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不畅筋骨麻木,这会儿活动不开,跌落床下。赵日晏惊怕,赶忙扶住他。
喘了口气,元翎初嗓哑开口:“皇帝陛下给我母亲下了密旨。”赵日晏没答话,只是紧紧抱着眼前人,从小长起来的
两人,彼此心性都了解,元翎初要说什么,他能猜到。不想元翎初开口,但已经五年没有和他好好说过心里话了,此
时又怎么舍得。
“我别无所求,只求你留我母亲一条生路。”
赵日晏抬起他憔悴苍白的脸,怜惜地抚摸额角濡湿的几缕发。“你就知道元家怎么的,从来不同我考虑考虑。明知道
叫我忍的是什么还敢说出口,你觉得可能吗?”
元翎初眼角滑落泪水,颗颗滴在赵日晏的心头。
“如果我不为元家留下一点血脉,母亲决计是活不了的。父亲已经去了,母亲还为此事而逝,我为人子,活着干什么
……”
赵日晏拦紧他,蹙着眉道:“不许你这么想!不许你威胁我——”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你我早就不同往日,又何必非要生出这些事端?——你是不想我好受对不对?——我已经不同
往日那副样子,还有什么好眷恋的?毁了这张脸你能不能死心?我只想安安稳稳过这一辈子,为什么都不成?……”
赵日晏揽着他的腰,整个人箍自己怀里。几年不见,自己长了不少,眼前这人却不见长,当初还能骑马射弓,修长俊
秀,现在反而越发弱了,背上微弓,动作温吞迟缓。弹琴作画的手,变得骨节粗糙。这五年自己过得不好,他又何尝
能好,那样苦寒的地方,天寒地冻的时节,他甚至跟着百姓拿着锄头一同拓渠防汛。这人自己从小就爱他宠他,当不
得他吃半点苦,这几年放手,他是把所有苦头都吃尽了。
“我若只是贪恋你的长相,放了就放了,绝不留半点牵挂。孩童时就在一起,最开心的日子都是同你一起过的,不管
长成什么样了,你不就还是你——跟我一起玩一起闹一起读书一起受罚,醒过来就能见到睡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元翎初垂头:“你身边有许许多多的人,只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久,等再过几年,会有如你意的人的出现,比我好上
千倍万倍。”
“你跟别人不一样,本宫就是再迷恋谁,都比不得你重要。”
实际上,就是替代的人还未出现,所以他现在还走不得。元翎初苦笑,太子的身边,怎么可能来去自由呢,赵日晏还
未厌倦,他就不能任意离开。
“日晏……”他温言,如同年少时那样直呼名字,舌间含留的缠绵正是他五年来怀念不已的韵味。赵日晏猛得搂住,
心驰神荡,暖成一片。
“你我的事,何必牵连到父母。我们已经任性这许多年,你母后早逝,父皇又病了,我父亲去了,母亲身子也不好,
你想想,从小到大我们何曾尽过孝心,只顾着自己高兴。你说我只想着元家不替你考虑,你又为何不替我想想,若我
母亲因此去了,我还有心思同你一块儿?这事儿由不得我的。我元家不过这点人丁,死绝也是简单的事,我还能顾虑
什么……”
赵日晏不搭腔,元翎初自然晓得是何意,由他搂着静静等着回音。
“叫你娶个女人当妻子,本宫如何甘心?你是我的人,想到有个女人和你朝夕相对,叫你相公,我就满肚子火气。”
元翎初轻轻说:“你不也要后宫三千,留下皇族血脉……有些事情不由人,你我注定不会是对方的唯一,就当是为我
着想,救我母亲一命,也救我一命……”
赵日晏静思,翎初的表妹虽未见过,也听到些风声,知道她容貌半毁,右脸可怖得很。翎初从小挑剔,万般都要最好
,这样的女人必然入不得他眼,竟然也娶作妻子,想来是对女人没什么心思,谁都一样。不过就是生孩子,就像以后
要进自己宫里的女人们一样……想到女人就烦躁不已,但又不得不要,他也是这样感觉吧。
主要是元翎初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对他,如果让他留下血脉就能回到从前,这份诱惑太大。赵日晏已经不如意了五年,
总算能如愿以偿,他不想别的事情横一杠子。
“我可以答应你……”他总算松口,咬着唇应下来,又狠狠搂着怀里人,想把他揉到骨血中去,“但是!——你不能
再骗我,明明说好一年就回来,你却去了这许久,要不是父皇调你回京,你压根就不会回来!——以后你做什么都要
和我商量,不准你偷偷摸摸计划。——我会让父皇赐婚,婚后你就搬到东宫住,父皇说已经把你指给我辅政了,过段
时间我可能要开始摄政,你必须在我身边,明白没?”
元翎初颓唐着点头。
赵日晏看他样子,不放心地再说:“翎儿,你是明白我的性子的,如果让我知道你又骗我,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掂量
。”
第 11 章
赵日晏回去后几日,元翎初一直病着。去见母亲,说了个重点就被赶出去,不过喜事已经开始准备。皇帝下了赐婚的
诏书,选定了九月初十,重阳过后那天。元翎初捧着诏书,看了几遍,让人送去给老夫人。
虽然是钦赐的大婚,婚宴准备得很简朴,请的亲朋主要是御史台的大小官员,还有父亲生前的几个门生。那日受过刺
激,母亲的身体一直不见好,总算强撑着给他和闵仇办了婚事,拿到诏书后母亲不再斥责他,只是不理不睬。闵仇新
嫁娘,又不能同他见面,元翎初整日躺在床上,就元菡元靛给他作伴。
容深雅来过了,绝口不提他的婚事种种,只讨论案子。元翎初亲手督办的案子,放了许多心力,每日带过来的案卷他
都一遍遍仔细看。
“细作已经递回来消息,回鹘果然在屯兵,皇上已经知道了,可能最近就会有动作。”
皇上有意让太子摄政,回鹘的事肯定会交下去,作为对赵日晏的历练。元翎初想着,没有说出口,这种机密能从赵日
晏口中传出去,但不能从他口中传开。
“皇上早有防备,不枉费你我为案子费这许多精力。”他恹恹说,精神还是很萎靡。
“如果回鹘作乱,氐族也难保不会叛乱,到时候双线受敌。很可能同时进攻玉门关和潼关两处要塞。”
元翎初想到赵日晏身边的氐族质子,内心苦笑。好一会儿回神问:“进士家有没有搜出结果?”
容深雅苦恼摇头:“我几乎把他家的每块墙都拆下来了,就是找不到。一来我们压根不知道该找的是什么,二来回鹘
那帮人都找不出来的东西宁可杀人灭口,这难度太大了,我现在在想,进士是不是把东西弄丢在路上,枉死了一家。
”
“回鹘的人不会这么傻,重要的东西,绝对是不能在路上丢掉的,又是不容易被主人发现偷偷放了的……深雅,旅行
必备携带的是什么?”
容深雅摸摸下巴:“衣物不保险,很容易被发现,破了什么的也容易丢弃掉……难道是货箱一类的?”
元翎初前后翻着卷宗,说:“深雅,你看。”他手指一段进士报案笔录,上面记载越货当时遇到一队人马正好经过官
道,强盗只拿了几包货就匆匆跑了。容深雅皱眉。
“还有这里,你看……”元翎初指着几分被劫者的笔录,这伙强盗都有脱衣搜身。
容深雅道:“难道——东西就放在他们身上?只有进士来不及搜身,所以追到他家。”容深雅突然想起,哗啦啦翻着
卷宗,“果然是这样!都是独自出行,在边关附近雇佣了几个脚夫——他们把密信用本国文字写在这些商人背上,用
了特殊的颜料水洗不掉,商人自己压根就不知道,因为脚夫也都是不熟悉的人,一路上不会和他们太亲近,背上的文
字也就不容易被他们发现。如果这样的话,进士灭门就有两种可能:一是进士背上的文字已经被洗掉了,他们没看到
;二是进士背上文字没洗掉,他们害怕进士一家也看过。两种可能都会导致灭门。”
他思绪一转说:“如果是这样,继续寻找没有意义。”
“再验进士的尸首,派人问问被劫的商人,当时强盗有没有在他们背上做些奇怪的事。”翎初冷静地说,凤眸流转忽
明忽暗。“我们现在没有确切证据能对付氐族质子,抱着一线希望都要继续查下去。”
两人又商议一番,容深雅要告辞而去。元翎初拉住他的衣袖,好一会儿才抖着声问:“拉我去见‘嫡系’的人,带我
上青楼碰见太子,是不是都是圣上的意思?”
容深雅犹豫一下,轻声道:“你既知道,何必再问?”
元翎初放手,任由容深雅离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又能跳脱到哪里去?即成事实,想又何
用?皇帝让他如何,他就如何好了,如果是皇命,父亲不会怨怪他吧……
翻来覆去想的是元家朝廷皇帝东宫,进而想到东宫的那木沙,到手中的案子,越想越烦躁……这人绝对是当前最大的
威胁,经营了五年多,触角深入东宫。如果太子摄政,他会得到许多机密……但找不到证据定他的罪怎么办?
红烛高烧,新嫁娘坐在床沿,手指搅紧丝帕,温婉的玉镯子光泽透亮,衬出她一段洁白皓腕。
元翎初执起她的手,轻声唤了句:“表妹。”揭开她的红盖头。
少女偏着右脸,元翎初苦笑。
“表妹知道为兄的所有不堪,嫁给我才是苦了表妹……”
“兄长不必如此,仇儿只是个毁容又被退婚的人,能嫁给表兄保全名节,已别无所求。”少女抬起脸,有了笑意,“
仇儿知道表兄的心,只希望嫁给表兄后能对元家有所帮助。”
元翎初同坐床沿,轻轻搂她的肩。
闵仇是他母亲家的表妹,从小与人指腹为婚,十五岁在山寺里遇到贼人毁容,未婚夫家竟疑她不洁写了退婚书。起初
母亲怜悯她的遭遇,接在身边远离家乡的流言蜚语,两年前为他和闵仇订了婚。
两人依偎坐着,一直到红烛燃尽。
天色濛濛亮,外间响起元菡的声音。“大人——东宫来人了……”
元翎初惊醒,翻身下床,闵仇也起身,帮他打理衣服。翎初看着她欲言又止,踌躇一番说:“你再睡会儿,我去看看
。”他心中豁亮,只是难以对妻子启齿。闵仇点点头,顺从地躺回床上。
来的是喜子和东宫几个侍卫,见到元翎初,侍卫们就上前立在他身旁,架势像是提犯人。
“少爷快进宫吧,太子殿下一宿没睡,就等着您去。”
“我让下人立即打点衣物。”
“不用不用——”喜子扯住他,“东宫是少爷惯住的,什么东西没有,您人去就行了,喜子也是您使惯的人,保证一
切服帖,您起身就行了。”
住到东宫的事早说与母亲和妻子听,就算这样走了她们也应该知道。看侍卫急切的模样,眼前要回头交代几句也不行
了。
元翎初被侍卫拱着往外走,坐上宫中的软轿。清晨天色未亮街上少行人,轿夫整齐的脚步声异常清晰,他阖眼听着,
心中凉丝丝。重阳后的早晨露重,元翎初下轿后,喜子伶俐地与他披上罩衣,领着他往内走。
他低着头走,喜子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抬头一看,殿门前赫然站着赵日晏,目光灼灼看着自己,逡巡了几遍才示意他
上台阶来,亲手为他除下罩衣,两人就这样静静对看,还是赵日晏先忍不住,上前一步拥住。
“怎的穿这么单薄,冷不?”细细看他,眉间带着倦意,想到昨日是他洞房花烛夜,一颗心绞得苦痛。
越是临近他的婚期,越是后悔答应他娶妻。昨晚一夜难眠,心火灼烧,几次都想冲进元府,把人掳出来,藏自己宫里
。他要拜堂,不是应该和自己拜堂嘛?想到这茬,灵光一闪,“喜子,去准备龙凤红烛,晚上我要和元中丞成亲。”
赵日晏再怎么荒谬的事情都干过,东宫的下人早就见怪不怪,一味迎合。喜子得了命,马上着人去准备。
赵日晏牵着元翎初的手往寝殿内走,一直牵到床边,示意他躺进去。几个宫女上前手脚麻利地脱了元翎初的外衣,他
乖乖躺下,赵日晏压上,轻轻摸着他淡淡烟色的眼窝。
“再睡一下,你看起来很累。”
让他睡,自己又没有走的意思,看着看着开始侧头啄吻他的唇。
元翎初的目光穿过面前的人,落在床顶的紫檀龙纹雕花上。这张床,这个寝殿都是自己从小就在看,此时变得很陌生
。陌生的被褥香味,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唇上的温度也是陌生的,他不禁开始怀疑那几年的日子真的存在吗?
轻轻推拒了赵日晏,翻身向里,没过多久沉沉睡去。梦很杂乱,一会儿是白布茫茫中母亲厉声斥他弑父,一会儿是他
坐在祁阳县后院小厢内读书批公文,一会儿是年少时和赵日晏骑马踏青,后来又是元菡坐在他脚边道:“大人,到时
间给老夫人请安了。”
忽得惊醒坐起,连着睡他旁边补眠的赵日晏也醒来,迭声问“怎么了”?
元翎初平缓了急促的喘息,神智逐渐回笼,轻声问外间的宫女:“什么时辰了。”
“已过未时。”
难怪他觉得腹中空,元翎初抚着腹部。
“饿了吗?本宫叫人准备膳食。”
元翎初柔顺地说好,越过赵日晏下了床。膳食搬到偏殿,只是加餐的十来道菜品,不消一会儿就送来,元翎初一看,
都是蟹酿橙、沙鱼脍这些他往年爱吃的鲜货,只有寥寥一、两道时蔬,不禁又垂了眼帘。他小时候挑食严重,不爱素
菜,去了北地,口味已然大改。
转头赵日晏迈着大步出来,几个宫女还在轻巧摆弄他衣服下摆和腰饰。他边走边笑着对元翎初说,“我老早让他们备
着,就知道你醒了会肚饿。”
勾着元翎初的手,十指相连,走到桌子前坐下,兴致盎然地夹了块炙鹿肚放在他面前玉碗里。“你爱吃的,我从来没
忘。”
元翎初索然吃了几口,见赵日晏皱眉看着他,想必太子觉得他吃得不畅快而恼了。这几年他对吃食都没大胃口,填饱
肚子而已,但见赵日晏的神色怕他多事,停了筷子对身边布菜的宫女说:“让厨子给我弄碗温性的羹汤。”又自己夹
了几口时蔬吃了。
“翎儿可是肠胃不好?”
他默默点头。
“是了,北地匮乏,想必肠胃枯涩许久,本宫招太医给你调理。”
正说着,喜子匆匆赶来,附在赵日晏耳边嘀咕了几句,赵日晏神色一变,冷笑道:“你告诉他,有本事到我父皇面前
闹去,没本事就乖乖待那别动,本宫岂是他可以左右的?本宫看着往日情面不会亏他,让他自己掂量去!”
又道:“本宫最讨厌恃宠而骄,宠他那是他的福分,别飘飘欲仙忘了身份,竟然还威胁起本宫来!”