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鸣廊
第二部 风云际会
第一章陷阱
入冬的细雨,绵湿阴寒,宽阔庭院内的八个蒙古军士打扮的人却站在雨地里稳丝不动。他们当中围著的是一个身著白衣的青年,他虽然肤色黝黑,但五官却尤如刀刻般的俊秀。他面带温和的微笑,手中的剑下垂,似乎在等著一个契合的突围时机。
雨丝打湿了他的发丝,前额,终於在他的长睫上汇成了一滴晶莹的水珠,就在那一滴水珠在他眼前坠落的一刻,那八个人中的一人吼道:“上!”
看来,等著这个时机的人并不是他。
“一,二,三……”就在八个人围攻他的那刻起,白衣青年开始数起数字,他每报一个数字,都是这八个人与他的一次交锋。
“十七,十八……二十。”青年就在他的唇间吐出二十这个数字之际,他手中的长剑也幻化出的一片剑影,那蒙人手中的八柄长剑也随即脱手而去,丁零当啷落了一地。
“有进步,比上一月又多挡了二招。”白衣青年温和的鼓励道。
地上八个蒙古军士却是面色一片灰白,视线纷纷越过白衣青年,去看他身後的凉亭。亭子里有一个蓝衣乌眉长目的青年正在品茶,他动作悠闲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冷冷地道:“二十招吗,那就下去领二十军棍吧。”
白衣青年皱了皱眉,八个军士倒似乎松了口气,躬身而去。
蓝衣青年也站起穿过长廊往後院走去,白衣青年轻轻一跃落在了他的後面,轻声叹道:“忽必烈,你这又是何必,你布的这个阵就算可以困得住我,也未必能困得住方停君。”
他的话让蓝衣青年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半回头对著身後的人悠然地笑道:“你错了,我一定能困住他,即便你不肯帮忙。忆之,我们走著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书房走去。
薛忆之看著他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忽必烈一踏进书房,视线微微下垂,地上趴著一个圆胖的男人。他一见忽必烈的身影就吓得瑟瑟发抖,整个身子俯得更低了。
“想清楚了吗,周玉庭。”忽必烈微笑著坐下来,把玩著手里的玉镇纸。
周玉庭抬起汗津津的脸,他圆圆的眼眸里满是惧色,他颤抖著声音说:“王爷,我发誓,在聚仙楼上挂白旗真得是本门唤方停君的暗号。”
“在成都府第一流的酒楼上挂白旗是暗号,你和本王开玩笑呢?”忽必烈眯著眼笑道。
周玉庭脸上苦笑道:“王爷,我哪里敢骗你。本教的召唤暗号都是自己本人定的,这个小混蛋定的就是在城里面最一流的酒家上挂白旗。”
“除了这个,你和他还有什麽其它联系方式?”忽必烈看著手里面的玉镇纸微笑著问题。
“没有了,真得没有了。”周玉庭一脸惶恐地连连摇手。
忽必烈笑道:“不是吧,我问过你好多师兄弟,他们都说在教里面,方停君就只跟你的关系最好。听说他出走,还是得蒙你的资助。”
“陷害,这是陷害啊。”周玉庭往前爬了几步,匍匐在忽必烈的脚下,哀泣道:“这是他们对老实人的陷害。方停君这个小杂碎,又阴又坏,除了被逐出师门的萧木,还有不小心被他那张脸迷了心窍的小师妹紫衣,门里面的人无人不恨他。”
“紫衣?”忽必烈一皱眉。
“是啊,就是紫衣。”周玉庭一脸诌笑道:“王爷,如果说教里还有一个人会知道方停君的下落,这个人一定是紫衣。他们两个人以前整天粘在一起,孤男寡女的,可能早就做了什麽苟且之事。如今又正当年纪,方停君怎麽舍得不联系她?”他抬起头,看著忽必烈微笑的脸继续道:“王爷,这小贼胆敢开罪王爷,小的愿效犬马之劳擒住他,将他碎尸万段以消王爷心头之恨。“
忽必烈一呆,过了半晌,方才咧嘴笑道:“你要将停君碎尸万段?“
周玉庭不明白忽必烈为何突然用很亲昵的口吻去叫方停君的名字,但下意识的连连点头说道:“是,是,小的……不,奴才愿尽绵薄之力为王爷分忧解劳。”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上,只有我可以要方停君的命。”忽必烈微笑著凑近那张又重新布满惧色的脸,淡淡说道:“你想要停君的命,我岂能容你活在这世上。”他轻轻一用力,手中的玉镇纸一撅为二。
周玉庭闷哼一声,整个人瘫倒在地。忽必烈让门外的侍卫进来,微笑著吩咐道:“在聚仙楼上挂一道白旗,然後将此人挂在白旗下。”
他回身坐到书房案前,拿过手边的画轴将之慢慢展开。画中是一个淡黄衣的少年,面目俊秀,神情端庄,怀里抱著一尾紫檀木琴。但若是细瞧,可以看到他下垂的眼帘下,那如点漆的眼眸微微斜视,嘴角挂著若隐若现,像是冷嘲又像是忍俊不禁的微笑,才能发现这个少年在清贵的气息下掩藏的狡黠,灵气。
忽必烈微笑著看著图中的少年,伸手打开旁边的盒子,里面赫然是一付镣铐,他用手描著镣铐的轮廓对著少年微笑道:“两年不见,你一定长大不了少,这付镣铐对你来说太小了吧。没关系,等我逮著你,再给你量身定做一付。”他看著描著那幅图沈默半晌又道:“你还真是无懈可击啊……”他说著,嘴角一弯露出一道嘲讽的笑,道:“可惜,你有一道致命的伤,有这一道伤,我一定能赢你。真是遗憾,我都快快迷上这种追逐的游戏了,真想和你玩一辈子,连著天下一起玩。不过……我更想得到你。”
聚仙楼是成都府里数一数二的酒楼,平时迎得都是达官贵人,至不济也是豪绅巨户。即便是这兵荒马乱之际,也从无有一日虚席。可是这几日却是门客罗雀。原因无它,因为在它的二楼插了一杆似招魂的白色幡旗,不但如此下面还挂了一个让人倒尽胃口的胖子。
最重要的原因是整个成都城都知道干这件事的人是忽必烈。蒙古可汗的亲兄弟,谁知道这个朝代什麽时候易主呢。没有人知道忽必烈为什麽要找聚仙楼的麻烦,但是在这个时候不要去聚仙楼显然是个明智之举。
可事情总有例外,这一日在聚仙楼蒙尘的门槛前来了一位姑娘,她不算绝美,但胜在肤色白净,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风过处衣香细生。只把门口正百无聊赖的小二看得七魂落了三魄,连忙上前躬身满面堆笑得迎道:“姑娘,楼上雅座请。”
“这位小二哥……”姑娘掩嘴笑道:“奴家要靠窗的位子。”她说著从衣袖下露出一个指尖点了一下朝南的位置。
小二面露难色,半天才支唔道:“那个位置,实在不是我不给姑娘坐。”他一脸暧昧的凑近道:“下面挂了胖子,不停哼哼唧唧,叫人倒胃口。”
“干你何事,我说要坐那个位置就是那个位置。”那女子突然柳眉倒竖著实把店小二吓了一跳,立即将那女子迎了过去。
小二抹干净了桌椅子,问女子要何等菜式。这时风中果然传来细微的呼救声:“救……命,救命啊。
女子露出了满意之色,随口要了几样小菜,等菜都上齐了,又点了一坛女儿红。待到女儿红上来,女子一掌拍开封口,店小二吓了一跳,那女子居然有著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女子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等小二退开後,女子便坐在窗前自斟自饮起来,酒足饭饱之後,她的头探出窗外,笑眯眯将手中的那杯酒略略倾倒白幡旗下悬挂著的胖男人的额头上。
周玉庭被吊在白幡旗下十数日,虽然每日有人将他放下来给他喝点水吃点东西,可这麽多日吊下来,整个人都脱了形。这几日连哼哼的声音都几不可闻了,再加上口干舌燥的,挂在上面就像挂著的一条死鱼。此刻一闻到酒香居然立刻睁大了双眼,他耸动著鼻子,额头上酒珠子沿著他的鼻梁滑了下去,他探出舌尖接到那粒酒珠,一时间久旱逢甘露般放出了一声舒心的叹息。
“嘘,嘘嘘……圆圆。”周玉庭听著头顶似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艰难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容貌。周玉庭困惑的看著那张脸,素未谋面,他完全不认识。那个女子拿起衣袖掩嘴一笑,道:“死相,干嘛一直盯著人家瞧。”然後,她笑嘻嘻地说:“才两年不见,圆圆师兄就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方停君啊。”然後她看著周玉庭吃惊地张大了嘴,生怕他耳背似的用两手罩著自己的嘴做喇叭状,喊道:“我……是……方……停……君……”
她的话音一落,对面一溜街的窗户都打开了,所有的窗户里都探出了密集的弓箭手,!亮的箭头耀得对面的两个人都不睁不开眼。女子惊慌得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眼,弓箭手中露出了一个将军模样的蒙古人,只见他也是一脸的憔悴,但却是一派轻松神情,像是终於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他微笑著冲女子做了一揖,道:“方公子,久候了。”
“你,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女子略略放下衣袖,露出一双颇有风情的小眯眼道。
“我是忽必烈王爷座下第一千户候乌力吉,特奉王爷旨意来接方公子过府。”
“我不要见你们那个劳什子的鬼王爷。”女子轻哼道。
“大胆!”旁边另一个副将模样的人喝斥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如果不乖乖就范,小心变成马蜂窝。”这些蒙古将士的心里早就窝著一肚子火。整个蒙古现在无人不知,忽必烈被一个汉人小子迷了心窍,这两年来他手下的铁卫营成了搜捕营,只要有这个汉人小子的一丁点消息,他们就得成队出去找寻他。蒙古正与南宋交战,他们原本可以借此成功立业,现在却不得不做这些令其它营耻笑的无聊之事。可偏偏这个小子又极其奸诈,这两年来他们被耍得团团转,愣是连他的影子也没扑著一个。
弓箭手听得副将这麽一喝,忍不住搭紧了弓弦,对准了眼前那个让他们恨得牙庠庠的人。
乌力吉一皱眉,赶紧压低了声道:“小心,千万别伤著他。”可就在他开口说这话之际,一支箭射了出去,就在所有人骇得失了颜色之际,那支箭正正地插入了周玉庭的朐口,只见他双退一蹬,两眼一翻,立时便撅了过去。
“谁,是谁射的箭?”乌力吉惊怒道。
“圆圆师兄,你,你死得好惨!”女子伸出一指尖试了一下周玉庭的鼻端立刻便抽泣起来。只见她忽然双臂一张,如燕子一般,身形极其美妙的穿出了窗口,落在了街心,很快就溜出老远。
乌力吉也来不及去彻查倒底谁射了那支箭,呼啸了一声,高喊道:“抓住他,别让方停君跑了。”一时间,只见马蹄声喧扬,人声鼎沸,四面八方都现出了蒙古骑兵身影。
女子抱著头窜了好几条街,终於在四面八方追兵围堵走投无路之际,竟然窜进了一放置在路边的桥子里。
乌力吉松了一口气,带人围住了桥子。他清了一下嗓子,努力将声音放柔和的说:“方公子,王爷素来仰慕……嗯,公子的才情,想请公子过府一聚。”
“不要……”桥子传出了一不屑的声音。
乌力吉咽了一下唾沫,接著温和地说道:“世人皆知王爷爱才,公子能得王爷赏识,那是公子不世的机遇。公子还请考虑一下。”
“……不要。”
乌力吉嘴角抽搐了一下,又笑道:“下官只是奉王爷之命来接公子过府,若公子不去,下官难以承担这失职之罪,还请公子体谅。”
“不要,不要。”
“那,只好恕下官无理了。”乌力吉苦笑道,他手持剑,小心地接近了桥子,回过头看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方才放下心似地猛然掀起桥帘。“方……”那声公子还咽在喉口,他就已经傻了眼。桥子靠墙的一边敞开了一个大洞,自然墙壁也有一个洞口与之相连。桥中哪里还有方停君丝毫影子,倒是桥顶挂著一个鸟架,上面站著一只极漂亮的鹦鹉。见到乌力吉,两脚一跳侧过身去,然後不屑吐出了两个字:“不要。”它的左脚上还绑著一张纸条,乌力吉颤抖的解开那张纸条展开一看,是一行字迹潇洒的草书,区区一行字:停君与王爷一别经年,甚为思慕,无以为表,现奉鹦鹉一只,聊表寸心。
乌力吉吼道:“把这户人家给我抓起来。”
身边副将小声道:“这是户荒宅。”
乌力吉原地咬著牙转了两个圈,突然大叫声不好,然後发足奔回了聚仙楼,只见招魂幡旗在空中飘扬,下面一截断绳还在风中飘荡著,却哪里还有周玉庭的影子。
乌力吉咬牙切齿地指著聚仙楼对追上来的属下道:“去给我把这家酒楼里的人统统抓起来。”
当乌力吉战战兢兢的将鸟笼放到了忽必烈的面前时,他低垂著头几乎不敢去看忽必烈的脸色。
“现奉鹦鹉一只,聊表寸心。”忽必烈的声音并无丝毫不悦之处,相反似相当的愉快。他放下手中的纸条,笑著去摸鹦鹉头,道:“停君……”可当他的手指刚触到那只鹦鹉头,它突然跳起来狠狠啄了一口忽必烈的手指。
乌力吉吓得脸色发白,抽出宝剑,喝道:“这只该死的鸟,待我宰了它。”
忽必烈反而放声大笑起来,道:“好,好,我看你凶悍到几时。”然後,他回转身面带笑容对一脸惘然的乌力吉道:“去点三百骑兵,我们天黑後出发。”
乌力吉一愣,但随即脸露喜色,道:“原来王爷早有准备,放长线掉大鱼。”他弯腰施礼一脸喜枚枚地退出了忽必烈的书房。
忽必烈眯著眼看著那只鹦鹉,然後突然伸手掐住鸟儿的脖子,无视那只鹦鹉拼了命地扑扇著翅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鹦鹉的头。只到他差不多要掐死那只鸟儿的时候,才松开手,看著那只惊恐万分的鹦鹉冷冷地说道:“记住,你现在的主子是我。”然後,他抬起头看著天越来越黑的窗外,嘴角挂出一丝冷笑,轻哼了一声道:“区区周玉庭也配做我的饵。”
而在此时,在忽必烈的眼中连饵都不配做的周玉庭正凄惨的躺在一张破烂的草席上。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听到是一阵断断续续宛若天籁的琴音。他抬起由於长期捆绑而几乎麻木的手臂揉了揉双眼,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一片凄凉荒芜的乱葬岗。天色将晚,那些倾斜歪倒的墓碑在沈沈的暮色中影影绰绰,像是潜伏的异物。
阴风阵阵吹过,周玉庭只觉得浑身陡然起了一阵寒意,下意识的环抱住双臂,可刚一动突然觉得胸口处刺痛,低头才发现一支箭横插在胸口,风中又传来悠扬的琴声,他骇然抬头,只见自己的左後方一块高大的墓碑上端坐著一个白衣无头人正在忧雅的弹琴。
周玉庭立刻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他捂住了双眼,不停地喊道:“牛头爷,马面爷,小的是冤死,是冤死。”
“鸣,鸣,我才是冤死,我是被自己的师兄出卖而死。”那白衣无头人居然也跟著大哭起来,那声音很清亮没有丝毫悲伤忧冤之气,反而很有几分玩乐的兴味。
周玉庭停止了哭泣,这声音实在太熟耳了,他大著胆子放下双手想要再看两眼那个无头人,刚一睁开眼就发现那无头人就站在眼前,一时间差点惊撅过去。
只听那无头人扑哧一笑,伸手拉下罩在头上的黑罩,竟是一个极俊秀的少年,眉似远山,漆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梁下,微微弯翘的嘴角带著几分懒洋洋的意味。周玉庭呆住了,这个人不正是忽必烈要找的小师弟方停君。只见他似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也几乎褪尽,飞扬的神情平添了几分洒脱。
“怪不得忽必烈千方百计要找你。”周玉庭傻傻看著方停君的脸,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他见方停君微微皱了皱眉,轻哼了一声,连忙赔笑说:“那个蒙古鞑子的脑袋哪能比得上小师弟聪明绝顶,自然是找师弟不著。”
“可我有一个好师兄会帮忙啊。”方停君笑眯眯地说。
“小师弟,我的好师弟……”周玉庭含著泪手指著天道:“我岂能做出这等出卖同门猪狗不如的事,若是如此我也不会吃这麽多苦。”他伸出双手,露出他被绳索勒出的痕迹,哽咽道:“教里面的人无人不知道我最疼小师弟,所以忽必烈才拿住了我,严刑逼供,可我岂能让师弟身入险境。”
方停君纤长的手指轻触了一下周玉庭胖胖手腕上的深深的勒痕,叹息道:“还真是很深啊……”他摇著头不无遗憾地看著一脸正气的周玉庭道:“难为师兄了,可惜小师弟还是要身入险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