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小楼哼了一声,说:“我也不逃,一命还一命。”
徐五爷听了,笑着说:“哦,你是死也要和我在一起的了。”
关小楼没答话,只是站在那儿,冷冷地说:“你想怎的。”
徐五爷看着他,嘴角带笑,说:“我想怎的。”他看了看空碗,走过去,打开门,跟门外的人说了几句,然后走到桌边。他瞧着关小楼忍痛站着实在是辛苦,想开口叫他坐下,但想如果自己开口,那关小楼是势必不会再坐下了。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徐五爷说:“进来吧。”那人低着头进来了。
关小楼开始没注意,后来见那人花白头发,再细细一看,原来是那日晚上向自己磕头的老妇人。她手挽着一个篮子,关小楼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儿,他想问她:“你儿子放出来了吧?”但瞧了瞧徐五爷,还是把话吞下了。
徐五爷也不看关小楼的神色,只是笑着对那老妇人说:“小楼很喜欢你煮的粥。”他把空碗递过去,说:“都喝完了。”
那老妇人低低地说:“那真是太好了。”
徐五爷接过篮子,拿出一个小罐,对关小楼说:“她煮的糖水也很好,我特地叫她煮了一些带给你,你要不要尝一点?”
关小楼被弄糊涂了,瞧着那二人发楞。徐五爷走了过去,把糖水倒进另一个碗里,递到关小楼手中,温言道:“你早上就喝了一碗粥,现在应该饿了,你尝尝看。”
关小楼接过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是看着徐五爷发呆。徐五爷转过头,对那老妇人说:“你收拾碗筷回去吧。”那妇人应了一声,收拾了碗筷,就要出去。关小楼心中打了百千个转,也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问出那事。在那妇人跨出门槛的时候,徐五爷突然出声,叫道:“沈大嫂。”那妇人低着头转过身,徐五爷看了眼关小楼,笑了笑,又接着问:“我杀了你儿子,你恨不恨我?”
关小楼眼睛一下子睁大,而那妇人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是他自儿该的。”
徐五爷说:“你既然明理,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老妇人微微弯腰,就走出去了。关小楼虽然和那人打了一架,但是心中并没有多少记恨,况且他也答应过帮那老妇的忙,他得徐五爷亲口答应,加上关小楼记得徐五爷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所以在得他答应之后,关小楼也的确没再想到这件事情。现在从那老妇口中得知那人既然已经死了,当时心中一凉,手中那碗糖水,摇晃不定,终于泼出来了。
徐五爷见糖水泼出来了,走过去,接过碗,看着关小楼,温和地说:“我就说你该休息一下。你又不听。”
关小楼只觉双耳轰然,他盯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你想怎的?”
徐五爷顿了顿,笑了起来,问:“我想怎的?”他放下碗,闲闲地说:“小楼,你觉得你五哥怎样?”
关小楼不做声。
徐五爷说:“我知道你见着我答应你,所以你放心了。不过也是,你五哥以前答应你的事情,哪件失言过。”
关小楼低着头,声音低哑,说:“那这次你明明答应我,为何……”
徐五爷轻声笑了起来,说:“小楼,你还不清楚五哥的为人,五哥以前对你百依百顺,为着是讨你的欢心。以前五哥由得你佻达,那是因为知道你在我手心里,你翻几个筋斗,我都由得你性子来。可是你要是太胡闹了,我就得把手收一收,给你提个醒。让你知道你再怎样蹦达,都是出不了我的手心的。”徐五爷见关小楼面色苍白,亲昵搂过关小楼肩膀,说:“你要知道那些人,在我的眼中,实在是和踩死几只蚂蚁没什么区别的。你为他难过做什么呢。倒是小楼,五哥前面说的这番话的意思,你明白过来了么?你若是明白过来,我还是疼你爱你的五哥,你要什么,五哥答应了你,绝对是跟以前一样,言出必行,说一不二。只是这样危险的东西,”徐五爷拿起匕首,弹了弹匕首,说:“以后可不能再拿来随便顽闹了。”他说到这儿,又笑了起来,说:“铁铺的人说你用十一块大洋买了这么一把匕首,他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敢撒谎的。”徐五爷摸了摸关小楼的脸颊,笑着说:“小楼,你要是这样花钱法,五哥可得更加辛苦赚钱了。”
关小楼眼睁睁见徐五爷走了出去,带上了门。短短两天之内,他却尝到了以前人生从未经历过的无能为力的感觉,顿时觉得气苦。徐五爷话中那番威胁他听的出来,他原本是想杀了徐五爷,但现在看起来是困难重重。但真要出这口气,也不是没有办法。按照平常戏文唱的那些,守在他身边等着机会,总是有机会的。可关小楼觉得若真要呆在那人身边,自己连一天都呆不了。关小楼认真想了想,觉得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徐五爷是个有头有面的人,不比得他关小楼。他若是逃出去,隐姓埋名,他在暗,徐五爷在明,总会找着机会的。这次看来是不得不走了,还是一定得拉上大哥。大嫂如果不乐意,也只好委屈她一下了。他如果真是一个人逃跑了,按照徐五爷的性子,徐五爷对大哥他们可不一定会手下留情。关小楼当即想着,自己要装作无事地到大哥家中,找个理由,劝他与自己一起逃跑。
注意拿定之后,关小楼又走了出去,他看见门外没有人守着,冷笑了一声。然后大步离开。关小楼知道一定有人暗中跟着自己行踪,所以也没像上次那样隐瞒,而是直接朝关玉楼家所处的巷道走去。距离关玉楼院子越近,他脚步就越来越缓慢,真到了关玉楼房间门前,关小楼站在那儿,却踌躇着不敢敲门。正在犹豫中,他听见说话的声音,门打开了,关玉楼走了出来。
20
关玉楼猛地一抬头,就瞧见关小楼一脸神色凄苦地站在门前,张了张嘴,似乎叫了声大哥,声音却细微到几乎听不到。关玉楼突然见到弟弟,高兴的不得了,哪里注意到关小楼的反常,他兴高采烈的走过去,拉住关小楼的手,说:“可巧了,我正想去找你,你好久没来见我,也不知道心野到哪儿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小楼走进房间。关小楼被那双温热大手拉着,心中一阵委屈,眼泪差点就要掉出来了,当即就想在大哥面前诉说委屈,关玉楼却放下手,走上前几步,关小楼抬头一看,原来关玉楼走上前,接过花正芬手中的茶杯,一边接过,一边轻声抱怨,说:“叫你不用做这些事的,烫着怎么办。”花正芬一脸笑容,细声说了几句什么。关玉楼听了,说:“你跟他客气什么,你还不知道小楼性子,他渴了,不会自己倒水喝,还等着你给他倒?”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笑着看关小楼。正好这个时候花正芬也冲着关小楼笑,两张笑脸在关小楼面前晃着,关小楼挤出一个笑容,说:“嫂子就爱忙乎,我口不渴呢。”一边说着,却想起了关玉楼成亲那天,关玉楼对徐五爷说:“小楼劳您照看了。”然后离开自己,朝人群那端的花正芬走去。
花正芬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关玉楼也在关小楼对面坐了下来,笑着对关小楼说:“怎么,今儿记得跑来找我了?是没钱了,跟大哥借钱使是不是?”
关小楼还是一脸笑容,说:“大哥在胡说什么,我找你就是借钱么?”
关玉楼也笑了起来,说:“我听徐五爷说了,他说你最近总算勤快一些了,人又机灵,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关玉楼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说:“小楼,你以后可要好好的做,别辜负了徐五爷这番夸你。”
关小楼低下头,再抬起头,还是一脸笑容,他轻松地说:“大哥,我今儿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件事的。我不想跟徐五爷干了。”
关玉楼吃了一惊,说:“为什么?”旁边的花正芬也开口说:“是啊,小楼,难为徐五爷看重你,要提点你,这样的机会,别人巴结还巴结不到呢,多少人羡慕着,你怎么就不想干了?”
关小楼看了花正芬一眼,然后又恳求地看着关玉楼,说:“大哥,我就是烦,不想跟他干了。你要是疼我,我再回来唱戏好不好。不成,不成,我怕是唱不了戏了,大哥,这样吧,你借我一点钱,我去走南闯北,等有空我回来看你。”
关玉楼瞪着关小楼,说:“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想干了。正芬说的对,难得徐五爷器重你,你怎么还是这个没出息样。怕是徐五爷给你一点重担子,你不肯吃苦,就不想干了。”说着关玉楼有些痛心起来:“小楼,你怎么还是成天想着玩,什么时候你能够懂事一些。”
关小楼有口难辩,着急起来,说:“我怎么不懂事了,我就是不想跟他干了。”他一着急,就语无伦次起来,嚷着:“我就是不想干了怎样。我本来就胸无大志。大哥你娶了媳妇,就不要弟弟了么。我不过是借点钱,你要是心疼,我以后想法还你就是了。”
关玉楼被气的哆嗦着嘴唇,说:“好啊,我的这个弟弟真是好,倒真是越发出息了。”
关小楼见关玉楼真的生气了,他以前从未见过关玉楼对他发脾气,因此有些着慌。关玉楼顿了顿,说:“徐五爷说没事,叫我不要放在心上。他倒一门心思替你掩护。小楼,我听别人说,说徐五爷去东北做生意那段时候,你天天往赌场跑,输了自己的薪水不够,还挪了徐五爷做买卖的一点经费?”他见关小楼呆然站着,也不声辩,以为是心虚,更加生气起来:“我碰着徐五爷,问起这事,徐五爷还再三跟我说,说你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事情轻重。他一门心思替你解释,亲兄弟也未必像他那么袒护你。你平常爱赌,又要赖帐,我说你,你不听也不改,现在倒好了,赌到去挪用别人的钱,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你现在跟我借钱,是不是又要骗些赌本去翻本了?……”
话音未落,关小楼站起来跑了出去。关玉楼在他身后一连声叫他,但关小楼头也没回,低着头只顾跑,从背后看去,那身影瘦弱仓惶。关玉楼看着背影,有些犹豫地对花正芬说:“我刚那番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关玉楼觉得这些日子不在自己身边,关小楼应该比以前成熟了一些,可他现在发现,也许他还是当年那个喜欢赖在自己怀中的少年,年幼而瘦小,不能承受自己一点严厉的神色。
关小楼跑了很久,发现自己无意识跑到那条据说是闹鬼的巷道来了。他站在墙角,也想不出还能回哪儿去,最后只好靠着墙角,慢慢蹲下来。那时快要下雨了,风吹起树叶纸屑,刮的他满头尘土。关小楼只在早上喝了一碗粥,现在又饿又冷,于是他蜷缩着身子,把面孔深深埋藏在膝盖之中。这样的动作带动伤口,但这个时候痛楚像是代替了他的声音,以无人知晓的方式呼叫着对于疼痛的无法忍受。这时他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关小楼抬起头,看见是王秋。
关小楼和王秋关系一般,几年前两人还打过好几场架。关小楼这时看见王秋,不知道他是不是偶然路过,因此就坐在那儿瞪着王秋。王秋看见关小楼抬起头,吃了一惊,退后一步,才问:“关小老板,你在这儿干什么。”关小楼见他只是偶然路过,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扯了扯嘴角,说:“你关大爷热的慌,坐在这儿吹风,行不行啊。”正说着话,关小楼肚子咕咕响了,两人面面相觑,王秋突然笑了出来。
关小楼别扭地把脸扭在一边,王秋笑着问:“关小老板,那你是不是也是饱的慌,所以坐在这儿歇息啊。”
关小楼不做声,王秋也不走,关小楼抬起头,正要说几句要强话。却看见王秋笑着对他说:“我口袋里的钱也闲的慌,关小老板你赏个脸,帮我用一下?”
关小楼和王秋走在去小饭馆的路上,王秋笑着对关小楼说:“关小老板,你这个性子,身上要是有钱,那一定是在赌场的。你能安分靠在墙边,我猜你那口袋一定是空的。”
若是平常,关小楼一定会反击回去,但王秋偷偷看了看关小楼神色,只见他垂着头,一脸没有精神的样子。王秋当即也不再说话了,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小吃铺,关小楼叫了一碗面条,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王秋看着他吃,突然感叹道:“关小老板,你真是饿坏了。”
关小楼也不作声,只是闷着头吃着。不一会儿面条吃完了,关小楼抬起头,正要跟王秋说几句客气的感谢话。店铺的人已经在收拾桌椅了,见关小楼吃完了,说:“快下雨了,我们要打烊了,你们也快点回去吧。”
王秋看了看关小楼,说:“快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关小楼摇了摇头,想说:“你先走吧,我现在不回去。”可是他看见从大风中走出一个身影,就止住不说了。王秋也看见了,他撇下关小楼,走了上前,恭敬道:“徐五爷,正等着您呢。”
那人正是徐五爷,他瞧见关小楼一身狼狈的样子,走上前去,说:“快下雨了,叫你不要到处乱跑。”一边说着,一边拂去关小楼头上间杂的纸屑。
王秋冲徐五爷弯了弯腰,说:“徐五爷,那我往这边走了。”又冲关小楼弯了弯腰,说:“关小老板,再见了。”
关小楼垂着眼,一直没做声,这时突然冷笑一声说:“我可不敢再见到你了。”
王秋听了,止住了脚步,突然也笑了笑,对关小楼扬起了手。他一直将右手藏在袖子中,又经常垂下,给钱的时候用的也是左手,所以关小楼没怎么注意。现在王秋扬起手,关小楼才发现,他整个右手只剩下大拇指,光秃秃的手掌上就竖着一根大拇指,看起来触目惊心。王秋看见关小楼愕然的神色,扯动一下嘴角,说:“关小老板,你命好,你是富贵命,命又硬。”王秋说到这儿,突然顿住,神色古怪地笑了笑,说:“关小老板,我也是不敢再见到你的啊。”
关小楼和徐五爷坐着马车回到了居住的地方,一到房门口,雨便开始下了起来。徐五爷笑着对关小楼说:“还好,刚到了就下雨,赶的真及时。”
关小楼淡淡地说:“徐五爷你什么时候不及时过。”
徐五爷笑了起来,也没回答,推开了门,拉着关小楼进来。他看着关小楼,问:“一碗面条饱了么?要不要再叫点东西吃?”
关小楼没做声,只是坐了下来。徐五爷也走过去,说:“你干吗跟自己闹别扭呢。”他一边说,一边拿过热毛巾,细细地擦起了关小楼的脸。关小楼觉得热毛巾上的花露水味刺的眼睛疼,不由地扁起嘴巴,一把推开了。徐五爷也不在意。他放下毛巾,站在关小楼坐的椅子旁,顺手拿过关小楼的手腕,说:“我不是有意要让你难受的,我想跟你说的还是那个意思,你爱乱跑,没关系,你不用玩那些花样,我也不会派人跟着你,全城的人都帮我看着你呢,你能跑到哪儿去?”
关小楼轻笑了一声,说:“徐五爷好大的手,但这手真能一手遮天不成?”
徐五爷也不动气,只是笑着瞅着关小楼说:“你五哥手不大,遮不了天,只够遮着这个小城。再其他的地方,我是够不着了。但前提也是,你得出的了这个城啊。”
关小楼一时无言,徐五爷拿起毛巾,替他擦完脸,又开始擦手。关小楼看见徐五爷低着头,耐心而认真帮他擦着手,嘴角那个总是似有似无的笑意,清晰成明显的欢喜样子。徐五爷擦完手,见关小楼一脸疲倦的样子,柔声说:“你今儿跑了一天了,也累了,早点睡吧。”关小楼原本睡眼惺忪,一听这话,反而睁大眼睛,坐直了起来。徐五爷看见他样子,好笑起来,故意说:“我今儿也累,待会看看书我就睡了。不过小楼我看你精神的很,你要是想要的话,五哥可以强打精神……”话音未落,见关小楼站起来,爬上床,人一躺下后就不动了。
徐五爷苦笑着摇摇头,顺手拿一本书翻看。雨打着窗户,发出噼啪的声音。徐五爷忍不住站了起来,打开窗户,看了一下窗外,自言自语道:“这雨下的可真大啊。”又关上了窗户。雨打在窗户的声音密集,徐五爷笑着回过头,说:“小楼,看来今晚可得听一晚上雨声了。”说到这儿,他一怔,想起以前教关小楼念的那句‘小楼一夜听春雨’。当时小楼念完这句诗,兴致勃勃地扬起脸,见自己眉眼带笑地看着他,他也快快活活地笑了起来。徐五爷看着床上人影,叫了声‘小楼’。见关小楼没有回应,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睡。徐五爷念了一声‘小楼’,沉默了一会儿,又轻声念道:“一夜听春雨?”当下看着那人,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