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在一家玩具店看到一种组合起来好大的无敌铁金刚……」
马上遭到大家的围殴。
最后,建建说:「这样空想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看到有什么不错的,就买什么吧!现在才讲要买礼盒,太赶了,
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我们采纳了他的意见。
阿宇一直很安静。
我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也就特别惊讶于他的沉默寡言。虽然早知道他在团体中是个较低调不起眼的角色,但万没料
到开口的次数会比想象中少上那么多。出门到现在,他总过只说过三句话:除了要求买冷饮那次,只在吃饭阿鸿递上一
张卫生纸的时候说声「谢谢」,还有在走路没留意差点被石头绊倒的时候喊了声「唉呦」。
简直就像个隐形人!
「你觉得他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关切过于明显,建建注意到了,这么问我。
我不否认,问:「阿宇的话一向那么少吗?」
「他心情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时候,要不变得话多,要不就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我被弄胡涂了:「那他现在心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建建回头瞥了阿宇一眼,冷冷地说:「反正不要理他就是了。」
我表面上答应着,心里可不同意。
放任阿宇孤单落寞……他也太可怜了吧?
过去有建建陪着他,现在两人闹着别扭,若即若离。
主动跳出去!我的脑袋自己浮现这样的主意。
酒足饭饱后小强带我们到中正大学散步。
中正大学占地不小,校区内除了脚踏车禁止其它交通工具。我们没有事先准备,只能倚赖双脚。
「要想一次逛完,大概两、三个小时跑不掉。」小强说。
我们当然没那么疯狂,就是吹吹风,随兴所致挑喜欢的路走。倒也看到不少风景。
进校门后很快经过一座大桥,大桥下是大片的景观湖泊。湖泊上面天鹅野鸭成群,空中有不少麻雀争鸣争食,佐以岸边
畅怀的声声谈笑,是一片充满活力的热闹。
行政大楼前的喷水池亦有其卖点。中央喷水孔上方高挂一个时钟,往外散开密疏两圈石柱。小强说喷水的时候,除了中
央会冒出大水柱外,内圈石柱上有小孔,也会喷出小水柱。大水柱小水柱多管齐下,又壮观又美丽,常有小孩冲进去玩
水玩得不亦乐乎。
天气热。阿鸿马上提议玩水。
小强面有难色:「玩得一身湿,不就还要回去换衣服?」
「不用换也没关系啊!太阳那么大,晒一下就干了。」
我糗阿鸿:「容易感冒的,就是你这样的情况。」
他不以为忤,坐下来,等待标示上整点喷水时间到来。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分。
没想到,一直等到三点十分,水滴半点也没看见。
「大概喷水系统也想放暑假吧?」我们连声催促,阿鸿只能怅然离去。
另外,校园内还看见不少借地举办活动的营队。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群穿著有着「饥饿三十」标志白色上衣的大孩小孩,手臂上还贴着「饥饿中」的红字,从事的却是
最耗体力的大地游戏。
「这样不会昏倒吗?」小强傻眼。
「大概是想说,昏倒以后就不用怕饿吧?」阿鸿答。
接着小强问有没有参加过饥饿三十的活动。我第一个坦白,我可以在台上拚命呐喊、呼吁大家共襄盛举,下台后却马上
要大啖零食三明治。否则?死给大家看!
阿沛倒是有过一次参加的经验。他分享最强烈的感受是「又饿又无聊」。事前一伙人准备好扑克牌、象棋、电动玩具…
…试图藉此转移对空空肚子的注意力,事实却是没过多久就「全部玩完了」,而且到后来饿得不想动,就算摆在眼前的
是最新发行的热门游戏,恐怕也不会有人想去碰。
阿宇始终一个人在后头慢慢走着,状似贪婪地拿着数字相机捕捉每幕入目美景。前头聊得再怎么兴奋热切,他也一副事
不关己的模样。
中间几次我催促他走快一点,他会跑着跟上来,可没多久便又落后。
于是我弯下腰,低头假装绑鞋带,直到阿宇走进才站起,变成跟他同一条水平线。
「干嘛耍孤僻?」我问,话里头大有埋怨的味道。
「你是故意停下来等我?」阿宇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好烦。风很凉,景色也好,可是……我就是提不
起劲。」
跟我有关吗?我想这么问。只是想而已。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推我,「你不跟他们一起走吗?刚才看你们还聊得满开心的。」
我想了一下,「我陪你。」
「嗯?」
「反正他们四个人就有四张嘴巴了。四张嘴巴抢着说,不打架就阿弥佗佛了,还怕少我一个吗?」
他呵呵笑了两声,然后把相机递给我:「帮我拍。」
「你很喜欢拍照喔?看你总是相机不离身的样子。」
「记忆太不可靠,留下一些画面比较实在。」
「是这样吗?」我随意应着,举起相机对准他,「来,笑一个,一——」
「别闹!」他马上举右手、挡脸,左手挥舞着制止,「我不喜欢一个人拍照。」
「那我陪你。」
说完招手抓了一个路人过来。
路人和善又热情,帮忙照完一张,还问我们要不要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不用了。」阿宇脸色怪怪的。
「怎么了?」我问,「不想跟我拍吗?」
阿宇沉默半晌:「我通常只拍大合照,两个人的话,也只和小琪一起……」
小琪想必是之前那个要好的女友了。
我有些尴尬,随意检视着这台数字相机过去的相片,果然,以风景和大合照占多数,要不然就是不知名场景里陌生人的
或诗意或无意的有趣动作。没有看到他和别人的两人合照。
「看吧?」阿宇笑着,淡淡的。
我下意识地继续按着,突然,出现一张他和建建的合照。
背景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工公园,建建带着一顶鸭舌帽,从侧面拦腰要抱上侧边的他。他显然全没预料,或许是有些痒吧
,也可能是惊吓,膝盖弯了一半,嘴型看起来像是在喊「哇」。
我秀给阿宇看:「这张怎么解释?」
他吃了一惊,脸色随即暗下:「帮我把它删掉。」
我吓了一跳:「没有必要吧!我……我当作没看过……」
「不是你的问题。」他把数字相机抢回,低头按了几个键,然后又抬头看我,「刚才我跟你这张,你想不想要?我传给
你。」
「喔,好啊。」
「然后我想把它删掉。」
无言。
「对不起。」
「啊?没事。那是你的自由。」我这么说,可是心里不太好受。
是我对阿宇的了解太少吧?这样冷酷又薄情的一面,是我未曾接触过的。
「对不起。」阿宇又说了一次。
我只是深深吐了口闷气。
阿鸿催促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后面两个搞什么暧昧啊?还不跟上来!」
阿宇似乎没有往前的动力,我索性直接拉住他的手,用「拖」的。
只是跟上后没多久,他又落后了。
之后因为在想事情,所以我也沉默下来。
关于阿宇,我愈来愈不明白了。以前他给人的感觉像块朴质的美玉,不刺眼,却暗中漂亮得货真价实。现在本质虽然没
变,但彷佛有人拿块布罩住一样,整个人的形象都「模糊掉了」。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用三言两语简单介绍他这个
人了,以前或许可以,现在肯定不行。
光是情绪的反复就让人猜不透!明明前一晚心情已经好转过来的,怎么睡醒以后又变了个模样?
确切点来说,他刚睡醒那时精神挺不错的,还会逗我玩呢!因此才会……只是,为什么他又「沉沦下去」了?
我跟阿宇说,如果真的不想留我们两个的合照,尽管删掉没有关系。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中间一次利用他去上厕所的机会,我偷翻他的背包找数字相机,结果——
丝毫不留情面地,那照片真的被删掉了。
我由此推定,阿宇应该讨厌我。
很简单的推理:最近一次心情起落之间,介入他生命的事件,只有我而已。
而且,是以那样难堪的方式……想来只要是「正常」的男孩子,都会相当排斥的吧?
我很快就印证了我的看法。
抽机车钥匙,我载阿宇。
他露出了迟疑的表情,接过安全帽却不上车,扭捏了一会儿,跑去跟小强说:「让我骑一台好不好……我不会再失速飚
车的!我只是……只是一直被载,人没有活动到,感觉都要生锈了……」
我知道他是故意躲我。
算了!好希罕吗?
于是阿沛上了我的车。
他第一句话就问:「今天阿宇感觉好一点喔?」
「哪有!」我一点也不觉得。
「没有吗?你看他跟建建相安两无事的样子,感觉昨天莫名其妙的冲突就像一场梦……」
原来是在讲他跟建建啊?我「喔」了一声,不说话了,不知道能说什么。
同样是嘉义人,阿沛跟小强很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安静些,不会主动介绍附近的民胜古迹或者其它好玩的事情。我相信
如果我主动问起,他大概会就知道的部分尽力回答,然而问题是我不知道可以问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
我只是突然觉得烦躁,想要有个人在耳边随便碎念而已。
阿沛当然不会知道。一路无话,安静抵达目的地。
是一间旧糖厂,早就不制糖了,厂区货架林立,摆满了各式生活用品,像极了放大十倍的乡下随处可见的杂货店。小强
说这里的冰淇淋有个特别的口味——贵妃香槟。每个人都来两球。店员直接往鲜奶冰淇淋的桶子挖去,再另外铺上软绵
绵的红豆泥。奇怪的是混在一起后味道跟常见的红豆牛奶相距甚远,不像红豆也不像牛奶,更不像香槟,甚至没有酒味
。
「这到底算是什么口味啊?」建建吃到后来皱了眉头。
「不好吃吗?」小强紧张起来。
「也不能说不好吃……吃第一口的时候觉得很特别,之后愈吃愈觉得诡异,忍不住……有点恶心……这应该原先不是人
吃的东西吧?」
「是神仙吃的。」小强轻松接过。
大伙儿全笑开了——除了阿宇。
他嘴角稍有牵动,不过整体来看还是那张让人讨厌的冷淡表情。
我已经不想理他了。
阿鸿私底下找我问要不要参加「拯救阿宇快乐心情计画」的时候,我断然摇头,没有犹豫。
「没想到连你也变得这么冷血!」阿鸿一脸惊讶。
「也?还问过谁?」
「建建啊!刚才我跟他同车,想找他讨论这个事情,他就一副『随便你们怎么搞,反正不要扯到我』的死样子……反正
我对他是不报任何期望啦,只是没想到……」
话里很有酸我见死不救的味道。
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不远处的阿宇一眼,不晓得有没有在偷听我和阿鸿的对话,我瞄他,他随即低下头身体转了九十度。
「还是别白忙了!」建建凑近,插话,「我找他说清楚,叫他快乐一点就是了……至少不要扫大家的兴。」
「只是想关心他而已,没有什么扫兴不扫兴的啦……」阿鸿笑得尴尬。
我当全没我的事,乐于当个局外人。
为什么我变得那么关心阿宇,在他落后时突然大发慈悲愿意陪他走一段路,并且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说穿了,就是我有点内疚嘛!自知和他那一段荒唐实在不应该,尤其我不能在他心里有某个缺口的时候乘虚而入,十足
一个卑鄙的龌龊小人!
想想,二十四个小时前,我和小强、和阿鸿、和阿沛还有建建所有关心阿宇的人一样,出发点是「友谊」,那样才单纯
些。今天我很明显热情过头了。
结果,阿宇不肯接受,我碰了一鼻子灰,搞得心情乱七八糟。
我到底在干嘛啊!何必自讨苦吃呢?
阿宇摆明了要自我放逐,我大不了掏钱买张机票送他到撒哈拉沙漠,虽然花费比较昂贵,路程又远,但我相信是比较轻
易可行的。
别要我再低声下气作势讨好,因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臭脸,我已经受够了!
刚开始还烦恼,阿宇可能拿我们的事情要胁,比如说当众揭穿我跟他有过一腿……所有八点档要播两百集的连续剧都会
这么演,不是吗?然而,很快我便放下一百个心。同样一件事,对我来说不太光彩,对他来说又何尝值得大肆宣扬?
再说,我抵死了不认帐,他又能怎么样呢?
逛旧糖厂时,发现架上陈列几组养生礼盒,有鸡精、蚬精、人参……都在特价。
一群人当机立断,送给两个地主家长的伴手礼,就决定是它们了!
小强很客气,一直嚷着不用破费,我们其它人当然不肯依,只让他免去自家那盒鸡精需分摊的花费——只不过仍然要帮
忙付阿沛家的。
阿沛则说妈吃素,鸡精很尴尬。这当然不是问题,素的礼盒不是没有。
付帐的时候,阿鸿说:「今晚住小强家,拜访的时候奉上礼盒自然体面……可阿沛家的,人都要走了才送,会不会有放
马后炮的感觉?」
「难免。」一致的结论。
但总是聊胜于无吧?
就这样,出糖厂时扁了荷包,多了两个礼盒和几张舔完冰淇淋馋嘴的满足。
糖厂旁是个小公园,陈列了好几个废弃的老式火车头和车厢,其中有些车厢被挖空,塞进投币式的卡拉OK机器;另外
公园四周还诡异地座落一座大炮、一台战车和一架喷射战斗机,显然是军备汰换下的产物;附近居民错落其中,成群在
树下谈笑……各种不相称的元素硬要搭配起来,那画面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阿鸿对善尽「废物利用」的火车卡拉OK没什么意见,跟庞大军备合影的时候则不禁连连叹息:「这些当初不知道要花
多少钱才买得到,现在除了供观光客拍照留念以外,竟然半点用处也没有了。想想那些经费如果用在教育或者其它建设
……」
还在想是哪个部分触发他这般忧国忧民的情思呢,他又补上一句:「要不然留一些给我用也好啊!现在很缺钱……」
真是讨打!建建笑着给了他两拳。
阿宇看起来还是那副死样子,闷闷的。
过程中他一直担任摄影师的工作,大伙儿心知他不会入镜留影,也就不多问。倒是有个热情的妈妈,在我们跟战斗机合
照的时候恰巧路过,马上堆起笑容主动要帮六个人掌镜,阿宇一口拒绝,妈妈只当他是客气,之后两人僵持不下,弄得
好不尴尬。
离开公园时,我注意到建建跟阿宇说了几句话,阿宇很快皱起眉头,开口说了什么。
我忍住好奇压下过问的欲望,反而是建建跑来找我。
他劈头就问:「你有没有把纸条给阿宇?」
我一愣。建建补充说明,夜唱时他要我帮忙转交的纸条。
「喔,那个啊,我给了啊!」
建建沉默下来。
「怎么了?」我问。
「我以为阿宇看了那张纸条就能释坏的,再不济,至少思路不会往死胡同里钻……算了,没事。总之不是你的问题。」
「喔。」是啊!建建讲得很客气,翻成白话就是:关我屁事啊!
心里确实这么想,嘴上却有些不由自主:「你跟阿宇究竟发生什么事?卖了这么久的关子,也该公布谜底了吧?」
「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只是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对别人说……你能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