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关小楼与杨均隆却慢慢熟识起来。在三五天过后,关小楼便嚷着要回去,徐五爷跟他解释,说这次胡大帅要的款子数目多,一时凑不出,好歹把关小楼给暂时稳住。杨均隆怕关小楼闷,所以带着关小楼去赌钱,回来之后他好奇地问徐五爷,说:“徐五爷,你说关小老板是最爱赌钱的一个人,怎么我带他去赌,他就坐在旁边不做声,一把也没赌?”徐五爷听了,只是笑了笑,说:“他既然不赌了,那你以后就别带他去赌场好了。”说完也没什么多话。好在杨均隆为人风趣诙谐,又去过很多地方,知道那些风土人情,一没事就会来找关小楼说话,关小楼有一句没一句,他也不在意,只是想法逗他开口。慢慢的关小楼见着杨均隆亲切,而且和自己到底没什么宿怨,所以杨均隆以后找他说话,他也慢慢应答起来。徐五爷却是比往常要更加忙些,经常早上出门,晚上才回来陪小楼他们一起吃饭。关小楼见徐五爷比往常沉默很多,以为他是凑不出那笔款子,为交不了差烦恼,他只要见徐五爷没以前意气风发,心中就爽快,所以不觉话也多起来。饭桌上他同杨均隆东扯西扯,杨均隆因为一直好奇,所以忍不住问:“关小老板,我听说你以前是很爱赌的,现在怎么不赌了?”
关小楼沉默了一下,想了想,说:“现在没钱了,只好不赌了。”
杨均隆也没多问,他想了一下,又问:“可是关小老板,我也认识几个梨园子弟,他们和关小老板你是不同的。那几个孩子规矩的很。别说是赌,就连瞧都不瞧的。”
关小楼不以为然,说:“赌一下又有什么。”
杨均隆说:“可是我听他们说,按照他们的规矩,要是被发现赌钱,是要被狠狠责罚的。我听徐五爷说你以前很爱赌钱,那你是不是都是偷偷赌?没让师父瞧见?别人也帮你遮掩么?”
关小楼还未答话,徐五爷在旁边笑了起来,说:“小楼什么时候守过规矩的?我也认识几个梨园子弟,他们不准晚归,不准口角,也不准斗殴,你看哪一样小楼遵守过?”
关小楼哼了一声,说:“我那是小地方的戏班子,没那么多规矩。”
杨均隆接过话说:“关小老板虽然现在不爱说话,但他嘴皮子厉害我是相信的。至于晚归什么,这我看关小老板倒不像,他平常都挺安分呆在家里,叫他出去玩他也不怎么有兴趣,实在不像爱外出的人。”
徐五爷笑着说:“你是不知道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没从正门进出过,都是翻墙进去的。”
关小楼撇着嘴,嘲弄地说:“徐五爷好记性,那段时间不是你拉着我喝酒,我能那么晚回去么。”
徐五爷想想也是,然后他想起什么,又笑道:“可是我最开始遇见你那次,那次也晚了,你从孙二家巷子那儿的墙头跳下来,可不是我拉你喝酒晚的吧。”
关小楼一脸‘你在胡说什么啊’地看着他,问:“我什么时候去孙二家巷子那儿的墙头?”
徐五爷奇道:“那天月色很好,你坐在墙头上,半天也不下来。后来想起什么,才匆匆跳了下来。你说:‘完了,这次晚了,一定要被大哥说的。’你……”徐五爷本想说:‘难道你都忘了不成?’,他突然想起那天关小楼根本就没看见他,自然是莫名其妙。徐五爷见关小楼还瞅着他,笑了笑,说:“你不记得了,那就不说啦。”
关小楼不肯罢休,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分明是没有的事情,你记混了,还赖我。”
徐五爷也只是笑着说:“是啦,是我记混啦。”关小楼这才不问这件事情,扭过头,和杨均隆卖弄起梨园的一些规矩和忌讳。对于曾把他误认为狐仙的事情,关小楼自然更是一无所知了。徐五爷想,那原本就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事情。
关小楼在广州呆了快十日,终于疑心起来,整日想着怎样溜出去,扒一辆火车回北方。徐五爷见他心不安定起来,想这也不是持久之计。他希望的是张作霖那边能尽快攻打,然后等战事一过,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带着小楼回去。到时候满目凋零,剩下就算有几个知情人,就算那时关玉楼还在,他也可以轻松就应付下来。等张作霖那边打完仗,他就带小楼回去一趟,教他死心,之后再慢慢地让他转心思在自己身上。但现在在这儿这些日子,也没听到北方有什么动静。徐五爷便叫人去北方探听一下消息,看到底什么时候可能打仗,然后根据消息再想着如何拖延过去。
探听消息那人没有在大致时间内回来,徐五爷也不惊奇,想如今兵荒马乱,遇到了什么不测也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他看见关小楼越来越焦躁,于是又找了个人去北方探听消息。好在关小楼从不主动找他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找机会想自己溜出去。徐五爷虽然不说,但心中也有些着急的。他见关小楼听到自己找的那些推脱理由,虽然不说话,但看到自己,却是颇为怀疑不信,心中到底有些难过,徐五爷算着日子,觉得距打探消息那人回来还有些时日,因此也有意无意地晚回家,避开关小楼。
一次徐五爷因为和别人在买卖上的一些纠纷,带着杨均隆去跟对方谈。连着两天双方勾心斗角,也没解决下来。徐五爷有些疲乏,但想着还没到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的日子,他临走之前交待了手下牢牢看着徐宅,不会有人前去捣乱。如此想着,也就安心跟那些人周旋。偏偏在这两日之内,第一个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他直接跑到徐宅去,没找到徐五爷,于是打算回去。关小楼那两天被看得紧,闷得慌。他正趴在庭院里大树的树枝上发呆,看见那人,又听那人对门人说是有北方的消息要带给徐五爷的,不由好奇起来。于是关小楼从树上跳下,叫住那人。那个人听见有人叫他,他回过头来,看见一张俏生生的脸,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稚气。那人看见那少年一说话,手下的人也不敢反对的样子,心中纳闷,想:“没听说徐五爷有个弟弟啊。”但若说是徐五爷的儿子,又好像是大了一点。他又打量了一下关小楼,觉得二人长得也不像,一时也想不出这少年与徐五爷是什么关系。在他转着这些心思的时候,关小楼走到他面前,直接问他:“我听你说你是从北方回来的。正好我也是北边的,那边是有什么事情吗?”
那人一听,说:“还好,那边挺静的。没打仗呢。”
关小楼想,原来徐五爷叫那人去是为了打探一下有没有打仗,前几次徐五爷一直跟他说,最近可能打仗,恐怕不太太平,所以要缓些时候回去。他这么一想,倒也不怪徐五爷拖了这些日子。后来关小楼一想,既然是有可能打战,那得赶紧跟大哥说一声,叫他早点准备。关小楼在广州住了十几天,觉得这里不比北方,挺太平的样子,他想自己得找个机会回去,叫大哥也来广州好了。于是他问那人:“那沿途太平吗?”那人一听,叫起苦来,说:“沿途倒是乱,流民散兵,要不是沿途耽搁的功夫,我怎么会迟这么久才回来。”关小楼点了点头,说:“哦,是这样啊。”便开始想着要怎样偷偷跑回北方。那人瞧见周围那些手下对关小楼毕恭毕敬,认定他是徐五爷的心腹,他又见关小楼不说话,皱着眉毛沉思的样子,以为他嫌自己不得力,拖延时间不说,汇报的不详细,于是又讨好地说:“不过我在徐五爷说的那个小城呆了那几天,倒是发生了一件小事。”关小楼也不在意,顺口问:“什么小事?”那人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事,就是一个唱戏的死了。”关小楼‘咦’了一声,说:“是谁啊。”那人回忆了一下,说:“好像叫什么关玉楼的,也不是什么名角儿。”他本来还想说几句俏皮话,但是看到那少年一下子苍白了脸,当下害怕,停住口不说了。
关小楼脑中嗡嗡作响,但神智反而像被人强制地冷静,不让他茫然失措。他勉强镇定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他怎么死的,你细细说给我听。”那人心中害怕,关小楼见他支支吾吾,笑了笑。那人见关小楼笑了起来,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关小楼此刻正站在一个手下身边,嘴角还带着笑容,右手顺手就把那手下插在裤带上的匕首抽了出来,然后眼神一下子冷狠起来。他把匕首抵在那人脖子上,喝道:“把知道的都跟我说,你要是支支吾吾,或者犹豫时间太久,我就当你准备骗我。到时我拿你的脖子磨磨刀,你可莫怪。”那人哪敢敷衍,赶紧把自己知道的一点全部倒出,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的也不大清楚,也是、也是听别人说来的。因为这个、这个事儿做的太明目张胆了,所以大家、大家都是有些议论的。”关小楼盯着那人说:“你别管,只管把知道的都说出来。”那人汗流下来,也不敢擦,关小楼身边那些手下围着他们,也不敢阻止。那人觉得刀光寒气渗入,不由哆嗦着说:“听说是关玉楼娶的那个媳妇不守妇道,和国术馆的一位师父有些眉来眼去。那位关老板恼火了,跑去闹了一次。惹着了那位师父,那位师父认识几位后台硬的人,说一个是什么戏班子的经理,又听说一个还是什么副官,也是出谋画策的。他们几个人打定了主意,说不能留后患,就找了一些人,在关老板喝茶的时候把他杀了。”说到这儿,觉得脖子一疼,他低头一看,关小楼由于拿着匕首的手太过握紧,所以刺进去他脖子上一点点,留下一道血痕。那人吓得腿脚都软了,只是嚷着:“这位爷,我说的可都是真话,没半分掺假啊。”关小楼察觉到了,把匕首微微收回一点,问:“然后呢?”那人动也不敢动,只是说:“我知道的就这些了,这位爷,我真的是半分也不敢欺瞒的。”关小楼怔了怔,收起了匕首,顿了一下,说:“你走吧。”说完后,脚步有些不稳地朝房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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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五爷解决那些纠纷回来,手下跟他说了这件事情。徐五爷大吃一惊,关玉楼死了他不关心,但是却让关小楼知道这件事情,按照关小楼的性子,那是一定要回去报仇的。可现在又不知道东北那边什么时候才开始动作,徐五爷软言劝关小楼,说:“东北那边的张作霖这段时间可能要打仗,那些害死你哥哥的,他们一个也跑不掉。你耐心再等几天好不好?到时候五哥陪你一起去。”关小楼也不做声,他只是眉目阴沉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地面。徐五爷见过关小楼各种神情,即使是那个晚上之后,他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冷酷狠绝的神情。他知道关小楼主意拿定了,所以更加严密地看着关小楼。偶尔他有事出去,也总是留下杨均隆看着他。杨均隆想尽办法找他说话开解他,但关小楼自从那一天起,就沉默不语。杨均隆说到后来,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在关小楼身边叹气。
一日徐五爷被别人叫出去,杨均隆照样陪在关小楼身边,吁吁叨叨地说着一些广州的旧事野史。关小楼沉默地听了半响,突然抬起头,问:“你说了这么久,不累么?”
杨均隆见他肯开口了,大喜道:“不累不累,关小老板,我是一点不累的。”
关小楼淡淡地说:“你说着不累,我听着可累了。”
杨均隆笑着说:“你累了,要不要歇息一下?”
关小楼摇了摇头。杨均隆想了想,又说:“要不,我给你看徐五爷新买来的相机?他说你一定喜欢摆弄这个,所以买来给你玩的。你要不要看看?”
关小楼笑了笑,说:“你真是罗嗦。”
杨均隆嘿嘿笑着说:“我儿子以前也这么说我的。”
关小楼有些惊奇,问:“你儿子?”
杨均隆笑了下,说:“徐五爷他见过,关小老板你没见过的。”他叹了口气,说:“我年级比较大了才有这个儿子,不知道跟他说什么,所以平常和他不怎么亲近,跟他说话也就是骂他。后来他跑去投军,打仗的时候死了。”杨均隆想了想,说:“年纪跟你差不多的。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年啦。”
关小楼‘哦’了一声,杨均隆看了看关小楼,笑着说:“关小老板你年轻,徐五爷也疼你,有他照看着你,你一定会活得长长久久,真是再好不过了。”
关小楼沉默起来,杨均隆猜他可能是想起了大哥,赶紧找话扯开。关小楼却抬起头,自己说了起来:“我以前照过相。”
杨均隆说:“啊?”
关小楼说:“跟大哥一起。然后笑得很僵,后来照片出来了,大哥说,你平常鬼脸表情可多啦,怎么正儿八经要你规矩照相,你就笑得这么呆?”
杨均隆笑了,说:“一般站在镜头前,大家都不自在的。”
关小楼站起来,笑着说:“我偷偷带出来了,你要不要看?”
杨均隆也很高兴地说:“好啊。”
关小楼走进自己住的房间,在箱子里翻了一下,然后拿出来一个相框给跟进来的杨均隆,说:“你看。”他神情骄傲。杨均隆看在眼中,只觉得心酸,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想:“关小楼这阵难过,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
一边想着,杨均隆一边接过相框。相框左边放着一张定妆照,照片上那男子身形修长,满脸英气,关小楼在旁边说:“这是大哥在唱《界碑关》的时候。”杨均隆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堆起满脸笑容,说:“关老板扮相看起来真是好。”关小楼笑着说:“你看看旁边那张,是我跟大哥,你看我是不是笑得很傻?”杨均隆翻过相册,相册的右边是那兄弟二人合影,关小楼跟关玉楼站在一起,更加显得他肩膀极其单薄。杨均隆仔细看了看照片,笑着对关小楼说:“关老板笑起来是比较自然一些的。”关小楼听了,低着头,杨均隆见他不做声,正要想几句话劝解。关小楼突然出声,但还是低着头,说:“杨二叔,我和大哥关系很好。我是大哥拉扯长大,他一直照顾我的。”
杨均隆叹气道:“关小老板,天有不测风云。你听徐五爷的话,只要耐心再等上一段时间,等东北那边的张作霖打过来,那些人一个都跑不掉的。”
关小楼恨恨地说:“可那样他们就死在别人手上了。”
杨均隆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反正你是要他们死的,死在别人手中,也一样是死,有什么不同?”
关小楼抬起头,说:“不同的。”他看着杨均隆,突然声音一软,恳求地说:“杨二叔,您平时疼我,我是知道的。你要是真疼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回北方。”
杨均隆叹道:“小楼,我就是知道你还是这个心思,所以一直看紧着你。你这一去北方,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啊。”他看着关小楼,温和地说:“你跟杨二叔相处只有十几天,但你招人喜欢,杨二叔也是真心疼你。怎么会让你去送死呢?”
关小楼说:“我不怕的。”说着,又恳求地看着杨均隆,杨均隆硬起心肠,只是摇头。关小楼恳求了半天,杨均隆只是不答应,关小楼见没有希望了,他叹了口气,说:“杨二叔,你说疼我,也是骗人的。”
杨均隆正想说:“不是。”突然觉得腹部一痛,他低头一看,看见关小楼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正插在自己腹中。杨均隆不相信地睁大眼睛,倒退几步,用手捂住腹部。关小楼也不看他,只是站在一边,低着头。杨均隆痛得想大声喊叫,但最后只是嘶哑着嗓子,说:“关小老板,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杀我?”
关小楼只是摇头,他低着头,长发遮着额头,也看不出表情。他低声说:“我只是想让你放我走,你却不答应……”
杨均隆这时反而冷静下来,他吸了一口气,回想了一下,然后盯着关小楼,说:“你叫我看照片,也只是要骗我进屋子里,不让那些手下看见。我若不答应让你走,就杀了我对不对?”杨均隆脸上浮现出了讥诮的表情:“关小老板,这些天来,我见你闷,就陪你说话,逗你开心。我不让你去送死,你就要杀我。”
杨均隆一字一顿地说:“关小老板,你好狠的心啊。”
关小楼抬起头,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是眼神惊慌,他看着杨均隆一脸讥诮地看着自己,摇了摇头,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只是低声地说:“你不答应,我没有办法了,我一定要离开这儿的……”他神情木然,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说给杨均隆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是一定要离开这儿的,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但声音却一下子坚韧起来,像一根细钢线,突然绷紧,但在某一处,却响着濒临断开的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