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这次生死边缘走了一趟,他终于真真切切的清楚了自己中意刘景坤,他那一刻悔,悔自己没有坦然的接受这份难得的
情意。但醒来之后,人生于世总有诸多顾虑,思前想后,他还是原来的常久安,想法还是原来的想法。
他本是个惜命的人,如今却生平第一次觉得死了才真是一了百了。
“快把药喝了。”见常久安半晌沉默,刘景坤端起药碗来,吹凉了一匙子,送到常久安的嘴边。
“……”常久安一偏头避开了匙子,伸手接过药一口气灌下,便塞回到了刘景坤的手里,再次趴下闭上了眼。
刘景坤察觉到了常久安的冷淡,将空药碗放在一旁:“久安。你可是在生朕的气……?”
“没有,臣只为出口恶气,至于有什么结果,臣都认了。”
常久安实话实说,但刘景坤听来却像是气话,伸手抚上他的背:“久安,是朕不好。”
“不是你不好!你很好!”常久安心烦意乱便大声的吼了出来,撑起身子将刘景坤推了开,“你出去!”
刘景坤从床头被推开,却讪讪的站在一旁:“朕不走。”
常久安看着见他的表情就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心中的情绪也渐渐沉淀。
刘景坤,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帝王,总是看似这样绵绵软软的,却叫一直无拘无束的他无路可逃。
别躲了。心里一个声音这样怂恿着。
“刘景坤。”趴在床上,常久安发出有些闷闷的声音。
“……?”
“你肯不肯跟我走。”
虽然有些莫名,刘景坤却欣喜极了,但末了又一怔:“去哪?”
“长坡县。”
刘景坤听了,顿时笑开了颜,“回什么长坡县啊久安,你可是武状元,朕明日就封你个京官。”看不见常久安的脸也得
不到任何回复,刘景坤便自行说下去,“再说,长坡县已经归入长乐县啦,你的东西,前几日朕也已经叫子宣去拿来了
。”
一直趴在床上的常久安突然撑起了身子,一脸的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刘景坤这才想起常久安曾经求他不要动那屋子的东西,自己欣喜之下竟说漏了嘴,但既然如此,刘景坤便干脆
表明心意,“久安你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朕?不管先帝和你发生过什么朕……”
“你给我出去!”打断刘景坤的话,常久安一手指着房门的方向,激动的浑身颤抖起来,“我不要再看到你!出去!!
出去!!”
一旦触到那个禁地,常久安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刘景坤这一次却不像长坡县时退缩,反而用劲的抓住了常久安的肩:
“常久安,朕本来不想看,是你的举动让朕心寒!!朕告诉你,那屋里到底有什么教你这样,朕非要看得一清二楚不可
!”
“……”常久安瞪着刘景坤的眼神怨毒而带有杀气。若非有伤在身,恐怕已经出手打起来了。
看着常久安这样,刘景坤心里有些发慌,但他这次也是下了决心,绝不轻易妥协:“久安,只这一件事,朕不能依你。
”
常久安忽然一笑,声线冰冷道:“既然如此,万岁。”
忽然换回了敬称,看着常久安的眼神宛如胜券在握,刘景坤隐约浮现起不好的预感。
常久安盯着刘景坤的眼,一字一顿道:“臣的答案,永远是不。”
是何事的答案,刘景坤再明白不过。
竟然因为这件事,就被常久安永远的拒绝了。刘景坤震惊的张着嘴,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知道那屋子里锁的是什么秘密
。因为刘景坤知道,如果像半月前那样妥协,他还是只能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常久安的模样,并且,他也相信自己有
足够的能力查清,接受,并且处理一切。
“久安,你好好睡。”无奈的道别后,刘景坤吹熄了灯,走到在门前回头看了常久安一眼,才叹气走了,他不知自己前
脚刚走,屋里的人便睁开了双眼。
半夜三更,月明星稀,常久安留了一封书信,便一瘸一拐,带着几身衣裳和药物悄悄的出了李府。他牵了一匹马,却因
为屁股受伤没有办法骑,想着天亮便可找地方置办马车,他只是将包裹系在马背,牵着马走一步算一步。
但没有想到的是,没有走几步,便见到一人缓步走到了面前。
抬头看去,竟是梁维夏。
这实在在意料之外,常久安微微困惑的皱起了眉头。
梁维夏带着一贯的不屑笑容:“好巧啊。姓常的。”
常久安心里将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个遍,却也没个头绪,便冷静下来,笑问:“将军,三更半夜的,在此做什么。”
面前的人态度转变过大让梁维夏有些吃惊:“我本想给你送点东西,没想到你已经能下床了。要去哪?”
常久安不答,只是问道:“什么东西要劳将军三更半夜来送。”
梁维夏将一个包裹丢了过去,常久安接下,只觉得拿在手里扁平如一沓纸张,更加困惑的看向梁维夏。
朗笑一声,梁维夏高声道:“打开吧,绝对是你想看的东西。”
常久安将信将疑,却想到这人并没有趁机谋害自己性命,便微微安下心来,放下缰绳,将手中的包裹打了开。
掀开包裹,一本硬皮手札的一角便冒了出来。就着月光,常久安看清了几个字,身躯微微一震。
“太医院盛建一十五年。”摩挲着手札上的字念着,常久安来不及问他是如何弄到这东西的,就迫不及待的将它打了开
。他反复翻看,可无奈月光太暗,根本看不清其中的小楷。
梁维夏带着笑走上前来,伸手夺过了常久安手里的手札,翻到了其中一页递回到他的手里,指着其中一行,几乎背了下
来:“常钦尹,筋脉尽断,肺腑俱伤。不治身亡。”
见到常久安的眼中闪着透亮,梁维夏还是不停口,在手札上比划:“关于伤势,下面还有详细的记载。不用着急,本将
军既然送来给你,就随便你看。”
沉默了许久,常久安才合上了手札,低声道谢:“……谢谢。”
“不客气。”
常久安虽然感激,却依然戒备:“你为何调查此事。”
“就当我是好奇吧。”梁维夏一耸肩,“常将军的功夫过人,梁某年幼时曾亲眼见证。我并不相信,他会为护驾死在区
区一个刺客手里。”
“……”虽然常久安不相信梁维夏只是为了好奇而调查此事,但他后半句话,也是常久安一直以来心里所想的事。
他的父亲常钦尹,是昀朝的一个神话。
年幼时身为皇帝侍读的他武艺超群,飞花摘叶亦可伤人。二十岁起便上了战场所向无敌,用兵如神,蛮夷匈奴对于这个
名字是闻风丧胆。
这样一个在说书人口中神一般的人物,谁也不能想到,他的死是如此一个巨大的败笔。
并非年老病死,并非战死沙场,而是一次回京半月后,在宫中因为护驾,与刺客对掌后同归于尽。去世时年纪不过三十
有五。
常久安自幼与父亲习武,父亲的功夫高深莫测,他再清楚不过,怎能相信凭一个刺客就能要了自己父亲的性命。
而灵堂中,身着白衣的他亦没有漏看,先帝刘长央眼中闪现的一丝愧疚。
见常久安久久不说话,梁维夏便又问道:“你这深更半夜,是要去哪里。”
常久安收了手札到自己的包裹,将它重新系上马背,这一次却开口回答了梁维夏的问题,“长坡县。”
刘景坤发觉常久安不见踪影,已是三日后。他虽第二日就去过李府没找见常久安,却以为他是在迎风楼或者哪里闲逛,
直到三日后再访李府偶遇李云庭,才在他那里得知了常久安离去的消息。
那一瞬刘景坤脑子里的反应竟是厌倦,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算了吧。
这只能怪常久安实实在在的让他心寒了一次又一次,他曾经以为常久安对他是有情的,因为长坡县时他每次胡闹遇到窘
境,常久安都不会生气,耐心的照顾他,收拾一切。
后来他才察觉了常久安对他心存芥蒂,这实在不是他的原因,要怪只能怪他那个风流的父皇老牛吃嫩草。但假若只是如
此,他还是有信心掌控这一切的,他一直相信随着日子过去,常久安会渐渐明白父皇是父皇,而他是他。
可他再次困惑了,在常久安说“臣知道”的那一刻。刘景坤这才意识到常久安不愿迎合自己,并非因为他不能,而是因
为他不想,骗人骗己,予以他一个无法达到的期冀。
这样细细说来,常久安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若是有情,为何疏离?若是无情,只管像开始那样周旋便是了,何苦他要
如此诚恳,如此坚定的拒绝。
迈着步子往宫中走,刘景坤一直反反复复的想着与常久安相识起的每一天。
明镜高悬下那个背影,长坡县那别致风雅的院子,落惊堂木那义正言辞的样子,屈膝上药时身影也丝毫不显卑微。
放弃……常久安吗?
只是想到这些字眼,刘景坤的眼眶便登时红了,身处大庭广众,他急忙用袖子掩了眼角。
他为自己上过药,理过头发,在自己对他暴跳如雷的时候,一次次的以德报怨。
他为自己止过血,铺过床铺,在自己对他胡作非为的时候,一次次的包容忍让。
这样一个常久安,他怎能不喜欢,笑起来暖暖的目光,生气起来发红的眼眶,无奈的时候皱成一团的眉,一个一个样子
都已经刻在了刘景坤的心里。刘景坤在此之前从未感受过情动的感觉,但现在他如此确定,因为他恨不能永远抱着常久
安,与他白头到老,从此只论生生世世。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的帝王眼神忽然变得坚毅,甩了袖子便转身朝着回宫的反方向大步离去。
第二十四章
常久安虽然对梁维夏的用意表示怀疑,却还是在梁维夏的帮助下备了马车,先前还拼得你死我活的两人这趟竟同行南下
。
无奈烂屁股对上烂屁股,前几天两人都只能趴在马车里慢慢赶车,后来伤轻些的梁维夏开始能坐了,便由他来赶车。而
常久安则在马车里,一次一次的看那本手札。
当他十四岁身着白衣跪在父亲灵堂前时,便一眼望穿了刘长央眼中的愧疚,他认定父亲的死,刘长央一定难逃其咎。
可看过手札上的说法,倒让他开始有些怀疑了。
他与刘长央交过手,虽然败北,但他只不过与父亲学到十四岁,接下来便由李府收养,李府是一家子的文人,常久安的
武学便也荒废了不少。但常久安十分肯定,父亲的武功,应该更在刘长央之上。
将父亲一掌打的筋脉尽断,五脏皆伤,肝胆俱裂,刘长央做不到,若真有人能伤他父亲到这般地步,那刺客的身手绝对
大大超过父亲,其功力实在是不能想象。但那刺客也死了,事情便变得不可深究。
可惜的是,手札上不知为何,没有对伤口的描述。
两人一同赶了四五天的车,常久安终于见到了熟悉的风景,在见到分岔口时,立刻大声道。“在这里停!”
在前赶马车的梁维夏看了看两条路,一条朝前,一条向下,不解回头:“为何。”
“长坡县不可赶马下坡。”指着那一个大下坡,常久安却忽然记起了某个赶着马车下坡结果一路鸡飞蛋打撞上水坝的笨
蛋,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下车牵马一同慢慢步行下坡,没走几步,便听得一声大叫。
“夫子?!!”
扭头朝声音来源看去,梁维夏便在玉米田地中看到了一个抓着两个玉米棒子的方脸农民。
梁维夏微微有些汗颜,却见身边的人高高举起了手,高声应道:“高叔。”
方脸的农民立刻丢了手上的棒子大步跑了过来:“夫子!你终于回来了!”说罢上下打量了一下常久安,忽然伸手揩了
揩他身上的衣裳,憨厚的笑,“好看。”常久安身上穿的是在京城时李云庭备的衣裳,金缕丝绸而并非原本的布衣,自
然是让高叔多留意了一下。
这举动在梁维夏看来有些无礼,但常久安似乎并不觉得怪异,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爽朗笑容,撇下了梁维夏,与高叔边走
边聊。
“夫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赶路了吧,快回县里歇歇腿,春兰他们知了一定高兴的不得了!”
“我走的半月里,县里如何?可有人生病受伤?”
“夫子,没有!都好好的。就是……您知道的,长坡县没了,王鲁明也没来过,水坝也没修好,村里几户人都开始准备
着要搬永乐县去。现在好啦,夫子您回来了。”高叔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只要有医庐有书院,咱还搬永乐县受气去
干什么!”
“哟,你说‘咱’,是不是你也想搬永乐县去了。”常久安一眉高一眉低,笑着调侃。
“夫子,没有的事!”高叔顿时脸一红,梗着脖子道,“我这几天上了庄稼看一眼,就一直在修大坝呢。我想大坝修好
了,到梅雨,咱们县,还有我的庄稼就不会被淹了。”
这乡野粗人,倒也算口直心快。梁维夏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是全懂,但心中微微有些钦佩。
“辛苦了,明天起你就安心种庄稼吧。”说着,常久安突然回过头来,原来还是有意识到梁维夏的存在的。
“喏。”常久安以手背轻轻叩了叩梁维夏的胸膛,对高叔轻笑道,“我带了个苦力回来。”
诶?梁维夏的眉毛顿时难看的扬了起来,原来他不闻不问就肯自己同行,是因为正需要一个人来修什么水坝的么?!
高叔这才看了看梁维夏,立刻双目发亮,表示欣赏的深深点了点头,道:“嗯!壮。”
这是什么感想!你是看人还是看牛!
梁维夏暴跳如雷,但还没发作,方脸农民与常久安便又顾自聊上了。
“夫子,那就太好了。我是怕发水时您还回不来,淹了您的屋子院子就不好了。不过前几天,京城来了人把您的东西都
运走了。”
还是来晚了。闻言常久安的脸色一变,却立刻恢复,事到如今也没有解决办法,常久安在路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现在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顺其自然。
只是被刘景坤磨蹭了一个多月,梅雨将至,比起那事,修缮水坝才是当务之急。
梁维夏,堂堂大将军,当初刘景坤自己犯下的事,也是被带了镣铐才肯去修水坝,梁维夏可是没什么把柄落在常久安手
上。常久安知道不能硬施,便只能软磨,一晚上,动之以人情,晓之以大义。
好在梁维夏也是做事不做绝的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常久安也一起修。直说就是要~人~陪~
这也就是为什么刘景坤策马追到长坡县后,看到的第一幕就是两个一瘸一拐的烂屁股在水坝前,你一刷子我一板子。
这两个哼哧哼哧干着活的人,却在他不可理喻的想象中甜甜蜜蜜,嬉笑着,打闹着……
“哎呀呀~小安安~你刷的真好看~”
“嗯~梁英雄~你糊的也不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