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觉得建建和阿宇的关系……很怪?」离开仁义潭的时候,阿鸿和我同一车,他这么问我。
我有些讶异:「已经怪上半天了,你现在才看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
风声呼啸吹过,阿鸿的声音听不太真切。时速已经飙到六十,前面的车仍愈离愈远,我皱了眉:「那是……阿宇?他骑
这么快干嘛?」
搞不好有七、八十了。虽然不是在市区,车不多,但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小强也注意到了,他扯开喉咙放声警告,阿宇才逐渐慢下。
「这几天别让那两个人再骑车了,用绳子绑好摆在后座,连眼睛嘴巴都蒙起来,最不会出事。」我的结论。
阿鸿认同地笑了笑。
天色黑了半边,看来转眼要有午后雷阵雨落下。两个地主商量后决定先回阿沛家稍作休息,雨停再出门不迟。
决定好方向后,三辆车齐齐掉头。来时的路已经看不见阳光了,往回骑去不知怎地让我有了「重入虎口」的不好预感。
「我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怪了……」阿鸿说,「反常的先是建建,所以我很自然地联想可能是阿宇做了什么让他恼怒的
事……可是之后,反倒是阿宇的情绪比较不稳。你看建建,现在的样子不是挺正常的吗?如果不是他丢筷子在先,搞不
好我们会以为阿宇生的是另外的、别人的气。」
我有不同的看法:「一个巴掌拍不响,恐怕没有真正的谁对谁错。」
「或许吧。」阿鸿想了一下,点点头。
「吃饭那时候你不是有把建建带离风暴现场吗?跟他谈了什么?」
「很想知道?」
当然。只要是朋友,就会想关心的。
阿鸿却说建建没有明讲,只答应不会让他们两人的私事坏了这次寝游。
看来,事情可以简单也可以复杂,难办了。
「他们之前有过一次大吵,那时的气氛跟现在很像。让人差点以为他们会绝交。」
「是建建笑阿宇像女人,结果两人动手那次吗?」我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这个。
「当然不是。打得很凶是没错,可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气氛也没这么反常。」阿鸿的语气有些讶异我竟然没有印象,
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难怪你不记得……那次你不在学校,回家了。」
我猛然醒悟:「是去年端午节那次!」
去年端午节发生事件的经过,我半点也不知情,只知道「结束了」,还有一个奇怪的约定「从此大家不要再提这件事」
。
虽然好奇,不过一直打探不出什么,久了也就慢慢遗忘。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直觉吧,让我想到那件事……」
虽然属于端午节的热闹气氛一年比一年稀释,有没有吃粽子划龙舟甚至有人不再在意,但好歹是个大节庆,国定假日放
假一天总少不了。
端午节前一晚,我在回家的公车上,其它人约着去吃大餐,只有阿宇闹肚子疼留在寝室休息。
冲突点在于,建建点了餐但只吃一半,因为担心阿宇提前返回宿舍,结果在寝室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发现一个陌生男子,
顿时勃然大怒。
「阿宇说他出门买面包时突然腿软坐倒在路边,是那男的扶他回来的。两个人聊着聊着倒也尽兴,请他进寝室坐一下,
刚好就坐在建建的椅子上。」
「就这样?」这样有什么好生气的?
「当事人的描述就只有这样,不过我想,一定有某些关键的地方被隐去了。」
「怎么到现在才跟我讲啊?那时候大家口风都紧,真不够意思。」
「当事人表明了,愈少人知道愈好嘛!」
「那现在让我知道又没关系了?」
阿鸿耸耸肩,「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件事有没有保密都没有差。」
我不以为然。
「除非……」阿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些呆了。
「怎么?」
机车继续前行。
阿宇突然喊:「先停一下,我想到加油站上个厕所。」
我吓了一跳。曾几何时他就骑在身旁,肩并着肩,左右只差一步的距离。
是我太专注于骑车,还是太专注于对话?
阿鸿瞬间没了声音,或许心里和我想的是同样的问题:阿宇听到多少?
私下道别人长短,总不是件道德的事。我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机车在加油站停下,阿沛说接下来总共还要骑上好一段距离,不如先把油加满。
众人点头。我牵着车要到油箱前,阿宇把我拦下:「让阿鸿去加油吧……我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
所以停车上厕所只是个借口?
「当然好!」我卖力微笑,心里暗自祈祷。
可为什么要祈祷,又应该祈祷些什么,我说不上来。
阿宇先是带我到厕所。可他在踌躇该怎么开口的两、三分钟内,就有好几个人进进出出,他因而决定要换个地方,于是
我们来到厕所后面一块没有利用的小空地。
该是极私密、不希望闲杂人等瞎搅和的事情吧?
「我刚才听到你跟阿鸿在谈论我。」阿宇开门见山。
「嗯……」我缓缓点头。
「结论呢?觉得我很奇怪?我很烦?早知道这趟寝游不要找我了,是不是?」阿宇苦笑。
天地良心啊!我当然连连摇头,直说没有。
阿宇的表情看不出来是信还是不信,又或者信不信根本不是关键,他只是随口问问作为开场白而已。
不想再让思绪绕着无聊的圈子,狠下心,我直截了当地问:「大家都那么熟了,发生什么事,你不能直接讲吗?」
阿宇双唇愈抿愈紧。
「跟建建有关,对不对?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最莫名奇妙了,不管是他错还是你错,反正让着他一点又没有关系。」
阿宇低下头,又抬起眼,开始有泪光在眼里打转:「你们不会懂的……」
「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当然不懂。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
阿宇犹豫了。
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自己攻破了他的心防。很快他就会娓娓道来,然后,事情将变得简单。
所谓的难题,不都是当事者自己陷入死胡同,把自己逼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其实……」阿宇的声音轻轻的,显得很是犹豫。
「嗯。」我鼓励他说下去。
三十秒的沉默。
「算了!」终究还是退缩,「没错,是我和建建两个人的事……我们两个处理就好,其它人不要介入,好吗?」
说到最后一个字,竟像是哀求了。
我不禁恼怒起来。这两个人的脑袋是豆腐做的吗?希望别人不要介入,可也不反省自己是什么表现。一副天随时要塌下
来的样子,凭什么要我们安心旁观?
「你们又打架了?」我开始胡乱猜测。
「才没有。」
「你们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
「不是。」
「你昨晚住他家的时候打破了古董花瓶?」
霎时间,阿宇的眼睛圆睁:「谁说我昨晚住他家的?」
「没有吗?」我想了想,「你们不是坐同一班火车上来?想说你到他家去玩……」
隐约觉得阿宇的反应不太对劲,我又补了一句:「是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因为我跟他坐同一班车?太可笑了吧!」阿宇显得异常激动,「我到高雄……是因为我姨妈住高雄,我去拜访姨妈
,不行吗?同一班车也只是巧合,约中午到嘉义火车站,谁都会选那班车……」
「好好好,是我乱说话,别生气。」我试着安抚。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到建建,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然后转头就要走。
好歹要阿宇心情平复一些再回去会合吧?我上前拉住他手腕。
他突然转过身,紧紧把我抱住。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却缠得更紧了。
「阿宇,不要这样……我觉得,很奇怪哪!」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肩头开始有着些微的震震起伏。
哭了。虽然没有声音,但我马上知道他哭了。
忍不住叹了口长气。印象中阿宇还称不上绝对地乐观开朗,却也不至于失控到这个地步。是怎样的遽变,深深打击着这
个又坚强又脆弱的男孩子?
不由得,右手手指轻轻刷着阿宇柔软的头发,左手成掌轻拍他的背脊,感觉像是在呵护一个婴儿——身高一百七十五公
分的超级巨婴?
或许脆弱的时候,所谓大人小孩的分野,根本就不存在吧?
远处一个小点逐渐变大,身形渐显以后,我看出来了,是建建。
我猜多半是担心阿宇消失太久,而找过来的。于是心中有些感叹。建建还是很关心阿宇的嘛!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坐下来
好好谈的呢?
建建看到了,阿宇头颅伏在我肩头的模样,脸上顿时浮现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像是嘲弄。
我用眼神示意他别过来搅和,先让阿宇安静一阵子再说。他开始还不想走,可我很坚持,终于,他摸摸鼻子,悻悻然退
了开去。
不知道经过多久,阿宇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他缓缓挣脱我的怀抱,脸微红,看来有些不好意思。
再度开口,马上就问:「建建刚才来过,对不对?」
我没有正面回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背上有长眼睛啊?」
「那就是有罗?」
雷声响过天边。雨滴开始大颗落下。
「下雨了。」我说,「结果还是得淋雨回去哪!早知道刚才就不骑那么快了,赶投胎似的。」
「是啊……不过刚才骑最快的,好象就是我喔?」
「还敢说!」我忍不住糗他。
他笑了,淡淡的。这暌违已久的笑容,让我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至少比苦瓜脸好看得多。他应该要多笑的。
「这样也好。」阿宇突然又迸出一句我听不懂的句子。
我追问,阿宇只是摇头。
「以前都不知道你藏有那么多秘密啊!」我说。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吧……我想我才要开始认识我自己。」顿了顿,「小维,就你的印象说说看,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
「啊?我的印象吗?」
我开始整理思绪。可没多久,阿宇又说话了:「没有要你回答……我乱问的而已。」
「喔。」
回到阿沛家,六个人全成了落汤鸡,无一幸免。
阿沛爸妈一面碎念着「怎么不会先找个地方躲雨」,一面准备干净毛巾和吹风机,声声催促赶快排队洗澡。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六副身躯尽皆干爽洁净的时候,雨已经停好一会儿了。
开窗,空气带有潮湿却洗尽灰尘的香味,除去了白天的湿溽酷热,再缀以点点逐渐亮起的霓虹,要入夜的嘉义另有一番
风情。
或许是尽情发泄过的缘故吧,阿宇总算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至少,又是大伙儿认识的那个会笑不胡闹的阿宇了。
没有人不感到惊奇,我也不例外。不过因为是大家乐见的,所以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寝游到此,才真正开始有它应有的轻松感觉。
阿沛爸爸坚持要招待我们去附近一家西餐厅用餐,我们极力推辞。虽然有人付钱解决一餐是好事啦,但是一直麻烦人家
实在说不过去,阿鸿甚至笑说以后不敢借住同学家了:钱债易算、人情债难还啊!
最为难的自然是阿沛,两方相反的意见轮番夹击,搞得里外不是人,索性锁上房门,来个以不变应万变:「你们去讨论
吧!我在房间里眯一下,讨论好了要出门前再来叫我。」
结果,阿沛爸爸说不动我们,只能由着我们依照自己行程——逛夜市去也!
本来嘛,脚长在我们身上,要往东要往西当然依着自己的意思,别人又岂能拿刀子抵着我们脖子?有趣的是,热情过头
的阿沛爸爸劝说不成,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怎地,竟酸溜溜地爆出一句孩子话:「夜市的东西不干净,多带点肠胃药啊
!」
接着背上狠狠吃了阿沛妈妈一记。
「要死啦!哪有这样说客人的……」
绑完鞋带要发动机车的时候,我跟阿沛说:「你爸妈挺有趣的!」
他只是憨笑。
常听人说,在台北买东西跟被抢劫没什么两样,过去只当是玩笑话,毕竟同一个地方住久了,早习惯怎样的东西值怎么
的价钱。
逛一圈夜市,才重新建立起我对金钱的价值观。
「太便宜啦!」我和阿鸿很难不发出这样的惊叹。
举例来说,嘉义有名的「火鸡肉饭」在台北也吃得到,只是用料没那么讲究,一点点肉屑像点缀一样洒得小心翼翼,在
这里随便一家看去,主菜配菜很少有不铺满整个碗的。价钱也便宜,在台北最基本的价格,这里已经能买到小号的火鸡
肉饭便当。
此外,常见的蚵仔煎、锉冰、豆花……等,都至少比认知中便宜三分之一。
因此,感觉没花到什么钱,肚子却已经塞满、吃撑了。
「吃不下了?」大概错估了每个人的食量,小强懊恼全写在脸上,「这里有一家咸米糕超有名的,还有水饺和臭豆腐…
…」
众人只得齐声求饶。
因为晚上要夜唱,预定得是十二点的包厢,所以酒足饭饱后也不急着打道回府,两个地主就带头四处闲逛。
(值得一提的是,夜唱伤身体,料想很难让大人点头,不敢诚实报备,因此阿沛跟家人说如果玩太晚会就近住到小强家
,小强也如法炮制,赌得是两方家长不曾有过往来……就不知道后来穿帮没有?)
夜市里有几家很具特色又热闹的玩具店和电动间,这就够几个大男孩消磨好一些时间。
印象颇为深刻的是一家名为「侏罗纪」的玩具店,店门口摆一个高三层楼的充气恐龙,声势浩大,一眼难忘,店里面卖
的却稀松平常,遥控车、机械模型、绒毛娃娃……大致上这里有的别家也有,大同小异。
「我还以为『侏罗纪』会有很多关于恐龙的特别商品。」我说。
阿鸿接下来整整一个小时一直笑我天真,说最会被广播引诱上当的就是我这种人了。我当然不服气,苦于无言反驳。
在电动间的赛车游戏里,小强一人独战群雄,百战百胜。几回合后才被发现他偷偷插上个人资料卡——原来是那赛车游
戏的常客啦!怪不得车辆性能与众不同,随便一飙时速都有两百多。
「好啦好啦,不用存盘资料就是……」小强被识破后不断陪笑,答应公平竞争,以最阳春的车种应战。结果事实证明,
有一定实力的人是不会被外在环境拘束太多的,群雄照样苦哈哈。
「不是操纵技巧的问题吧?」阿鸿有不同的见解,「我想是小强对比赛的车道太熟悉了……小强,你坦白点,挑一个你
最不熟悉的车道,我跟你再来杀上一场!」
「我不熟悉的车道?好象没有这种东西……」
众人默然。
另外,建建和阿宇停留在各式夹娃娃机前的时间特别久,从中也可以看出两个人不同的性格。
建建看来是夹娃娃的老玩家了,隐约知道哪些容易得手,也就不执着于特定的机种。只花寥寥十个十元硬币,战果就已
经很是丰硕。我一直偷偷注意柜台老板的表情,心疼得脸都歪了,我猜下次建建作势要去换零钱的时候,老板铁定会先
一步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反观阿宇,不轻易出手。一定要真喜欢上了,才会试着夹夹看,然后夹了就一发不可收拾,非到手不可,投下多少钱在
所不惜。要知道夹娃娃机一次累积特定金额以后,夹子弹簧便不再伸缩,换言之是「夹必中」,阿宇就这样子花了整整
两百五十元抱走一只中型的哈士奇。不禁觉得他是花钱买娃娃,而不是夹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