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浮生————白槿
白槿  发于:2009年05月24日

关灯
护眼

  白云里伸下一只苍老且干枯的手,攥住了我的心,狠狠的,有一刻,透不过气。

  醒过来,醒过来,云里的人又开始喊了,尖尖的青刺,杀死了飞舞而来的白蝶,淌下一点一滴的血珠子。

  “……断锦……”扬起眸,指尖摸上他的眉目,和藏人如此相像,在我的眼中,却只是当初白樱树下的男孩,“是你在叫我吗?”

  “莲见,醒过来吧。”青年笑了,秀挺的眉尖透了点悲哀,一个吻,如同对神祗的膜拜,只淡淡掠过,了无痕的。一瞬间,血水从漆黑的夜晚中汹涌而来,飞溅了我一身。
“……断锦……”青年消失了,我的手无主地,抓不住凭依。

  “他,快死了。”藏人的声音从身后飘忽而来,云霞沉淀成风中的碎片,冷淡而静寞。

  “……”

  “当年的咒术已到了尽头,那个孩子最多还能活半年。”醇黑的眸子看向我,很平静的,是洞悉所有的了然。

  心头微微一颤,生了一根尖且利的青刺,生生哽在骨里,痛极,痛极。

  一声低叹,藏人伸出手,捧住了我的颊,他的眸中有红红的月亮,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你还不懂吗,我的孩子?”零落的百合从白骨堆中长出来,飘起来,飘起来,晃过我们对视的瞳。
“我们在一起,只会使彼此越来越寂寞,但那孩子不同,他能令你真正快乐。”

  “藏人……”我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把三生三世都看透了,枝叶间的风流过去,千万瓣红花在它身后赶着,追不上也留不住,爱和恨,终是没有归宿的地方。

  “所以,回去吧,你们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在红椿丛中相遇,那一夜的风很清,云很淡,月亮很红。

  他说,我要让你永远留下来。

  阖上眼眸,我知道,他是我永生不想再遇的红月,“再见了,藏人。”

  云碎了,春蛛惊惶逃离,扯破了才织的网,大大的茧掉下来,我们是里面的蝴蝶,拍打着单薄的莹翼,正在破茧而出。

  我醒了。

  七尺屏风上的红狐逃出了红椿丛,遮蔽住眸子的花一瓣瓣飘离开来,终于,到了长夜的尽头。

  “……莲见……”

  “断锦……不要再哭了……”

  天上没有红红的月亮,我不想让我的娃娃再哭了。

  ——飘雪——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白白的棺材里,身畔开了一些红的黑的花。

  我喜欢雪,曾经是雪夜中小小的红狐,无声行走,痴醉缠绵,踏雪无痕。

  ——如果死在这一捧泪水中,这个肮脏的尸体也能洗得干净了。

  绝不是谎言,只是现在还不能够,因为有了他。遇见他,离开他,舍不下的,只有他。
由是青年凭身躯护着,我的伤并不碍事,只长久未动,身体不听了使唤,手指颤巍巍地抚过他垂落下来的白发。

  “我是不是老了?”他紧紧拥住我,不可思议的,有春日里,稻荷熏衣草的味道。

  摇了摇头,环住青年的颈项,眼眸弯成月牙,流离若狐,“不,你只是长大了……我的断锦。”

  我的娃娃,长大了。

  白白红红的飞花下,他向我伸出手,温柔而顽固,时光停止了,我微笑,静若止水,白皙的手指乱了水面的月亮,终于,还是覆上他的,再也不放开。

  “莲见少主。”不紧不慢的声音,干净得有点冷。

  青年的身躯一颤,“莲……” “没事的。”顺了顺他额前的白发,我静静看向逐渐走来的蒲草。

  无主飘摇的一抹绿,绿得像那个清晨的镜子,映亮了红椿湿漉漉的花蕾,映亮了藏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点一点,都生了幽末的斑驳。

  垂下眸子,浮起细小的戏谑,“我们的棋局,看来是藏人赢了。”

  “不,藏人神主一开始就输了,因为他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你。”蒲草笑了,优美且细致,如枝上的青叶,遭了白霜,晃而不落,是怨,怨到了骨子里,反而沉静了,“事实上我真正想杀的,只有你一个人。”几近透明的眼眸中,下起了早雪,一生一世,没个着落。


  月亮哭了。 一滴,小小的幽蓝的眼泪。

  剑飞过来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雪中飘成了前生的低吟,情,无非是因果中的债,你欠了他,你就必须还。

  然后,那把长剑颤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

  不知何时,剑尖停了一只金翅鸟,醇黑的眼珠转了一转,浮起了过眼云烟,遗世而孤立。

  “……藏人神主……”

  “够了……”无依的魂魄摇着风铃,叮呤叮呤叮呤叮呤,一串串水里的碎响从很高很高的苍穹上飘下来,“蒲草,够了。”

  “为什么?!”指尖陷进掌心,镂了一弯泛红的新月。

  “你应该知道的,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

  是的,情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一笔代过,连半点遗墨都不曾留下。
凤禽瞥了我一眼,行行止止,美丽的翅翼张开了,小小的黑影渐行渐远,再也寻不得。细雪斜飞,只飘下一小簇单薄的羽毛,落在我的手心,孤零零的。

  神佛说,时辰到了,哪怕不舍,也得放手。

  小小的纤白依偎着手心,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静谧,比生更温柔,比死更详和。

  ——父亲,你爱我吗?

  ——你说呢,我的孩子。

  我说,答案永远都是一个,你爱我,所以,这一场棋局,你输了。

  最后一子,你始终都没有落下,是看得清楚,所以,真真正正地搁下了。

  蒲草阖上眼,把下唇咬成了失血的青白,长长久久,猛然间,一声凄厉的呻吟,水祗在他手中活活被折断了,两截残尸斜插在雪地中,苍茫的风吹过来,就此埋尘。
星月都沉落了,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扑颠逐狂,毫无生息,留下三个被苍青遗弃的人。

  蒲草笑了,比哭还苍凉。

  “莲见少主,”他看向我们,最后一眼,有些事一生都是隐隐浅浅的难解,只能由着年月去打磨,一点一滴,不能消失,但可以不再如此疼痛,“希望你和神主能够幸福。”


  “嗯。”他的目光很忧郁,我懂得的,这是,藏人最后的愿望。

  蒲草走了,不再回首,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只风雪中渐渐淡去的一点嫩绿,鲜明如昨日。
前途沧茫,我们都只是尘世下的小小生灵,苍青辽阔,无处容身,不如,不如一笑泯恩仇。

  长长的道路畔,长了一小簇青青的菖蒲,迎风摇曳。

  冬季快要过去了。

  雪下得小了,细微的一瓣,顺着风起飘落下来,静悄悄的,怕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世。

  青年很累,躺在我的怀里,眼睫下浮起淡淡的阴影,半梦半醒。

  “睡一会吧。”手指一点点流淌进他的长发,温柔地浸没,漾起满目的暮雪。

  “我怕醒来后,你就不见了。”他的眼眸是月光下碎了一地的青瓷,我仍记得,和初见时一样,美丽而清冷。

  “不会的,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次,我会一直陪着你,不再离开。”
“……嗯……”他闭上了眼睛,像一个才出生的稚子,只剩下瞢瞢无知的幸福,恬睡于沉沉白雪中。

  我张开双手,紧紧地拥住他,如同拥住自己的前尘,自己的今生,甚至自己的来世。时日不多,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等你醒来,我们一起去稻荷吧。春天开了,山野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熏衣草,兔子像个白白的绒球,在花丛中打滚。夏天,开的是一串串的紫藤,叮呤叮呤,如同小小的铃铛。然后是满山红叶,会燃烧好一阵子,比任何花都好看。终于,簌簌地飘下了雪,人间一片薄白。”


  温柔而笑,一滴水珠从眼眸中滑下,曲曲折折,凝成了薄冰,落地粉碎。 “断锦,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

  红红的月亮下,痴过,怨过,嗔过,恨过,此时此刻,都像是手心中的一小片白羽,沿着风的涟漪,飞走了,飞走了,飞走了。

  春日红椿纷扬,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而今,白雪飘飘,才是放歌纵酒的好风光。

  故事结束了吗?

  或许结束了,或许还没有。

  或者很久很久以后,在山巅,在水湄,一曲苍笛渺远而来,一叶小舟相望天涯,会看到似曾相识的人。

  白云深处,拈花一笑。

  卷四 玉前藻 完

  ——END——

  后记: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三千年前孔子曰为“惑”,《莲见》中要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情感,其中的人物没有了上一部《醒梦》里的生死痴缠,最终,不过拈花一笑,天涯相忘。题记“走向一直冒出来的云”,是近代禅者种田正一最后的俳句,万事莫求,随风而至,随风而逝,只缘字而已,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莲见》虽然是《醒梦》的下部,但我一直希望它们能够各自独立。事实上,《莲见》是《醒梦》故事的后续,莲见和醒梦,断锦和殊绝,都是前世今生的关系,由于我想表达的是完全不同的轮回转世,所以人物的性格也起了很大的变化。而当年东皇用神格作为代价,祈求上苍和醒梦再有一世相见的前话,在冉冉浮生的番外中会很详细地提到,我也想借由番外《行云里》,《驿路梨花》将两个故事正式联系在一起,构成完整的冉冉浮生系列。


  驿路梨花 ——冉冉浮生外篇

  by Irovelian

  天地间的梨花又凋零了一朵,恍然惊觉,我已是错过了一生.

  1

  低垂的细长枝桠上,成簇成簇地开满了小红樱,七八瓣一起,疏疏朗朗飘落下来,浮在清澈的水面上。池畔长满了菖蒲叶,青嫩欲滴,摇曳生姿。

  “藏人,藏人。”

  绕过池子,我走上湿漉漉的林荫小道,春风依偎过来,腼腆的,有雏菊的清香。

  大片大片的青草上,躺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漆黑的长发随意枕在苍袖下,偶有几络垂落于洁白的额心,细碎如梦。

  “藏人。”

  他睁开了眼眸,细长的,像古画中的猫一样秀气,见了我,慢悠悠立起,浅苍面的和服束腰垂地,绣着几只翠禽。

  “睡着了?”

  “不。”摇了摇头,“只是听到了歌声。”

  “嗯?” “……很久很久以前的歌声……”

  “唱了什么?”

  “秘密。”他淡淡笑开了,是一种白瓷人偶的冰凉,和这样的微笑相伴了八年,仍觉得浮光流影煞是好看.。对于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我一向都是纵容的。

  “二皇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如我们所料,皇兄在今日被父皇流放了须磨。”

  细长的黑眸微微眯起,几片红花瓣落了下来,疲于奔命,但始终逃不脱他小小的手心,“来年,左大臣将会招你为婿,如此一来,东宫的位子,指日可待。”

  目光透过八重樱纷扬的树枝,我看见了青翠的山峦,云里雾里,延伸向遥不可及的苍穹。藏人的声音从身后悠悠渡来,“两年后,这片国土的主人就会是你。”

  回眸,小小的翠禽遮迷住我的目光,红樱一朵,一朵,一朵,在飘飞的羽毛中载浮载沉。

  两年后,父皇无故病逝,在左大臣的拥护下,我顺利登上了天皇之位。

  同日,我为藏人举行了百目神主继任大典,年仅十岁的孩子,成了百目家前所未有的巫觋。

  嵯峨神宫里,他用一根古式的青结挽住了柔亮长发,醇黑的眸子敛起稚气,沉在缥缈的熏香中,若远若近。

  苍青里下着洁白的梨花雨,小小的花,无了骨,无了血,只有那样一点点的心魂,划破层层堆云,飘落而来,织成一片烟水迷雾。

  一瞬间,相视而笑。

  2

  素青的水罐放置在壁衾上,插了几枝浅色的石竹花,藤蔓纤细,花朵和嫩叶都是娇小的,惹人怜爱。

  两只酒盅,精致且小巧,漆黑的面上,仔细描摹了几簇宽叶草。

  “藏人,知道京都中最近关于你的流言吗?”酒水倾注空盅的声音。

  “没有留心,这次和我牵扯在一起的是谁?”

  “……我……”斟酌着言语,“似乎是天皇和臣子的恋情。”

  挑了挑秀气的眉,淡漠地瞥了我一眼,“我可不想成为佞臣。”

  忍不住开怀大笑,这个古雅的少年打小便成了众人口中的谈资,有意的,无意的,总是流言不止,本人不理会人言可畏,只苦了我这个替他料理非议的天皇。
“藏人,立个正室吧。”

  “你有人选?”漫不经心。

  “常磐皇后的妹妹。”

  “挑个日子吧。”清酒凉透了骨,飘了一瓣洁白的梨花,他仰头饮尽,尘,埃,落,定。

  薄红的云霞渐渐西下,夕照迷人,舞者的髻上插了各种各样美丽的花,长袖甩了过来,和着清亮的横笛,浅浅吟唱。

  一小瓣梨花飘下来,落在新人洁白的织纱上,看在眼里,不知为何,总觉得一片惨淡,面目模糊。

  3

  燕子飞来了,飞走了,在檐下梳理羽毛,不知凡几,唯明了,岁月无惊。

  偶尔梦回,见到在白梨花下嬉戏的年少,池水映着苍翠的小松树,对酒当歌,作了轻狂。

  醒来后,终是不再鲜活。

  “父皇,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些有关百目神主的事情?”

  拉开纸门的孩子,着了一件素净的白和服,就如他的性子,藤萝一样柔顺,磐石一样坚硬。这三皇子从小便通懂世情,自有主见,极能排遣我的郁闷。宫里的人都坚信,东宫之位,已是非他莫属。


  微笑,伸出手,“蒲草,过来吧。”

  只一日,这捧在手心的爱子舍弃了皇族的身份,永远地离开了我。

  “父皇,辜负了大臣们的心意,我很歉疚,可是我想要跟随他,直到我死的一日。”

  高洁的眼眸,无畏而淡定,仍是稚嫩的声音,却再也不是昔日依偎在我身畔,听我诉说藏人种种的孩子了。

  长长的武士刀,亮得晃眼,我逼向藏人的颈项,狠狠地,“藏人,也许是我太纵容你了。”

  他只是慵懒地笑,若有似无,“你应该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没有心,那种东西很久很久以前就支离破碎了。”

  我知道的,他没有半点错,这个缺了心的人,总是被不停地爱恋着,疯狂地思慕着,自己却不曾留恋过任何人,任何事。

  也许是我的报应,杀了自己的父亲,失去了最钟爱的儿子,前缘因果,总是公平的,让人永远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高傲的凤禽瞥了一眼枝头的白梨花,他的目光中,没有怜悯,只是淡漠地扬起唇,像一尊冷淡的白瓷。

  4

  那几个月,我不想见到他,所以我派遣他去了稻荷。

  不久之后,他归来了,携着一只小小的红狐。

  他微笑着说,他的劫数到了。

  春雨斜飞,叮呤叮呤叮呤叮呤,小小的风铃在檐上柔声欢笑,和他开怀纵酒,只觉得回到了少不更事的年月。

  有点薄醉了,藏人信步走进雨里,踩过池子的踏石,垂下了醇黑的眸子。

  水面上漂浮着睡莲的叶子,被雨水打歪在一边。

  “藏人?”不放心,跟了出去。

  “彼岸花,开彼岸,不见花,不见叶……”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