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气呼呼地从床上爬起来,替方停君擦试了一遍身子,又将衣服给他穿上,这过程倒是没有再玩什么花样。他刚刚做好这一些,就听到前院有开门声,连忙慌张地躺在方停君的身边。薛忆之已经推门进来了,他见屋内很安静,有些好奇,这两人在一起不斗嘴斗心眼,也是一桩罕见的事。
他放下手中的药篮,走近床头,见两人都是呼息沉重,像都在沉睡当中。他刚想微笑着走开,忽然发现方停君面色绯红,额头满是密密地细汗,吃了一惊,赶紧将手伸出摸了一把方停君的额头,触手冰凉,微一皱眉,满目狐疑地看了忽必烈一眼。然后掀开方停君身上的被子将他抱了出去。
忽必烈叹着气摸了一把还带有方停君温度的被褥,将头凑近深深吸了一口上面残留的气息,心道你迟早都是我的人,也就不用急于一时吧。
薛忆之将方停君放在自己的床上,又打了点水仔细地替他擦了把脸,把了一下脉,便替他盖好被子。他从头到尾动作轻柔像是生怕弄醒了方停君,他转身轻轻拉开门,方停君忍不住睁开眼,见他原本就修长的背影似更瘦削了,那双冷漠的眼也不禁泛起了一丝柔和的涟漪。
没几天,方停君就像是大好了,已经能外出走动。忽必烈这几天都没有再找方停君的麻烦,但却总是坐对面看着他似笑非笑。
薛忆之还是经常外出上山采药,他想要逞动身之前再准备几付草约给方停君留着在路上调理。这一天清晨,他刚回来在前院晾晒草药,只听到忽必烈怪叫一声冲出了院门,方停君也是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薛忆之一惊赶紧追随他们而去。
只见忽必烈一口气跑到村口的河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方停君则冷哼了一声抱着剑站在岸边。忽必烈搔着自己的皮肤,一连哼道:“你这小鬼在我身上下了什么?”
“轻风过!”方停君淡淡地道,他眯了一下眼,又笑着说:“你知道汉人一向谦虚,起名字也是如此。轻风过刚开始是尤如轻风拂面,淡淡搔痒,可是之后,却是尤如万蚁啮身,搔痒入骨。我想王爷的一身皮肉大概与和谈没什么关系吧。”
薛忆之刚到,也正好听见了他的话,见忽必烈正手忙脚乱地脱身上衣服,便转头诧异地问:“你做什么对王爷下毒?”
方停君乌眉一挑,眉眼里均是怒气,咬牙道:“谁让他是个暴露狂,那就多暴露一会儿好了。”
忽必烈听了暗暗好笑,心道我哪里暴露过了,每次暴露的都是你好不好。他心里想着,但现在是肉在砧板,倒也不敢嘴上说出来。
薛忆之一听就知道忽必烈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招惹了方停君,而且显然很重地得罪了他。薛忆之犹豫了一下,决定二不相帮,转身便走了。忽必烈傻眼了一会儿,他以为薛忆之好歹会帮他说两句好话,谁知道他竟是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
尽管已是暖春,但水里依然冰凉,忽必烈脱光了衣服,不禁也有点瑟瑟发抖,但身上的奇痒也好多了。他仔细端详斜靠在河边柳树下的方停君,比起前两年,他的脸轮廓已经渐渐没有了最初的圆润,而是变得轮廓分明,那份稚气也褪尽了,眉宇间显出逼人的英气。若不是方停君的五官太过俊秀,四周的气息又显得过于孤绝,只怕这真得会是一付九五之尊之相。
忽必烈看着柳条拂过方停君秀气的脸庞,微风吹起他白色的衣角,心里微笑想,停君,无论你如何挣扎,这都是你的命。
天色逐渐转暗,水里也越来越凉,忽必烈在水里连打了几个喷嚏,方停君冷笑了一声,手一抛一个青磁花瓶丢进了水里。忽必烈赶忙接住,拔开木塞将里面的液体涂抹在身上。他捞起水里的湿衣服也不穿上,就这样赤身裸体从水里走上来,笑嘻嘻地朝方停君走去。
方停君见他一丝不挂,急忙别过头去,皱了皱眉却不吭声。忽必烈一直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抵住柳树干,凑近方停君笑道:“停君可要看清楚了,要不然不要又觉得不公平。”他附在方停君的耳边小声说:“我可是将你看得清清楚楚。”
方停君转身想从另一边离开,忽必烈又伸出一只手拦住他的去路,他笑着玩味地上下打量方停君,从他挺秀的眉一直到已见红润的唇,头一歪刚想凑上去。突然见那唇微微一弯,还来不及反应,方停君已经弯起膝狠狠地击向他的胯间。忽必烈捂着档部疼得脸色煞白,眼见方停君越走越远的身影,咬着牙心里发狠地想:这一生我要是得不到你,誓不为人!
隔天,三人又回到了仪仗队,不久便渡江进入了南宋境内,道路欲渐平坦,一路均有当地官员迎接,方停君不时还能见到追风的人陪伴左右,一切又回复了正常。
尽管如此一路众人都非常小心,仪仗队的人马固然已经被换成了忽必烈的亲随,但不足三百人马,若是遇上什么不测,恐怕非比寻常的凶险。方停君一路都在寻思,忽必烈未何冒险南来,即使是路遇追风刺杀都不改变初衷。
马队沿着湖边的官道不急不徐的前行,杨柳堤岸,湖面波光鳞鳞,水色极清,波光漾碧,湖泊虽然不大,但是大约连着外江,水面轻轻流动着,在初升的太阳下仿佛是流动着满湖的碎金。不远处有些浅滩,滩旁围绕着白色芦花,连成一片在风中轻舞,间中似有野鸭呱嗓声,飞跃扑腾的惊鸿一瞥,一片春回大地欣欣向荣。
“停君,”忽必烈头探出窗外笑道:“这儿景色不错,不如我们下车走走。”
方停君犹豫了一下,便微笑着点头。于是忽必烈跳下辇车,伸了个懒腰笑道:“坐这马车还真不如骑马来得畅快。”
薛忆之笑道:“我们风里雨里赶路,你躲车上还说风凉话。”
三人说笑着,沿着湖边一路前行,越往前水面渐窄,地面渐高,竟是一处溪流入湖口,水流湍急,水面蜿蜒渐入密林深处,颇有曲径通幽处的雅致。
林中忽来飘来一阵叮咚的琴筝声,声音脆而尤如清泉,飘逸流畅似春风。方停君心中一动,不由自主朝琴音而去。忽必烈轻声笑道,这人的琴技恐怕不在你之下呢。三人走了不多久,见一处溪流上盖有一处庄园,园内有一处亭台恰是半筑在水面上,急湍的水流从亭台下的柱台穿过,风吹起亭台四周的白纱,依稀见里面坐了一名女子,正背对着他们弹琴,尽管看不清容颜,但她脑后乌发如云,虽是简单一挽,以足见风流。她似乎也查觉到有人走近亭台,便停住了琴音。
忽必烈是塞外人,虽然熟读汉书,但对汉人礼仪却不大苛同,他见方停君一付望眼欲穿的貌样,就抱拳朗声道:“这位姑娘,请恕我等打扰姑娘的清音,我们这儿有一位同伴精通音律,他对姑娘的琴技甚是仰慕。若是姑娘不嫌弃,可否与我等切磋一下,也不枉一位知音人。”
那女子听了不做声,只是轻轻将那首曲子弹完,然后才道请进。那两个字虽然音色极动听,却也极冷,乍一听尤如腊月里的冰珠子。忽必烈一笑,便与方停君三人走向庄园的大门,那乌木门并不大,一架小木桥横在门前,三人通过了小木桥,刚想敲门,门已经应手而开。
门内的景色骤然映入眼帘,只见园内铺天盖地的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仅余几处小径通向各处。
“好美!”薛忆之赞叹道。
忽必烈与方停君也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空中的花香,三人从花径中穿过,当真有一种不在凡尘俗世的错觉。不多时,便走近凉亭,只见亭子上有一幅对联:清霜荷月探花来,玉影流香彻夜开。亭子白纱卷起,里面却已经没有人,只有一尾古琴横放在石台上。
方停君看到那尾琴,情不自禁地朝那琴走去。薛忆之皱了一下眉,小声说停君小心。方停君已经走近了那尾琴,他看见这尾自己熟悉之极的无名古琴筝。霜叶红不知道多少次在这尾琴上手把手的教自己琴技。可还未等他细想霜叶红为何出现在此处,只听咯哒一声,四面垂落精钢的铁栅栏。机关的速度很快,可方停君的反应更快,他尽管不相信霜叶红会对自己不利,但是到底心存提防,一有异动,立刻闪出了凉亭,只一瞬间,险险地闪出了铁栅栏。
而于此同时,天地间突然风云变色,原本阳光明媚的天忽然变得乌云密布,光线昏暗。
“好厉害的阵法。”薛忆之小声道:“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人会做这种结界,怪不得我们一点杀气都没有查觉。”
“什么叫结界?”忽必烈皱眉道。
“结界可以将你的一切封闭在一个阵法里,让你与真实的外界完全隔离,好像你到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方停君淡淡地说。
忽必烈想了片刻,轻笑了一下,道:“是不是说,我们现在不能与外人联系,而他们也无法与我们联系。”
“是的,就算我们的人来到这个庄园,也会只是我们刚才看到一幕,而看不到我们三个人。”薛忆之皱眉道。
四周阴风阵阵,那些原本盛开的花也似经不住这些寒风而瑟瑟发抖。忽必烈看着方停君显得有些冷漠的脸,在他的耳边轻笑道:“看来我们是出不去了,对不对,停君。”
方停君的脸色更深沉了,他一扬乌眉,走到百花丛中,抽出宝剑指天道:“你们给我听着,莫要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幻像,就算它是真实的,我也要逆天而行!”
第六章 孤城 上
天边依然是乌云遮日,风沙满天,吹散的花瓣飞飞扬扬拂过三人的脸
颊。
“听!”薛忆之侧耳道,原本充斥这个庄园的流水潺潺声没有了,四周是一种死静般的孤寂。庄园里的狂风也骤然停了,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顿了。可一瞬间里,那些千万片的花瓣化身为乌压压的一片黑色蝙蝠向他们急速冲来。薛忆之将剑舞成一光圈,那些蝙蝠似不畏生死,前仆后继的撞在薛忆之的剑上,成千上万的蝙蝠不停的撞击,终于将薛忆之的剑圈撞开了一个豁口,一只蝙蝠嗖地穿了过去,在薛忆之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方停君皱了一下眉,他挥剑斩杀了那一只蝙蝠,只见它一分为二坠落在地,却突然变成二只蝙蝠飞了起来,那些被薛忆之的剑气分割的蝙蝠碎片也蜕变成了更多的蝙蝠。方停君看着那二只蝙蝠越飞越近,却不动,忽必烈一惊,刚想拔剑却又被方停君喝阻,两只蝙蝠似挟着雷霆之势,呼啸着朝方停君冲去,他却在蝙蝠近身的一刻闭上了眼睛。
蝙蝠撞在了他的身上,可倾刻却化为了乌有。
方停君眼睛一睁道:“这是幻像,不要抵抗,闭上眼。”
薛忆之听了,眼前密密麻麻的蝙蝠,空中满布着它们绿幽幽的眼,他一咬牙,垂下剑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睁开眼,只见四周一片安静,蝙蝠已经不知所踪。
“结界是一种幻境,只要你闭上眼就会隔离这里面发生的一切。”方停君盘腿坐下来道。
“停君,我们不找出路吗?”薛忆之问。
方停君苦笑了一下,道:“这里四周万物孤寂,这是声闭,春花灿烂却不闻花香,这是嗅闭,这是个结界的顶极高手。他能封闭我们的五觉,也等于封闭了所有我们能于他联络的东西。这可以说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结界。等吧,结界需要大量的心力,我们也只好等他不支的一刻。”
薛忆之与忽必烈知道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坐下来,避免消耗自己的体力。他们在这个无声的世界里不知渡过了几天。方停君有一天突然颓然倒地,薛忆之大吃一惊,奔到他的近旁,将他搀扶起来。
“他怎么了?”忽必烈也吃了一惊。
“他大病初愈,又没有什么内力,一定是支撑不住了。”薛忆之说着抵住方停君的背,一股热流输入了方停君的体内。方停君立刻挣脱开来,他低声道:“我还能撑几日,如果你再消耗光了内力,他们用不着结界,随便派些人也能要我们的命。”
薛忆之黯然收回了自己的手掌,几个人像是忽然意识到这有可能是自己存在于世的最后几日,便爬到了凉台下,靠在柱子上闲聊了起来。
“假如我们还有余生,停君你最想做什么?”薛忆之轻笑着问。
方停君想了一下,笑了,说:“想吃栗子。”说完了,三人都笑了起来。
“如果我有余生,我……最想云游四海。”薛忆之望着乌云满布的天想起方停君对他说,我们不问世事,从此信马由缰。
方停君微微沉默了一下,然后转脸笑道:“云游四海,真好,我同你一起去。”两人对视一笑,坐在一边忽必烈没有吭声,他只是忽然明白,就算有一天四海升平,方停君也只会选择薛忆之。他沉默了许久,才有一些沙哑地道:“如果我能出去,我最想做的是找到能配《箫韶》筝曲的乐器。”
方停君一愣,才笑道:“我还以为王爷最大的志愿是想要一统中原呢。”
忽必烈将头靠在柱子上,只淡淡一笑,却不言语。再过得时日,几个人似连说话都没力气。
“我现在只想……”方停君将头一歪靠在薛忆之的肩上有气无力地说:“想看到一弯月亮了,你看这幅对联:清霜荷月探花来,玉影流香彻夜开。如果有一弯月亮,加上这满园的春花,多么衬,能死于此处,也算无憾了。”薛忆之只无声地握住了他的手。
隔了一会儿,天空一亮,竟然真得有了一轮满月,而在那瞬间,三人仿佛又听到了庄外水流潺潺声。还没等薛忆之与忽必烈省过神来,方停君已经在那一瞬里跃起,挥剑,倾刻那轮莹白的满月染满了血晕,成了一轮血色之月,月色下飞溅的血珠也仿佛成了从天而降的露珠。而方停君消失了。
一个老者捂着胸口,鲜血正顺着他的嘴角一滴滴往下掉落。他无奈地看着面前那个白衣少年提剑越走越近。
“弟子方停君见过文堂周堂主。”方停君微微一弯腰。
周堂主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道:“我早该想到你是在给我下套。“
“结界是不能流露感情,无论如何我都感谢周堂主给我的那一轮明月。”方停君看着周堂主逐渐涣散的眼神,也似有一些伤感。“我还感谢堂主你在我小时候,教我八卦阵。虽然我那时常骂你,拔你的胡子,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其实觉得周师傅是天下第一的结阵人。”
周堂主呵呵笑了几声,道:“能听到停君的叫一声师傅,也算今生无憾了,”他有一些怜爱的看了一眼方停君,轻声道:“你自己多加小心……”他被方停君一剑刺中要害,又费心力撑了这么久的结界,早就油尽灯枯,说完了这句话,头一歪就无声无息了。
方停君走近他身后的小屋,见霜叶红僵坐在里面,眼中满是血丝,像是多日不曾合眼。方停君走过去拍开她的穴道,轻声唤了一句师傅。
“你决定要这么做了!”霜叶红这几个字说得非但不冷,还有一些激动。
“我决定了。”方停君声音虽然轻,但却很坚定。
霜叶红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盯着方停君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挥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方停君呆站了一会儿,手捂着自己的脸颊,竟然脸上有了一丝微笑,无论如何这是霜叶红第一次表现得像他的师傅,流露出她对他也是有感情的。
他走出门外,将结界的法器砍断。忽必烈与薛忆之只觉得一时间天色骤亮,阳光更是亮得刺眼,眼前又是一派春光明媚,耳边还是那小桥流水声。方停君一身白衣站在万花丛中,模样却是看起来说不出的孤独。
“走吧!”忽必烈爬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笑道:“我改主意了,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吃只烤全羊。”
“这又有何难,等到了下一个镇你想吃烤全牛都没有问题。”薛忆之嘴里笑着,眼却望着方停君,只见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很认真地将血迹从剑上抹干净,动作很慢也很轻柔,擦完了又将手帕放入怀中,然后面带笑容地走近他们说道:“想吃烤全羊那还是快点走吧,天就要黑了,别又错过了宿头。”说完就一人先走了。
忽必烈眯着眼看着他修长的背影,突然微微一笑,转头问薛忆之:“你知道我们三人中最狠的人是谁?”然后像是也不期待薛忆之回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恐怕非停君莫属……这一头小狼嵬子”薛忆之没有吭声,只是提起轻功一晃身就追上了方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