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初一,转眼即是深秋。
秋日多晴天,天空湛蓝无云,阳光耀眼。可就是这样的光天化日,天边竟多出一团红色的亮点,飞出一道弧线,无论角
度还是形态,都与八月二十二那夜的流星无异,只是出现在了白天。
屋内的天璇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放下医书走出屋子,抬头便看见了自天际飞来的红光,红光飞得并没有流星
那样一闪而逝,而是越来越明显,向天幕中央飞去。天璇立刻明白过来,这不是流星,而是陨星。看角度,陨落的方位
应该就在岷蜀一带,短短几月内,竟有两颗陨星陨落附近,观天像多年的天璇也不禁有些兴奋。现在测算方位也来不及
了,不如多作些观察,陨落后再测算,希望别被人抢先,青天白日出现这样的天文奇观,注意到的人应该不少。
一闪而逝的流星是不祥之兆,但从天而降的陨星却是难得的珍宝,天璇自然不想被人抢得去,上一次的陨星……天文的
发现一点也没有,倒是让他的医术又精了几分……不知这次掉下来的会是什么。
果不其然,红光越来越近,真的是朝这个方向飞来。
随着它越飞越近,天璇渐渐看出了它的轨道,落地的位置……就是这里?!
他心里大吃一惊,连忙叫上了梦凰。
红光飞得不快,直直地朝潋所在的客房飞去,两人见状都朝那里冲过去,到了三丈之外,两人眼睁睁看着红光透过屋顶
飞了进去,而屋顶完好无损!
屋内绽出一阵白色强光,而后光消失了。
“潋!!”他们破门而入,只见屋内摆设一切如旧,根本没有任何异常,而没有任何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天璇立即想
起了那夜在德阳探查所见,周边别说有坑,连草木焦痕都没有!
床塌上原本睡着的潋睁开眼瞥了两人一眼,随即又闭上了。天璇上前,发现他仅是睡着了。
天璇和梦凰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潋……那道红光是什么……?
之后他们听潋说了来到这里的过程,两人更是惊讶,若不是有亲眼所见的异像,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没有半点可信─
─原来从天而降的红光竟是潋的元神。两人原本都不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现在是不得不信。
潋说的时候好像在极力声明自己并非异类,似乎有些害怕别人再排斥他。梦凰和天璇也就当不知道这事,绝对不表现出
半点把他当鬼神之类的东西,最初是有些疑问,但潋也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行为,久而久之两人也就真不觉得什么了。
梦凰的父亲在边疆杳无音信,他惶惶不安,现在南方瘟疫,征兵也不会到南方来,朝廷摆明了懒得再管,他又不能自己
孤身一人跑到边疆去,而且他也放不下潋。
两人不想把外面具体的局势告诉他,也不在他面前表现得有多忧虑,点到为止,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仅
让他稍微了解点。按照他的性格,若全盘都告诉他,他一定会嫌自己累赘,把自己弄得不好做人,他们两个也会多份麻
烦。若是一句也不提,那倒更像刻意回避了,到时候会更麻烦。
外面局势动荡,这三人表面上倒也平静,其中一人是彻底不知晓外面有已经混乱成什么样,以为和自己半点关系全无,
真真是平静,另两人表面一切照常,暗地里则忧心忡忡。
天璇前几日已经在古书上得知此病的名字──七日热,真是贴切的名字,得这病的一律都是低烧不退,全身出血,皮肤
下尽是斑斑点点的淤血,不消几日,便会影响大血管和内脏,几乎没有一个人得了这病能活过七天。天璇日以继夜的钻
研寻找,总算找到了或许有用的抑制的方法,这些天里便每日必定有两个时辰在外奔波,试过许许多多病例,不断改进
药方和针刺穴位,效果渐渐显现,但仍难克制住蔓延速度极快的瘟疫,研制出来的中药熏香也只能保证被传染而未发作
的人不发病。这病从被传染到发作,最短的要两个半时辰,所以天璇已经被传染了无数次,但都踩着时间进行中药熏身
,当真是快把命都豁出去了。
天璇上午教完潋就出门了,从外面回来时已经是下午未时三刻,离最短的发作时间还差一刻。他彻底洗净身体并用药物
熏身后才敢和另两人接触。
碧银阁。
阁里点着一支香塔,袅袅青烟中洋溢着重极香的味道,教人心平气和。
天璇靠在门口,看着站得一动不动两人的背影,想起了什么,会心一笑。
潋得动作经过那么些日子的调整,不能说滴水不漏,但比起当初,也少了八、九成的漏洞,何况他现在摆着动作已经可
以站上将近一个时辰了。
他皱眉想了想,决定了。他走上前,拍了拍梦凰的肩。
“你继续练吧,我先和他出去一下。”
潋点点头。
天璇把梦凰拉到了阁外一处潋看不见的林带旁,带着一点点神秘的笑容。
“有事情吗?”
他笑得更明显了:“我觉得小皇子又回来了。”
梦凰立刻封住了他的嘴,因为当年的小皇子才是太子,他这么说基本就是间接的黄袍加身。
他拉下梦凰的手,道:“我又没说错,你也不是感觉到了?”
感觉?什么感觉?梦凰第一反映并不是天璇所说的感觉,但转念便明白过来了,“那是两回事。”
“何况没证据我不会乱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有危机感。”他露出无赖的表情。
“你最近发什么疯?”梦凰有些生气。
天璇依然笑着:“我很清楚!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梦凰心中一虚,想反驳也反驳不出什么,把目光移开了。
“我不会逼你的,但是请你允许我偶尔表达一下。”
冗长的沉默里,天璇一直笑着,等待梦凰开口。
“我知道了……”梦凰别开头。
“对不起……”天璇终于敛下了笑容。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我说过,你没错,我也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你就当我开玩笑好了。”他又顺手摸了摸脑后的玉带,藕粉色的玉
带在阳光下有些透明,透出最上等的翡翠才有的质地。上面的花纹被照得更清晰了,蜿蜒曲折而有规律,明显是某种文
字。
梦凰见他摸摸玉带一脸真诚,便点点头,默许了这种情况的存在。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面上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回了碧银阁,潋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纹丝未动,今天他已经站了超过
一个时辰了,飞快的进步速度让两人佩服不已。
“可以了。”梦凰在他身后说道。
潋放下动作,揉着有些僵的手腕,转过身来,见天璇也进来了,眼前微微一亮。
“今天你就可以挑选一样顺手的武器了。”梦凰指指兵器架。
潋在兵器架前迟疑,不知如何挑选。
“拿起来掂量掂量,我可以使给你看。”
潋点点头,随手拿起面前的一把弯刀,感觉了一下,递给梦凰。
梦凰接过刀,刀法凌厉,招招都有劈波斩浪之势,刀的本质轻而易举的显现出来,可攻可守,又快又狠,但太过张扬,
梦凰觉得并不适合他,潋自己也不喜欢。
一套新月刀法舞毕,潋挑选了第二样武器──小巧玲珑的护手钺。
梦凰带上护手钺,毫无困难地使着,钺短小精悍,近距离的杀伤力很大,但是使的时候往往胸腹空门大开,身体也更接
近对方,拿来偷袭才更合适,两人又都否决了。
潋想试试长武器,便挑选了三叉戟,掂量后给了梦凰。
虽然拿起来很好看,但是用起来就未必好用,若是要拿三叉戟杀人,几乎只能向前戳,横扫纵砍都欠缺杀伤力,因为三
叉分散了力,不容易砍进皮肉。
接下来十八般兵器都被使了个遍。威力很大但笨重的关刀,只好远攻不能近战的弓弩,轻盈却只能造成皮外伤的逆鳞鞭
,破坏力强又难驾驭的流星锤……
十八般兵器,梦凰样样会使,但没有一样特别适合潋。他最后拿起了一杆短枪,拿在手上的重量似乎刚刚好。
梦凰拿过短枪,劈、扫、钩、挑、刺,招式千变万化,劈下去的得力,扫出来的气势,钩起来的敏锐,挑上去的灵活,
刺出去的狠重。刃离使用者的距离短了,劲也用得上。一招一招势如破竹,向前节节直逼,气势锐不可挡,梦凰的眼里
随着出手越来越狠的招术,竟出现了丝丝杀意,越舞越不像演练,而像是真要把什么置之死地一样。最后一招,枪锋一
冲,直指潋的咽喉,在离其半寸处硬生生地停下了。
潋怔在原地,什么防御动作都被梦凰这突如其来的一指惊得全然不知了。
梦凰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缓缓撤回枪刃,眼里的杀气瞬间一抹而光,随之而来的是藏不住的烦躁和苦闷。
梦凰收起枪,把头别到一边,一语不发。
我也有控制不了情绪的时候……
父亲到底怎么样了?瘟疫蔓延速度减缓了吗?
内忧外患啊……
内忧……潋……
梦凰看看潋,一阵心虚,立即又把眼神移开了。
不正常会不会和瘟疫一样会传染?
他不知道那阵心虚是什么,即使知道也不想承认。
天璇又挑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嫌我烦得不够吗?
他皱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
天璇看见他之前满目戾气,心智有些混乱,不由心中一惊,他完全没料到梦凰会失控,而且周围还点着重极香!
连重极香也不能让他平静,可见他的心有多乱!看来我要把镇静药物的量增加一些……
“凰……”天璇轻唤了一声。
别在这时候叫我!
梦凰咬咬牙,硬是把逼上心头的感情全压了回去。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然,眼神里也透出了一
如既往的温柔。
“对不起,我刚才太认真了……”他把枪递给潋。
身后的天璇暗松一口气,但立即为他担心起来。
他没事吧?边疆一直杳无音信……他已经够担心的了,而他也只能担心而已,又无能为力。身为一方郡主之子,见到自
己的百姓日子不好过,自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心里怕是已经急得快烧起来了吧,这情势当真是内忧外患啊……
内忧外患,内忧外患……
国事也只是外患,何况他还有内忧。明明都心急如焚了,竟然还这么忍着,迟早要成心病,不如让他说出来吧……
我偏偏挑这时候和他说这种话,唉……这要怎么办啊……他以前说得没错,话果真是要三思而后说……
阁内沉默了……
三人都没有立场,一个心里内忧外患烦得半死,一个捅了篓子手足无措,一个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状况。
“梦凰……”潋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另两人都回过神来,梦凰朝潋点点头,示意可以继续。
“我出去了,你们好好练。”天璇带着一脸笑离开,一转身,笑容就垮了下来。
不管是瘟疫还是梦凰,我都必须想点对策才行。
阁内,梦凰正努力保持着耐心地教潋。
“持枪的动作要正确,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两手之间相隔大约五寸。”
潋跟着指点在枪柄上摸索正确的位置,配合上之前所练习的站姿,已经有了那么几分像样。
潋以为接下来会有别的动作,却听梦凰严厉道:“就这样站一个时辰,这样才能记住准确的动作。”
其实梦凰早已是百爪挠心,和身边之人多呆一秒就更多一份心烦。便只好心不在焉地草草教完,心想:还是早点离开这
里为妙。
见潋已经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道:“我还有些事情,你在这里继续站着吧。”说完以正常的步速离开了碧银阁,丝毫
没有表现出狼狈,但离开潋视线的瞬间,他和天璇一样,都不再装模作样了。一脸的忧心,脚步也有些浮乱,从潋身边
走开,或者说逃开让他觉得更心虚,他又被这种不明所以的心虚搞得更心烦意乱。
潋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跨开一步,手握短枪,枪锋向上挑着。
他不由觉得有些奇怪,梦凰以前总是陪他一起练,而今天却借口有事离开了,而且教的时候也有点急促,好像恨不得马
上就跑一样。
或许真的有什么急事……
不由自主地,梦凰走进了湖心亭,坐上琴凳,掀掉盖在琴上的绸缎,抚上七弦古琴,动作顿了顿,还是像决定了什么一
样,拨动了弦。
急急一曲《十面埋伏》弹下来,梦凰心里舒服了许多。
天璇没有和以往一样站在他身后听,而是站在湖边不远处的藏书楼的二楼窗前,远远看着梦凰,听着湖心亭里传来的琴
音。
他知道就算过去,也只能拆穿他而不能抚慰他,不如站在远处听,了解就好。
许许多多的烦躁不安随着铮铮琴音奔涌而出。
梦凰……我知道你不想承认,说心里话,我也不希望你承认,但你不承认我就得到了?既然无论怎样我都是得不到你的
,那我就站在好友的立场上……让你承认吧,那样你会好过很多的。
梦凰啊梦凰,你都二十了,竟然还不知情为何物,清心寡欲也要有个度吧?
我要做些好事,让你知道。
窗边的天璇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对自己有多残忍,比起这个,看梦凰心急如焚郁郁寡欢的样子对他来说才更残忍。
看梦凰已经曲毕,他转身,嘴角扬起一丝有些自讽的浅笑,又有些得意,显然是心意已决,并已经有了主意,还对这主
意非常满意。
他回到书案前,收起笑容继续埋头苦读。
曲毕的梦凰有些失神,坐在琴凳上无所适从。
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莫名其妙心虚呢?还乱了方寸,差点失手杀了他……
他摇摇头,想要把满满的混乱之感摇出脑袋,站起身来,看着亭外鳞鳞水光,整理自己的心绪。
潋在阁内,听着外边似乎传来了什么乐器的声音,铛铛作响,纷纷绕绕,调子很是急促,但在这声音里,还有许多烦躁
的情绪,让曲更显得纷乱。
可能由于重极香,他没在意别的,一心练站姿。
不知不觉站过了一个时辰,重极香早已燃尽,仅留一些余香。一旁的沙漏也需要翻转了,他又站了一会儿,看看梦凰还
没有回来,便收起动作,放下短枪,出了碧银阁,回自己的房间。
他走在撒满红叶的青石小径上,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他想不出来。
在走到中庭的湖旁时,他觉得应该是那两人都有事瞒着他,但这两人都不是喜欢整日算计别人的人,不告诉自己一定也
有他们的道理,或许是让自己知道就没好结果的事,不说也罢……。
他一抬眼,便看见了梦凰立在湖心亭里,失神地看着湖面,面前架着一把古琴,盖琴的红绸缎被挑落在地上。
潋想起了之前的琴声,一定是梦凰在弹琴,琴声纷乱……
是什么事情让他焦躁不安?
潋觉得让梦凰焦躁不安的事情,也就是他们两个隐瞒他的事情,想到这里,他便不想知道了,别过身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