
“我来接你了,这次,跟我走吧。”站在简羽珊身前,飞霜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眼角微微露出微笑,胸口却插了
一把长剑,那剑身滴着血,腥红色的,一滴一滴的,好像树枝上渐渐消融的雪水。
冷笑着,简名莫提刀一转,熟练由飞霜体内掏出一颗珠子,欣喜若狂。
顺势抽出剑,飞霜顷刻间向后仰倒,跌落至台阶下。
围观他人似乎松了口气。
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抽搐着,飞霜颤抖着嘴唇,嘴里吐出一大口血,却依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只不过,他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
简羽珊呆呆的看着渐渐倒在血泊里飞霜,眼神近乎呆滞。
拍着她的肩膀,简名莫在一边兴奋地说:“好女儿,你总算替爹完成一件大事,你娘和你弟弟一定会很快乐……
”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力量,简羽珊挣脱开简名莫,面色恍惚的下了地,一步步朝着飞霜的地方走过去。
见状,简名莫怒道:“简羽珊!”
女人没有回头,她的脚步一如那个男人走向她时那么坚定,她盯着仰躺于血色的男人,幽幽地说:“我要跟他走
。”
闻言,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窃窃私语。
好似受到莫大耻辱般,简名莫抬剑指着简羽珊厉声怒喝:“不肖女!你忘了你娘跟你弟弟是怎么惨死在妖孽手中
的么?!”
没有说话,女人的脚步从未停下。
许久,简名莫突地抬起头,眼中寒光直射:“你若去意已决,我也不便勉强……但我决不会让你辱了简家的名声
!”
抬手,一剑穿身,血洒大地。
不过转瞬。
简羽珊应声倒地,而眨眼之间,她却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她依然没有回头,披散着凌乱的发,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微笑。
脚步很轻,鲜红的血沿着瘦弱女子的身体流淌而下,染红身上单薄的衣装,热烈的红,绝然的红,凄美的红,竟
染成一件血红的嫁衣。
在场没有人说话。
世界仿佛一下子寂静了。
简羽珊慢慢俯下身子,手指不颤不抖,平静而温柔地抚摸着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男人的脸颊,而他亦吃力的睁眼
看她。
他只能看她。
之后,简羽珊从衣内拿出一个染了血的颜色稍显陈旧的小小香囊,放在飞霜手心。
好像回到某个时候,他们初初相遇的那个夜晚。
“小女孩……你给我这东西作甚?”飞霜吃力地开口,眼中却含了泪。
“我娘说,给人这香囊,我便要嫁给他的。”简羽跪在飞霜身边,清楚而顽皮的笑着……就像个小女孩。
“……你要嫁给我么?”飞霜轻轻地问。
笑中含泪,简羽珊再也支撑不出,轻轻倒在飞霜身边,扣住他的手,眼角落下一滴眼泪:“……你要是带我回家
,我就算是喜欢你了,自然要嫁给你……”
飞霜望着她良久,默默流着眼泪,嘴里哽咽道:“小女孩……这次……我恐怕不能带你回家了……你愿意跟我走
么……”
“好……带我走。”
唇角泛起一丝微笑,他慢慢阖上眼睛。
她依偎着他,也轻轻睡了过去。
漫天飞舞的霜雪化掉的时候,他们走了,不再回来。
……
很安静。
真的很安静。
……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
眼看简羽珊死于眼前的简名莫仿佛丢了魂魄,他退后几步,发疯似的奔向里屋,沧沧挡着我往后退去,随后起身
去追,钱振见状,也要上去追,可怎料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管家却自身后掏出一把尖刀,狠狠刺向钱振!
“你……”钱振连一句话都没说完就断了气。
与此同时,大厅内接连传来几声惨叫,人群一阵骚乱,还未清楚是怎么回事,一群人便突然抽出凶器狠狠刺向周
围人群,眼花缭乱鲜血四溅中,我看见那名红衣新娘手持三棘刺迎面袭来。
“红香……”看清模样,嘴里不由冒出这个名字。
他的攻击并未奏效,而是被管家挡住了,红香似乎极度不满,低声吼道:“瓒嬖,你为何阻拦我!”
凶悍女?!
管家……是凶悍女?!
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待那人掀开人皮面具,那之下的脸庞,眉间的朱砂,确确实实是凶悍女没错!
“凶悍女……为什么你……”刚想说话,红香又袭身而来,凶悍女已然再次挡住了他。
“瓒嬖!”
“玄都大人说要留着他。”冷淡的,瓒嬖轻轻瞥了我一眼。
狠狠瞪着我,红香怒意横生,愤恨转头离去,仅留下瓒嬖在我面前,我张口想问什么,可她似乎不打算理我,亦
飞进中堂开始厮杀。
血肉横飞,支离破碎。
眼前景象令我不由微微作呕,猛地退后,脚步仿佛不听使唤似的。
我开始四处寻找沧沧。
跑遍所有地方都不见他人影,而我却意外在通往密室的那条道口,发现一具尸体。
简名莫的尸体。
身上一处伤口也没有,可是左胸心口被人狠狠掏了一个洞,如此突如其来,可能简名莫都始料未及,而看此手法
如此凌厉迅猛,可以知道下手之人绝非一般人。
妖?
心脏咯噔一下。
凶悍女等人的突然出现并非偶然……他们应当潜伏再次很久很久,可,他们想要做什么?
正待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白玉面具闪着寒光,他冲我笑了笑。
“沐渊……?”
缓步靠近,沐渊伸出指甲修整得很干净的手,轻轻碰触我的脸,漾着灵魂的凝视,出尘般唤道:“莲儿……”
瞪大双目,我躲开他的触碰,颤着声音问:“你……你叫我什么?”
完美的唇角勾起一丝诱人微笑,这是那个人极为熟悉的动作。
修长的手指轻轻摘下面具,就在正视面对他之前,我还是有所侥幸的,可当我真的看见那张脸,一切幻想都破灭
了。
你,还想夺走我什么。
眉目浅浅一笑,碧绿色的瞳孔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咬着牙,我唤出他的名字:“风华,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