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囡气愤未平皱眉反斥:“这话说的轻巧,我哪里有空闲跑这一趟。”她母亲含着
笑轻声说:“你这孩子便如此怪诞,忘了小时候外公有多疼你,你两个天天去公园喂
鸽子,到河沟里捞鱼虫,那一年我要接你回家时,你还硬扒着门板不肯走,满嘴叫嚷
说晚上要跟外公吃灌汤包子,哪知不过一两年便忘了当年的深情,外公死时也毫无悲
伤之态展露,果然小孩子养不熟,良心都被狗吃了。”郑囡摆摆手懒于再作答,她母
亲便也无多言语,缩回头重新又把门关好。
郑囡心中仍是波澜不息,赌了气掀开被子蒙头睡觉,外面天色原就不甚明亮,窗户上
又掩起厚厚的窗帘,屋里昏沉黑暗仿佛入夜,她迷迷糊糊将息未息,混混沌沌神智不
清,朦胧中似是瞧见自己扯着白天的男人猛抽耳光,顿觉周身痛快舒畅,正要在酣梦
中欢欣雀跃,忽听到窗面响起轻轻拍击,一声一声沉闷低缓,不知是哪个犹犹豫豫寻
到窗前,筋疲力尽敲不响玻璃。郑囡头昏脑涨眯开一线眼睛,将头转向窗户定睛打量
,奈何屋里实在昏暗,窗帘又遮掩密实,无论如何如何都瞧不着外面,她裹紧了被子
懒于下床一探究竟,心道或许有个家巧停靠到窗台,畏惧寒冷欲要扑撞进来,索性耷
下眼皮不作理会。窗外的声响不过一会儿渐渐停息,郑囡如此更放下心,转过身心安
理得又盹下,一双眼皮还未合拢,桌上电话又响闹起来,她怒气冲天胡乱骂一阵,摸
索着抄起话筒扬声喝问,对方噤声屏气默无言语,郑囡满心不耐烦正欲摔下电话,听
筒里忽然传出的深深喘息,一声一声凝重低沉,仿佛一张粗糙的手掌抚在背后,又像
沉重的脚步自身后缓缓踏过来。
这物质女性自然不比寻常,郑囡虽然遭遇如此蹊跷,惊疑之余却未曾惊慌失措,端稳
话筒沉声定气,字正腔圆恶骂出几句,因嫌不解恨又扬手将电话线拔扯断了,胡乱甩
到地上继续埋头睡觉。兴许因为刚才一通闹,这一刻虽然万籁销寂,郑囡辗转反侧反
倒睡不着,脑中不断闪出她母亲说过的句子,喋喋不休好像潺潺溪流从耳边淌过,眼
前映出无数雪亮的影像,依稀是她外公的模样,穿一件浅灰褂子拄一跟龙头拐,揣一
口袋糖球立在门口翘首张望,等她放学归家便大把抓出来。这一派情景清晰如生,老
人满头银发似乎历历在目,一只手犹扶着拐杖颤颤巍巍,苍老身躯摇摇晃晃,郑囡闭
上眼睛深深叹一口气,心想外公过去多么爱自己,干枯的手掌僵硬而温暖,牵着她兴
致勃勃赶去游乐场玩耍,一老一小欢喜不持,仿佛这世界仅容了他们俩。于是长久以
来她都以为自己只有外公这唯一亲人,直到年纪略长她才渐渐懂得生死,每想到外公
年迈终有一日要离自己远去,竟忍不住涕泪淋漓偷偷哭花了脸。这本是再美满不过的
辛酸,然而万事终究有变化,郑囡有朝一日忽然长大,好像懵懂的小马驹从外公的世
界欢欣雀跃蹦跳出来,外面满是目不暇接五光十色,她眼中再盛不下糖球鱼虫子,后
来搬至母亲身边更与外公添上生份,时常十天半月懒于走动,一颗心在新的世界里渐
渐僵冷,浓妆妖娆再道不出昔日天伦美好。
然而如此一般尴尬冷淡,她却全归咎作“不得以”。郑囡想念着外公叹出好几声,稀
里糊涂沉入梦乡,再醒过来生活依然艳丽缤纷,连接上电话线再作勾搭,终于寻着个
当日预留的候补情人,哄得那人神魂颠倒误入温柔,满口答应愿意替她置办生日。郑
囡立时心花怒放盛妆打扮,誓要一雪前辱约见对方,二人碰面当即一拍即合,眉来眼
去宛作深情,不消一时便生恨晚之情,如胶似漆偕同玩乐,流连城中闹市喧嚣整日,
及至午夜时分才依依不舍相自分别。郑囡筋疲力尽坐车返回家,刚迈下车门迎面便灌
过一阵寒风,一股钻心寒冷直刺进骨缝,她哆哆嗦嗦忙缩起脖子,甩着皮包穿过小径
往自家楼门走。远处路途漆黑难辩,地面坎坷坑洼不平,脚底仿佛踩在悬崖峭壁,幸
而这条路是熟识,郑囡摸摸索索终于挪进楼洞,走廊里的声控灯光并未开启,她眯着
眼径直朝前打量,趁着一团漆黑仿佛看见有人正坐在楼梯上自上而下,默无声响瞅着
自己。她见状不禁心中一紧,连忙踏一步将灯点明,待光亮映射在门洞里,她瞪大眼
睛再仔细望去,这一会儿哪里还能瞧见半个人影。
第70章
郑囡长抒一口气迈步朝前走,暖黄的灯光在地面拉出斜长的影子,角落里藏着照不透
亮的晕暗,拥抱成团蠢蠢欲动。她隐隐感觉似乎有人跟随着自己,脚步轻而柔缓亦步
亦趋,好像一条影子拖在身后,光影交揉晃晃荡荡。郑囡忍不住朝后瞟一眼,尚未瞧
清如何便又连忙转回脸,胸前“砰砰”乱跳振荡得厉害,自头皮涌出一股僵麻,从发
稍一直渗透至脚底。她硬着头皮再要抬腿向前走,忽然感觉肩膀似是被人轻轻拍一把
,正要张嘴惊呼出声,声控电灯猛然熄灭,眼前顿时遮上浓重的黑暗,好像大团墨汁
抹在面前晕染不开,身后的影子似与自己贴靠更近,森森冰冷透入肌理。郑囡连忙狠
狠迈下步子,电灯出了故障迟迟不愿明亮,她家居于搂上尚有一段高度,穿着高跟鞋
实在难以行步,万般无奈只得退出楼洞,打算拨打手机央母亲送手电下楼,刚走出几
步忽觉脚下一软,兴许不留神踩到低洼里,身子歪斜几乎跌倒在地,哪知黑暗中伸出
一双手轻轻托住她,扶稳肩膀将她送出坑洼。
她心中瞬时涌上一股惊愕,惶恐中掺杂着一丝奇异感情,影影绰绰沉浮不定,被夜晚
的沉默默默遮掩住,郑囡再要迈步朝前走,忽然听着黑暗深处有人轻声道:“女施主
慢一步,这地方漆黑阴暗恐有鬼魂作祟,你平日行路还当万般小心。”这声音冷冰冰
刚说出口,楼洞的电灯“啪”一声又被燃起,郑囡心惊胆战连忙趁着明亮寻声望去,
定睛却见自己身旁候了一个黄袍道士,目无斜视肃然而立,仿佛绝地枯草遗世独立,
更远处另站了一对男人,匿于暗处甚不分明。她大吃一惊不禁倒退一步,原来自从绛
尘看见此人身后有鬼追随,便如百爪挠心无以释望,委派手下的道士尾随于后,千方
百计寻得郑囡住处,一时大发慈悲心生侧忍,誓要捉拿鬼怪救人水火。这人平日仍不
免挂念湛华,忍不住隔三岔五跑到钟二郎家里厮混勾搭,头脑昏迷舌头发木,不知不
觉便将此事全盘说出,钟二郎守在一边听得清楚,埋头冷笑噤声不语,及至绛尘打点
行装赶去捉鬼,他也尾随身后欣然前往,湛华生怕这二人言语不合大打出手,作好作
歹一同跟随。
钟二郎见绛尘起先并无动作,便也候在远处冷眼旁观,这道士救人之前必先作一番教
化,对着郑囡宛作婆心苦口:“施主许是平日行事无常结下憎怨,如今被鬼魂烦扰却
毫不自知,日后还当好自为之,瞻前顾后扪心自问,广结善缘积攒福寿。”郑囡怔怔
听着他说话,多半并没注进耳朵里,只是瞧见这道士便气不打一处,弯起眼睛抿嘴笑
道:“道长不老实守在道观里,三更半夜跑到这里做什么?口口声声说我惹上鬼,仔
细瞧瞧这里哪有一个鬼影子,纵使这路上果真有鬼,老娘身正影端又有何畏惧,横竖
不是蒙起面孔拿刀抢钱的,也比那些信口开河欺世盗名的神棍强。”这姑娘指桑骂槐
口无遮掩,唇舌若剑自有一派泼辣修为,绛尘被咽得言语不能,只道世人庸碌愚蠢无
可救药,气急败坏拂袖离开。
钟二郎为着鬼魂原本准备要与道士混战一场,不曾想对方单听得姑娘一句话便怒不可
遏败退下阵,失望之语尽兴耻笑,百般无聊带着湛华兜个圈子绕回家去。郑囡瞧着这
三个从视线中隐去,趁着光亮忙奔至楼上,开门迈进家门长呼一口气,探头见母亲坐
在客厅看电视,连忙一言不发晃进自己房间里。她关上门换下鞋子,转到镜前端详自
己浓妆晕卸的面孔,忽瞧见眼睑周围斜出几道纹,竟比路上撞鬼更惊恐白倍。桌上的
电话忽然又响闹起来,郑囡以为是刚才约见的情人跟她道晚安,连忙伸手接下电话,
朝着话筒正欲行一套软语温存,却听道对面传来沉闷的喘息,依稀还是昨晚上的诡异
情形。她细细听着对方透过话筒吐呐呼吸,蕴足底气高声吆喝:“操你妈的下三烂,
藏头露尾跟你姑奶奶使绊子,剁了你鸡巴还嫌心慈手软了!”原来这打电话作乱的便
是郑囡的前男友,不甘被受辱图谋报复,行这下作伎俩妄要惊吓于她,哪知又被对方
一眼识破。郑囡沉心静气将话筒轻轻扣下去,她母亲这时悄悄推门进来问:“我听到
你屋里吵,出了什么事?”郑囡抿嘴含笑摇摇头,母亲晃荡着眼睛淡淡说:“你平日
里碗闹归玩闹,总该有个限度,我每天等着你回家,不知心里有多担忧。既怕你惹祸
上身,也惟恐你小孩性子遭人算计。”郑囡想一想低声安慰道:“怕什么,我自小便
是横行独立,有哪个胡乱敢造次。”
此言着实是不假,这世上总有几个一无所有了无牵挂,郑囡便如此得过一日且一日,
每天荒唐尽兴自由自在。她近来与勾搭上的男人纠缠火热,日日甜言蜜语蜜里调油,
生日这天果然收到价值不菲小皮包,高高兴兴瞧了半晌便随手搁到桌面上。原来世上
何样东西都只是其次,这姑娘也不过惟恐自己空虚寂寞,郑囡见对方行事还算得豪爽
,兴致勃勃邀约去餐厅喝茶,两人坐在昏暗角落眉目传情,桌上烛光随风舞动,更称
得她巧笑倩兮顾盼生情,男人自以为时机成熟,瞟着眼脉脉摸到她腿上,撩开裙子伸
进双手,郑囡顿时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踹到他裆间。
她惟恐不解气,端起滚烫的奶茶对着男人当顶浇下,怒气冲冲狠啐一口,脚不沾地迈
出餐厅。这一时天色又及昏暗,夜晚的灯火相拥明亮,郑囡昂首挺胸大步走在街道上
,绚烂霓光撒落满身,迎面走过一家三口人,手拉着手欢声笑语,她莫名其妙眼框发
烫,脸上默默划出晶亮的道子,瞬时被寒风刮干了,只在面颊留下冰凉的刺痛。郑囡
惟恐哭花了妆,停下步子从包里掏粉盒,摸索半天都不曾抓出来,只得任由新的泪水
染到脸上,身后似乎有人悄悄挨近她,伸出双手轻轻拍拂,温柔和蔼宛如安抚,她肩
膀一颤缓缓回过头,忽见路边窜过一个人,束发带冠穿着黄道袍,赫然正是那日寻上
自家的道士,怒目威视扬声喝道:“大胆妖孽,还敢再作纠缠!”,抬手扬起一道符
欲朝郑囡身后撒去,姑娘见这情形连忙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你别害我外公!”
第71章
绛尘只顾收伏魂魄,哪里能听得姑娘呼喊,纵身上来扯住鬼魂,拈起咒符欲要作法,
一条胳膊刚抬起来,忽然被人牢牢架住,他满面错鄂忙转头望去,却见钟二郎不知何
时赶将过来,喜笑盈盈阻在自己身前。这二人向来行事不容水火难合,钟二郎又偏好
三番五次败坏事情,二人眼神交叉几乎迸出雷鸣电闪,绛尘怒不可遏窜出万丈怒火,
甩开钟二郎倒退一步,眼看双方拉开架子欲起冲突,刚刚脱险的鬼魂站在一旁咯咯笑
起来,满面痴呆不知所谓,咧开瘪嘴喜笑颜开,丝毫不知自己还踏在险地里。湛华离
着钟二不远,瞧这情形抿嘴笑道:“道长发发慈悲吧,何苦难为一个糊涂的老人。”
绛尘微微朝他瞥一眼,垂下脸冷冷说:“这不过是个鬼,算得哪门子‘老人’。”他
一言不发揣起咒符,阴沉着面孔立至一边。原来此魂魄确是郑囡死去的外公,因思念
外孙女闯入人间,姑娘肉眼凡胎自然瞧不着,瞪大双眼四处打量,老人见状连忙凑过
去,一只手伸进口袋犹想掏出糖来。
这一行人行为实在是怪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湛华忙将他们唤至角落,转过头和颜
悦色问郑囡道:“我听得你刚才喊外公,原来你竟瞧出这鬼的来历。”郑囡朝着他略
瞧一眼,一时并不急于答话,转过头定睛打量绛尘,知道便是他刚才逞凶为祸欲捉拿
外公,怒火中烧七窍生烟,竟脱下一只鞋狠命砸去。绛尘虽是轻松躲开来,姑娘却算
出了恶气,捡回鞋子又穿回脚上,湛华瞧得心尖发颤,郑囡叹一口气轻轻笑道:“我
自小被外公养起来,又岂会不认得他。”湛华犹犹豫豫再想问她人鬼殊途如何相认,
郑囡伸出手往前摸去,也不知自己能否触着外公,皱起眉头微笑道:“我听人说,故
去的人有时会返回人间探望亲人,若是瞧见他们也莫要声张,不然鬼魂受了惊,可再
也不来了。我虽知道外公跟在身后,却总不敢声张,只希望他一直伴着我,永远都不
要再离开。”
姑娘平日虽爱闹别扭,冷性子却并非无情无义,默不作声也不代表果真不在乎,外公
过逝世她没有伤心流泪,只因为血肉深情余温不散,郑囡打心眼只以为他仍陪伴着自
己。钟二郎见状撇一撇嘴,他今日穿了件旧毛衣,还是钟煌当年趁着跳搂甩卖买来的
,前几日被湛华洗得抽了线,套在身上露出一大截手臂,他咬牙切齿踌躇半晌,终于
狠心从衣摆抽出长长的线,挣断了递给老人到老人手里。如此那长线的一端便浮在半
空,生死两极相互连结,郑囡聪会意忙接过另一头,手上仿佛攥住千斤锭子,一不留
神便要坠入地底,姑娘站在原处不敢动弹,惟恐外公脚底生翅飞上天去,然而面上喜
悦无以自持,待到夜色深沉道路沉寂,她才牵起毛线缓缓迈步,小心翼翼四处张望,
疏不知老人也是谨小慎微攥紧长线。
一人一鬼不知不觉走进公园外面,冬天里万物萧索,深夜寂无声息,公园大门紧锁,
透过栅栏能瞧见里面的云霄飞车海盗船,仿佛孤单的兽立在夜幕里。郑囡心中泛出凄
酸的温暖,同外公沿着公园缓缓踱步,抬眼忽瞧见不远置了一架旋转木马,高头白马
好像被施了法停在半空,旁边另靠着一头木头小猪,喜笑颜开紧随马后,她满心欢喜
却不作声,只是抬起手朝木马指去,毛线另一端轻轻晃荡,郑囡仿佛听着外公欢笑出
声。他们不知疲惫默默前行,天边渐渐漫上白光,钟二跟在后面低声提点道:“时候
已不早,也该让他回去了。”郑囡并非不懂事,只得将长线交还给钟二,她外公紧攥
住另一端不肯松手,湛华在一边劝道:“生死有命阳寿在天,你早已经死了,再别舍
不下生前,只有早入轮回,才不枉家人记挂。”郑囡秉息凝神瞧着毛线,只见腾起的
那端缓缓坠落下地,她泪眼模糊声音哽咽在喉,喊一声“外公”几乎细不可闻。
送走了老人,郑囡也坐车返回家,钟二郎眼瞧着自己的毛衣犹在心疼,湛华知道这毛
衣原本是有限,钟二郎如此珍爱全因它乃钟煌赠与,垂下头轻声道:“你回家脱下来
,我小心洗干净再学着替你补。”钟二郎愣一愣忙摇头笑道:“这衣服早已不耐寒,
哪还能让你白费力气,咱们哪天出门买一件便是了。”他凑过去又握紧湛华一双手,
贴在胸口柔声道:“要你留在家里睡觉你又不肯,巴巴随我跑这趟有什么好,这手还
要替我铺床叠被子,哪能让它吹风受冻。”湛华忍不住吃吃笑起来,眼角眉稍倩兮盼
兮。这两个柔情如蜜旁若无人,缱绻相依仿佛雪亮刀片刮在绛尘心上,道士老早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