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玉堂身侧而立,长棍点地。
风止,袍摆缓落。
七尺之内,地面无叶无尘。风劲虽过,嗡响未静。
清晨凉息,方敢泛过,撩起一丝鬓边乌发,细碎飘扬。
晨光中,唇角忽而轻起弧度。
“展大人,回来得可真早!”
白玉堂身后院门处,所站蓝衫之人,果然就是展昭。
一路回来,展昭本是心中气盛,打算要好好教训这只好事胡闹的小白鼠。偏未进院门,便闻了呼呼棍响,已料到是谁。
再走近去看,果然见是那白玉堂在院中耍棍。
这一看,不禁心中大赞。
白玉堂非持惯用之兵,但所使棍式绝不逊于剑招。
若说画影一出,虹展破长空。
今见丈二棍横,扫塌一片天。
展昭虽修性沉炼,但毕竟是习武之人,见了好把势,难免心痒,一时倒忘了兴师问罪之举。
待白玉堂招停,再补上一句极其刺耳的“展大人”,展昭方才忆起初衷,脸上欣赏之色顿敛。
臭老鼠,棍招耍得再好,还不是乱捣一通尽坏事!
“白捕头,晨起舞棍,好兴致。”
白玉堂何等机敏,怎会听不出他语中藏讽。
眉峰一抬,翻手收棍身后。
转面朝他,咧嘴一笑:“展大人误会了。白某初任捕头,自当乘留守备差之闲,勤练功夫,以备展大人他日有需,鞍前马后地照应大人啊!”
此话应是讨好恭维之意,但听在耳里,却有说不出的刺耳。
展昭岂会不明。
冷笑应道:“展某何德何能,怎敢劳白捕头协案?”
平日涵养极好、怎么逗都不恼的猫儿,这会儿脸黑沉得跟锅底一般,加上一宿未眠,已接近爆发的边缘。
看他这副模样,白玉堂料想必是露馅,心中大喜。
但还是不露声色,困顿问道:“白某驽钝,不明展大人何意。”
只可惜他眼里得意难掩。展昭当下气爆:“白玉堂!!你故意阻挠展某办案是何道理?!”
“展大人您又误会了!”白玉堂施然而笑,“大宋律法,似乎并无禁公门捕头到青楼寻乐一条。展大人平日口口声声遵律行事……”眼角扫了扫展昭,“怎么?今日倒是忘了?”
“你——”
“再况,白某不是开封府直属,要作些什么,展大人……”鼻子哼出半声冷笑,“似乎也管不着!”
展昭态度亦硬:“不论如何,今日你势必要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可以,就看展大人有没本事,撬开白五爷的嘴!”白玉堂话音一落,手中长棍铿地而起,拦腰划出半圆。
呼啸风声,挑韧立至。
“自当奉陪。”
难道展某怕你不成?秦淮河畔一斗反正未了,今日作续亦无不可!
棍横剑起,便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然滚进一大圆球!?
定睛一看,方瞧得那物并非球体,而是江宁知府大人——韩拓!!
二人蓄势待发,眼见便要搭上手,恶战在所难免。可中间突然趴进一团圆滚滚的、四脚趴地、状似肥龟的知府大人……这场面可算滑稽至极。
偏那韩拓不知,摸着跌疼的屁股坐在地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这院阶怎这么高……赶明儿让人将它磨平……”
韩拓不识武功,二人此刻若真交手,只怕难逃池鱼之殃。
白玉堂纵是任性,但不愿伤了朋友,立下收棍敛招,两步上前将他揪起身来,恶狠狠地吼道:“捣什么乱啊你?!”
“我、我……”
摔跤兼滚地已是不幸,此刻非但没听到安慰,反遭呵责,韩拓无能自辩,只得极是无辜地眨巴两小眼睛。
展昭见他匆匆赶来,必有要事,也收了架式,过去拉住白玉堂:“白兄,莫要冲动,韩大人必是有事相告,且放手让他说话。”
“嗤!”白玉堂甩手丢开衣领子,瞥了展昭一眼,“猫儿,这帐可记下了。”
“当然。”
展昭应下,随即转问韩拓:“韩大人,可有要事?”
韩拓这才缓过气来,急忙道:“又死了一个人!”
闻此言,展昭微皱眉:“何以称‘又’?”
“死者是个男人,据忤作查验,死者身上并无致命钝器伤痕,下体男器也是被齐根割去……”
“在何处发现?”
“浮尸秦淮河内。”
“死者是谁?”
“……”韩拓忽然瞄了瞄白玉堂,眼神中流过一丝异样,欲言还止。
白玉堂可见不得别人扭捏,喝道:“看我作甚?!快说清楚了!”
“呃……死者是蔡家的少爷——蔡恒钧。……也就是秋娘的相公。”
“什么?!”
蔡府上下已得知噩耗,悉闻嫡孙惨死,蔡老夫人更是当场昏倒。府内主事管家已吩咐下人准备举丧之事。
待韩拓等人赶至蔡府,见到蔡府此刻被惨白所裹,哀挽漫院。
通传之后,众人随下仆入了正厅。
厅内端坐一位老夫人,看她年纪已过八十,手拄龙头拐杖,满头华发,脸容憔悴哀伤,但精神仍稳,见了韩拓等人,便吩咐丫鬟上茶款待。
韩拓颇懂礼数,寒暄慰问一番,才道明来意。
蔡老夫人听了,叹得一声:“唉,大人来意,老身明白……只是恒钧他……老身不愿他不得安宁……还望大人见谅!”
“老夫人请莫见怪,本官也是例行公事,查问贵府家丁……”
“大人,蔡家乃清白世家,此事已在江宁闹得沸沸扬扬,老身不想再多生枝节。”
“可本案涉及人命……”
老夫人似乎已不耐烦,轻轻咳嗽一声:“大人行事故我,实在不该。”
“老夫人言重了!既然府上不便,本官不扰便是,不扰便是……”
看那身为知府的韩拓对蔡老夫人诺诺应和,一旁展昭不禁大为皱眉。心中忽忧那白玉堂发作,转头一看,却见他气定神闲,无半分妄动神色,正觉奇怪。
韩拓招来随行师爷,吩咐道:“传令下去,不得骚扰蔡府上下。”
“是,大人。”师爷应下,又小声地问道,“那学生该当如何载录此案?”
“笨。”韩拓瞥了他一眼,“就说蔡少爷急病致死。”
“大人,此举不妥!蔡少爷死在秦淮河上,若说得了急病,恐难取信于人。”
“师爷言之有理!那么只好说是遇盗了!”
“不行啊大人!蔡少爷被发现时,已有多人看到他身上戴着许些名贵配饰,遇盗之说更是纰漏!”
韩拓不悦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想看,蔡少爷死在秦淮河上,而附近都是妓院青楼,瓜田李下,难以避嫌。若找不到死因,以蔡少爷的家财身份,必被误是为花魁头牌争风吃醋勾起杀孽,又或是某女因爱成恨为情杀人……更甚者……”
“大人!”
一旁蔡老夫人听不下去了。韩拓跟师爷所言虽无根据,但若无真相示众反令坊间好奇,众口之下难有完骨,蔡家名声怕也难怡保全。
“老夫人有何指教?”韩拓回过头来,笑眯眯的小眼睛总是两条小线。
“还请大人详查此案,替我家钧儿伸冤啊!”
韩拓愕然:“夫人刚才不是……”
“老身一时愚昧,望大人不要见怪。”
待蔡老夫人引韩拓入内详谈,白玉堂才转头看向展昭,嗤笑道:“怎么,猫儿?沉不住气了?”
“白兄见笑。”
“放心吧!”白玉堂抱臂胸前,看着内堂方向,“这臭小子,别的功夫全没有,就扯皮唬人的功夫厉害。不过是一老太婆罢了!”
展昭恍悟,难怪脾气最暴躁的人全无反应,原来早是知道自己的青梅竹马足以应付。
朋友便该如此。
不必言多,只须心懂。
但一个“懂”字,却已是极难做到。
黑硕眸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意味。
9
得蔡老夫人首肯,衙内众人立即召集全府家丁仆役,细加盘问。
韩拓与白玉堂、展昭三人则行至后院蔡恒钧居处。
蔡恒钧居处位院之东南,亭台楼阁,幽静宁人,虽显富却不豪奢。三人步过院门,迎面来风。风中,嘤嘤哭声,凄切哀怜,教闻者与之同悲。
白玉堂眉峰轻拢,脚步不禁加快。
花厅内坐了一缟衣女子。
见她鬓带素麻白花,掩面哭泣,一帕方巾早已濡湿。
身旁两名伺候丫鬟,神情木纳,见主母如此悲伤竟未施语劝解。
“婉秋。”
那女子哭得伤心,一时未能听到门外呼唤,待觉了温暖的手指轻柔拭去她脸上泪痕,方吃了一惊,连忙抬头去看。
“玉堂?!你怎么……”
只见曼如泉,泪眼婆娑,曾是娇媚面容,此刻憔悴苍白。
白玉堂从怀里取出一方净帕,放到她手中:“莫哭了。”
“这不是为难秋娘么……”秋娘唇笑带涩,眉宇间无限愁苦。
韩拓与展昭随后入得花厅。
秋娘见了,连忙擦干泪痕,勉压哀绪,站起身来微一欠身:“见过知府大人。秋娘初寡,故不能行大礼,望大人见谅……”
韩拓糯着一张脸,甩手摇头:“你、我、玉堂本乃故交,何必拘泥礼数?”
“秋娘知道,只是礼不可废……”
秋娘请三人落座。韩拓知她刚逢丧夫之痛,此时问案必勾起心伤,不禁有些犹豫。侧眸瞄了瞄白玉堂,亦是欲言却止,必也与己一般想法。只好又瞅了瞅另一边的展昭,见他细细打量着房宅内设,也无盘讯之意。
正不知如何开口,秋娘却先说话了:“三位此番,可是为了恒钧而来?”
“呃,不错。”韩拓连连点头,“秋娘,可否劳你将昨夜之事详述一遍?”
“不劳。昨夜戌时左右,恒钧方从主铺回来,之后匆匆用过晚饭,便又出去了。”
“可知他所往何处?”
秋娘摇头,淡苦一笑:“为妻者只守家房,岂能管夫君所往?”语中难掩愁郁,旁座白玉堂听了,眉头皱意更浓。
韩拓又问:“可还有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秋娘颔首不答,似乎有所顾忌,韩拓正是奇怪,一旁白玉堂忽然插话:“人夫老,来派,鬟丫两。”
字不成词,词难拼句,全然不明所说何意。厅内各人皆愕,唯韩拓与秋娘领悟其意。
“法戏此用。”
秋娘点头,道:“回夜每他,香有身。”
“味香?种何?”
“知不也我。”
旁边展昭神思机敏,不过两句,已听出二人对话乃是颠倒句意,可怜秋娘身边两名丫鬟糊里糊涂,全然不知所云。
白玉堂与韩拓对视一眼,韩拓会意,站起身道:“我去去就来。”言罢,便匆匆出去了。
白玉堂回过头来,温言道:“放心,白玉堂定会擒得凶手,还你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